一百年前,神蟒共工怒触神山不周,天柱折断,大荒倾于东南,从此水患连年不绝。

    中原一带水患最为严峻,玄顼帝君命执掌西方的重朱神君长子重鹤,去助中原的高阳神君治水,百年间却并未见什么起色。

    重朱神君的次子重夏刚从东海之滨游历归来,还未来得及与灵栀见上一面,便也被遣去平水患。

    得知这消息时,连山帝君家的小帝姬连山灵栀正在桃泽边,对着一片眼看着要受没顶之灾的稻谷忧心忡忡。

    桃泽之水连年上涨,紧邻泽边的那片灼灼桃林已化作水底腐木,如今,连山帝君在泽边山坡上栽种来酿酒的稻谷也受了牵累,看这光景,明年这稻花香怕是不能痛快喝了。

    大荒四时风雨不调,神山上尚且如此,人间不知已是何等的风雨飘摇。思及此,灵栀便断定重夏此番得的是个颇合她心意的差事,她很愿助他一臂之力。

    算起来,连山帝君归隐符禺山已有五百年。

    五百年前的阪泉之战,神农族和轩辕族联手,设计以一场假战诱使蚩尤族北上,在涿鹿生擒了蚩尤族长东夷神君。

    大战之后,曾经的中原之主连山帝君归隐,禅位给轩辕族长玄顼帝君,从此玄顼帝君一统大荒,亲封了五位神君镇守五方。

    那场战事中,应龙原本是促成了神农轩辕两族联手的最大功臣,却因在大战中意气用事,纵水误伤了神农大帝姬连山清芙,又致使两族兵士多有死伤,便自请罚去东海,剥去神识,以原身看守息壤一千年。

    高阳神君的女儿高阳芷萱,因猎杀了神鸟鸾鸟,又偷取了连山帝君的玉佩假传消息,致使神农小帝姬连山灵栀沉睡不醒,被罚去南荒的聂而城看守神树不烬木,思过五百年。

    坊间还有传闻,原本被玄顼帝君寄予厚望的王孙玄青,为了神农小帝姬冲冠一怒,闯了高阳神君的府邸,一剑劈了高阳芷萱,幸而她有高阳神君用神力护着,又医治及时,才未致丧命。

    玄顼帝君令玄青在府中禁足思过,他却日日醉得人事不省,玄顼帝君对其大失所望。其父玄庭神君带他去了忘川,骗他饮下一瓢忘川水。他将前尘往事尽数忘了,才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连山帝君有归隐之心已久,如今虽是终于卸了统领大荒的担子,却仍时时心系苍生疾苦。

    五百年来,连山帝君在符禺山上辟出田地,用术法幻化出四时天气,推演农耕之术。

    他将五谷、蔬果的喜性、栽种方法和除病要义一一记载,还以山上的桃木创制出犁、耙等各种农具,便于百姓耕作。

    连山帝君将这些书册和农具散于民间,大荒百姓感念他传授稼穑之恩,便仍尊称他一声帝君。

    连山帝君这一番折腾,倒成就了符禺山的无双景致。如今这里一山四季,东南西北四面绕一圈遍可历尽春秋冬夏,四时果蔬应有尽有。

    大荒虽有帝君的书册流传,却因百姓大多却不重文字,仅靠少数识字之人口口相传,收效甚慢。帝君便时时带着灵栀游历大荒,亲自授人农耕。灵栀得了父君的面传身授,几千年下来也颇有造诣。

    此番人间水患,适逢帝君闭关,灵栀便正好陪重夏去走这一遭,也算不负帝君相传的这一身技艺。

    五百年前,灵栀在服下断肠草之后气息全无,人人皆以为这位以鲜花酿闻名于世的小帝姬已仙逝。刚刚亲见了长女清芙化鸟离世的连山帝君悲痛欲绝,他不忍两个爱女接连逝去,便将灵栀放在水晶棺中,带着她一同回到符禺山。

    连山帝君与龙首山的重朱神君同好下棋。重朱神君棋风稳健,路数却十分单一,连山帝君棋艺稍逊,却棋风诡谲变化多端,二人厮杀多年,半斤八两互有胜负,却谁也不服谁。

    于是帝君归隐时便选在了与重朱神君的龙首山相邻的符禺山,方便时时切磋。谁知这随意的一选,竟让灵栀捡回了一条命。

    重朱神君的次子重夏,年纪只比灵栀稍长,性子却十分沉稳。

    连山帝君归隐时,重夏不过是个两百余岁的少年,随着重朱神君前去拜望。他瞧见水晶棺中的灵栀面色红润,发丝也不曾枯槁,便凝神细看了一番,见灵栀面上隐隐有些细小的金色水珠。

    重夏思忖片刻,向连山帝君行了一礼,道,“晚辈听闻帝姬中了断肠草之毒,但瞧着帝姬气色,却与一般中毒者不同。晚辈斗胆,敢问帝君近日可曾为帝姬诊过脉?”

    重朱神君见他出言莽撞,连忙呵斥道,“帝君精通医道,自然早已诊过,你不过一知半解,莫要在此胡说,扰了帝姬安宁。”

    重夏温声道,“爹爹且不要急,孩儿心中有些疑惑,因为性命攸关,不敢不言。”他又转向帝君,敛眉垂首问道,“敢问帝君可曾见过鸩鸟?”

    “曾有耳闻,却不曾见过。”连山帝君双眉紧锁,若有所思,沉吟道,“听闻鸩鸟体内有剧毒,又唯独爱吃各种毒物,剧毒如蝮蛇,鸩鸟吃了却毫发无伤。”

    重夏点点头,恭谨道,“不错,晚辈前些年在南荒时曾有幸见过一回。一只鸩鸟被幼鹰捕食,刚刚死去不久。晚辈见那鸩鸟的羽毛上凝了一些细细密密的金色水珠,查探之后发现,那些金色水珠竟是毒液。”

    “晚辈猜想,或许鸩鸟体内之毒与它所食毒物的毒性相斥,所以能将剧毒逼至皮肤,随着汗液渗出体外,因而鸩鸟虽常食剧毒之物,却不会中毒。晚辈方才见帝姬面上,隐隐像是也有些金色水珠,与当日在鸩鸟羽毛上见到的竟十分相像,因而有此一问。只是不知帝姬的体质可有什么殊异……”

    他话音未落,连山帝君神色大动,大步走向水晶棺,扶起灵栀的手探了探脉象。他眉头紧锁,像是有些吃不准,挽起袖子细细诊了一番,又轻轻拈了那金色水珠在鼻尖闻了闻,“的确是断肠草的味道,”帝君收回手,喜形于色,“灵栀似乎隐隐有了些微弱的脉象,连我也不能十分确认,但与数日前在中原时相比,的确有些不同。”

    帝君起身在原地踱来踱去,捋须笑道,“从前我为试药,曾尝遍百草,也因此染了数种奇毒,无法可解。灵栀出生时,我也曾忧心这毒对她身子有损,细细替她诊过脉。彼时她体内的确像是有些中毒的脉象,但并无任何表征,像是已被五脏六腑化解了。因为她自小身体强健,无病无灾,我便也渐渐将这件事淡忘了。”

    “不想如今这些奇毒竟救了她一命……以今日这种种异兆看来,或许灵栀确实命数未尽……”连山帝君笑着笑着,脸上却已是老泪纵横。

    重朱神君见一向持重的帝君又哭又笑,也替他高兴,又与他对弈了一盘棋才离去。此后又常常差人送各种珍奇补品过来,顺带着打探灵栀的消息。

    确如重夏所说,灵栀在沉睡了十年之后,终于在一个初春的早上醒了过来。

    重夏受命去治水,此时怕是已在去往昆仑的路上了。

    灵栀匆匆回符禺山寻了些用得上的五谷种子藏在袖中,又收拾了些衣物。她命侍女洛珠留在符禺山,待帝君出关后向他禀明,自己带了鸾鸟,乘着骓鸟一路向昆仑而去。

    一百年前天柱崩塌之后,母神女娲补天之时思虑再三,念及天地相接,人神混居,恐怕万一再有灾难累及整个大荒,成灭世之祸,便一力向上托举天幕,使天地分离,从此神力耗尽陷入沉睡。

    这之后,神山和人间便只剩一座昆仑山相通。重夏此番前去人间,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运气不错,将至昆仑时,灵栀追上了重夏。

    许久不见,重夏似乎清减了些。他回头瞧见灵栀,急急停了下来,俊逸的脸上仍是那副百年不变的端肃,却难掩眼中的星光点点。他瞧着灵栀微微笑道:“又吃胖了些,到底是符禺山上的吃食养人。”

    灵栀也绽出一个笑容,“左右我日日闲着,除了吃也没什么别的事。比不得神君心怀天下,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连面都见不上,就要忙着去人间救济苍生。”

    重夏依然温和笑着,眼角眉梢却像是蒙了一层阴霾,“这事关系重大……的确耽搁不得。”

    灵栀点点头表示理解,一挑眉道,“那便走吧,我与你一道去。”

    重夏惊诧道,“你要去冀州?”

    灵栀笑道,“你忘了?中原皆是我的族人,如今连年水患,我早就坐不住了。”她摇头叹息,“也不知道隔壁姜婶子家的小黄可还能吃得上骨头。”

    重夏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家隔壁姜婶子家的小黄早就作古几百年了,如今它的八十代孙子都不知还在不在人间。”他的神色又肃重起来,看向她的目光中有些担忧,“今时不同往日,此去人间必是颇多凶险。”

    灵栀明白重夏话中所指。

    神族的神力皆源自归墟,近之则盛,远之则衰。自从天地分离,人间远离归墟水眼,神族在人间便只能使出三分神力,神力略低些的,只怕连寻常妖族都难以制住。

    当年桃泽中的文鱼小妖听说这个消息之后兴奋不已,日日盼着泽中之水再涨一涨,与大河连通,那时它便可以去人间,据一方大泽,做个大王。

    但灵栀此番势在必行,安慰他道,“人族没有半分神力,在人间不是也生活的好好的?我又不惹是生非,自保之力总还是有些的。”灵栀笑望着他,“再说,不是还有你么。”

    重夏仍有些犹疑,“我虽知道你一向聪明机警,但凡事皆怕有个万一,况且这次我受了玄顼帝君之命治水,只怕不能时时在你身边,护你周全。”

    灵栀明白他的顾虑,认真道,“我且问你,连年洪水之下,何事最为艰难?”

    她不等重夏回答,便自答道,“自然是稼穑之事。爹爹在符禺山演练农耕之术,你最是清楚,正是为了有朝一日碰到这些大灾祸时,人间仍能有生机延续。爹爹已将洪水、干旱、极寒、酷热等各种气候尽数演练了个遍,他这次闭关,原是为了将这些年的所得一一厘清,记录成书,供后人传阅,不巧偏是此时来了这场洪水。”

    灵栀轻轻扬了扬头,“幸而这些年,我日日在爹爹身边,对农耕之事也略懂一二,若我与你同去,定能有所助益。”

    她将头凑近重夏,轻声耳语,“况且别人不知,你却知道的,能使花木死而复生的,大荒之中你可曾听说过还有第二人?”她有些得意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当年服下那断肠草,虽然夺了我的记忆,但醒来之后有了这般法力,倒也不算亏。虽然不知道在人间能使出几成,但想来总归是能派上些用场的。”

    重夏低头沉吟不语。的确如灵栀所说,这百年来,中原的十二座粮仓早已见了底,百姓因饥饿而死的,只怕比因洪水遭难的还要多些。

    他望着灵栀,神色有些复杂,“罢了,你与我同去也好。只一件,万事都须以你自己的安全为先,不可冒进。”

    灵栀向他笑笑,“知道了,你不必忧心,我自会照顾好自己。”

    重夏望着不远处的昆仑,“若是运气好,我们此去,水患不日便能平了。”他晃了晃腰间的一只绣了龟背纹的青色口袋,“母神创世之后还余了一些息壤,我这次去东海游历时正好寻了来。若能将息壤筑入大堤之中,或许能一劳永逸,解了水患。”

    重夏说得云淡风清,灵栀却知道,那神土息壤若是能轻易寻来,大荒怕是要大乱了。

    传闻母神女娲创世之后,便将所剩息壤尽数封于东海,令神兽螣蛇日夜护卫。五百年前,北地黎山的应龙也自罚去了东海,卸去了神识,以原身一同看守息壤。

    重夏的神力在同辈中虽是翘楚,但看守息壤的神兽力大无穷,凶猛无比,重夏竟能从它们手中拿到息壤,还全身而退,灵栀不敢想,他那时都经受了些什么。

    此次他游历东海耽搁了百年,想来也是因那息壤之故了。

    但这赶路的当口却不是个问话的好时机。

    灵栀替重夏理了理衣角,挤出一丝笑容,道,“听闻息壤生生不息,或许能令堤坝随水势而变化,的确是个好东西,水患想来必定能无碍了。下月立春,正是播种的好时节。”

    重夏点头微笑道,“那便走吧,重鹤如今正在冀州筑堤,我们便去寻他。”

    二人驾上骓鸟并肩而行,前方隐约可见昆仑山被覆冰雪,苍茫巍峨,高耸入云。

    自昆仑而下,便是人间。

    灵栀也曾料到此行艰险,却不料艰险来的这样快。

    他们刚刚穿破云层,便看见滔天洪水翻涌而来,被凛冽的寒风卷起黄色的浪,气势磅礴,往东南方向奔涌不绝,着实有些令人心惊。重夏御着骓鸟往地势稍高的东北方向拚力飞去,灵栀牢牢抓住骓鸟的羽毛,却发现羽毛渐渐被腾起的水雾打湿。

    她捏了个诀想把羽毛烘干,但收效甚微。骓鸟的翅膀渐渐被打湿,飞得起起伏伏,眼看就要飞到高地,却终于支持不住,摇摇晃晃向水中跌去。

    灵栀自小惧水,更不擅闭气。

    三百年前,重夏从西海归来,得了一柄万年寒冰匕,很是喜爱。他从汤谷寻来扶桑枝做成刀鞘,隔绝了寒意,日日挂着。

    这匕首也甚得灵栀的欢心,常常借来切割初初炙好的鲜鱼,只需远远一挥,刀风所至即刻骨肉分离,马上入口也不烫嘴,她用着很是趁手。

    灵栀生辰那日想将那匕首同重夏讨来作生辰礼,便滔滔不绝地向他夸赞这匕首的好处,云实乃厨具之上品。

    重夏听了默默良久,方说:“看来你近来水性很有长进,竟能捞鱼了?”他看着灵栀期待的眼神,又道,“罢了,你若是能闭气闭上半柱香,这匕首便赠给你。”

    灵栀硬着头皮应下了。鱼她确是能捞的,但水性是没什么长进的。几年前,符禺山上那棵无枝桑化了人形,灵栀便央他驭蚕结了一张渔网,这鱼网密实得很,只怕修了百八十年的小鱼精撞进来也难逃脱,灵栀便靠着它吃上了不少鲜鱼。

    灵栀对这匕首势在必得,特地提了两壶父君亲酿的稻米酒作谢礼,去寻隔壁桃泽中的文鱼小妖请教闭气之法。

    文鱼小妖大喜之下亲授了她九九八十一种心法,她习诵得滚瓜烂熟,兴高采烈去找重夏履赌约,却在一头扎进水中的一刻灵台恍然清明:连山灵栀,你不擅闭气并不是因为不通心法,而是因为惧水啊。

    灵栀只觉双颊四肢一片冰凉,心中漫起没顶的恐惧,她奋力挣扎想把头探出水面,可已分不清水面在哪,闭气心法也忘了个干净,一边划水一边呛水。

    挣扎之间,重夏将她一把捞出水面,指指刚刚点燃的香说,“连点香灰也没烧出来,你便闭不住了?”

    灵栀很是丧气,扭头便要走,“今日不算,下回再来……”却被重夏拉住,灵栀回头瞪他一眼,却见他眼中漾着和煦的笑意。他捏了个诀替灵栀把衣服烘干,道,“今日我正好有事要问你,”他认真看向灵栀,“我父君欲与帝君议个亲,为你我订个婚约,”他顿了顿,看着灵栀睁大的眼睛,问道,“你可愿意?”

    因着符禺山与龙首山一衣带水,灵栀与重夏自小便在一处厮混,又少有人管束,二人时而去采蛮蛮兽的耳毛制笔,时而去山下市集寻访人间珍玩,时而伐木为舟去探西海,时而探讨下烤肉用哪种草腌制更入味,日子过得很是逍遥。

    侍女洛朱替灵栀束发时曾笑言,“帝姬生得这般美貌,不知将来何等才貌的夫君才得般配。” 灵栀红着脸,心中却暗想,若是重夏这般的,倒是也不错。

    此刻,灵栀忍着心中雀跃,红着脸说:“可我辈分比你足足大了两轮,若是嫁给了你,岂不吃亏?”

    重夏微笑着看向她,目光中已是了然,道:“既是让我占了这么大的便宜,那我便请父君速速择个好日子上门议亲。”

    他自腰间解下寒冰匕系在灵栀的裙间,又道,“这寒冰匕你既喜欢便拿去,我自会从聘礼里克扣些。”

    灵栀拨弄着匕首,有些爱不释手,嘴上却不饶人,“既给了我,那这匕首到时自然算是陪嫁,我也克扣些嫁妆便是了。”

    说话间,重夏已默默用术法替她烘干了一身衣裙。正值黄昏,西海之滨泛起一片绯红的霞光,二人架起篝火烤起海贝。

章节目录

惊澜定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陶水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陶水并收藏惊澜定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