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热水倾泻,浴室中很快雾气蒸腾,时间久了,便有水珠凝结,在冰冷的墙壁上蜿蜒淌下。

    卫媞慢慢躺倒在浴缸中,后颈生硬地硌在湿滑的墙上,很不舒服。但除此之外,热水洋溢,温暖的,湿润的,与干燥灼热的火焰截然不同。

    浴室外,卫媞的手机隐约响起铃声又归于沉寂,或许是大婶,或许是姜鸣,也有可能是结束拘留、重获自由的邱仲祥不知道又从哪里得到了她的联系方式。

    眼下卫媞不在乎这些了。

    她吃了两粒药,这药陪伴了她好几年,这些天又重新被她拾起。

    暖洋洋的感觉包裹住卫媞全身,她的精神放松,心中忽然想到了邻家大婶。

    大婶姓靳,在她小的时候,比起语文,最先教她学懂的是算数。靳大婶给她看了一份存折,这个存折是她与母亲父亲唯一的联系。靳大婶教她认识数字大小和单位,教她加减乘除,于是她能算明白存折上的每一笔支出都完完全全地花在自己身上。

    大婶守着她和这份存折像是守着一座金山,但她从没有贪墨哪怕一分一厘。

    不是没有好事的人找上门来,或借或讨或威胁利诱,总希望能从大婶手里抠出一点财富来,大人们都知道,一旦开了一个先例,那么以后的抢夺就会顺理成章。

    大婶因此带着她几次搬家,她们也从邻里迅速成为了一家人。

    再然后,卫媞叫她靳妈妈。

    有人不服,举报靳妈妈涉嫌诱拐儿童,最后也都不了了之。

    靳妈妈是一个狠厉的女人,虽然她会为了求得清净日子带着卫媞搬家,但那些起哄闹事的人没有一个没被她事后狠狠揍过。

    那些人往往心怀鬼胎而来,鼻青眼肿而去,渐渐的就没有人来讨打了。

    再后来,卫媞考上大学,靳妈妈再三嘱咐她不要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她的母亲父亲虽然给她留下了一笔财富让她不至于生活拮据,但这钱并不是花费不完的,她应当学得本领,不仅能够管理这笔资产,还应该通过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

    “靳妈妈,我妈妈爸爸都去了哪里?”拿着被转交给她的存折,卫媞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问道。

    靳妈妈摇摇头,“孩子,不是我有意瞒你,这两个人当初给我留了个口信就走了,我想拦也拦不住。”

    看到卫媞泫然欲泣的神情,靳妈妈呵斥道:“不要伤心!你妈妈临走前跟我说过,等将来你长大了,学会本事了,你就能见到她了……别胡思乱想,好好学习真是正经事,记住了吗?”

    卫媞在热水中慢慢抱住了自己,鼻子发酸,知道这是刀子嘴豆腐心的靳妈妈编出来安慰自己罢了。

    晕晕沉沉之间,手机铃声锲而不舍地响着,吵得卫媞心烦。

    卫媞隐约想起来,她似乎是向亲近的人们发送了一些含糊其辞的告别话语。她想自己一个人离开,不要再连累别人。

    方才忘记了将手机静音,现在想要清净也成了一件难以实现的事情。卫媞头晕脑胀,扶着墙想要站起来,不想脚下一滑,砰的一声,脑袋狠狠磕在了浴缸边缘上!

    所有的声音一瞬间远去了。卫媞感觉自己的感官脱离了身体,她沉没在水中,像是飘浮在云层之上,她的精神脱离了所有桎梏,孤零零地向上、向上……

    好痛,卫媞恍恍惚惚间想到,如果可以切断我与痛苦的联系就好了,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死去也不是什么坏事。如果醒来的话,又要面对无休无止的纠缠……

    然后在她的手中,出现了什么东西。

    一条细微柔韧的线,在她身边悠然徘徊着,上下翻转游荡,折射出细碎斑斓的色彩。它不断变幻着形态,时而尖锐锋利,不断刺进卫媞的身体,时而和缓脆弱,突然分崩离析,然后慢慢重组成形。

    这是什么?卫媞扯断了这条线,就像撕开了一朵棉花。

    接着,一种奇异的感觉降临到了卫媞身上。

    其实一开始卫媞仍然是糊里糊涂的,但是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感觉不到颈后的痛感了,手掌上仍未痊愈的烧伤,十几天来时刻折磨着她的头痛也都不知所踪,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手机铃声刺耳无比,卫媞大梦初醒,她像是第一天感觉到自己的头脑如此清明,慌乱之下挣扎着要从水中坐起。

    然而,有人死死按住了她。

    是谁?!

    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卫媞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一时间惊慌失措,失去平衡再次跌进水里。

    卫媞的尖叫声被热水淹没,她的双臂在水上剧烈拍打,视野被遮蔽,她朦朦胧胧听到一声轻笑……那是邱仲祥的声音。

    “我来向你告别。”邱仲祥的声音鬼魅般在她耳边环绕。

    在激烈的挣扎中,卫媞一瞬间冷静地想到,他确实是来道别的,可他并没有说明他接受哪一种形式的与她分离。或许在他看来,自己死了才能离他更近,因为她不能再推开他,不能再拒绝他。只要她安静下来,她可以漆黑焦烂地躺在火场中,也可以浮肿鼓胀地泡在水池里!

    刚才卫媞还想到了死,但此时她的心中只剩下怒。

    为什么是她经历这些痛苦,为什么是她一步步被逼退,为什么是她惶惶不可终日,现在还要面临死亡的抉择?

    她已经不想再后退了!

    仿佛拨云见日,丢下千斤重担,卫媞身上的压力骤然消失,她趁机一把抓住浴缸边缘起身,脚下一蹬,狠狠摔在了地面上。

    她抬起头,浴室里只有她一个人的粗喘和咳嗽声回响。

    刚才那是什么?卫媞抓过浴袍裹住自己的身体,哆哆嗦嗦地站起身,警惕地环顾四周。

    浴室门紧锁着,地上、墙壁上都是她刚才扑水溅出的水迹,浴缸中大半池水还在荡出圈圈波纹。

    方才经历的一切像是一场幻觉,可能是药物的副作用,也可能是……她确实心存死志而触碰到了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神秘事物。

    卫媞心乱如麻,她战栗着,没有多做停留,离开了静寂的浴室。再返回时,她已经擦干身体换好了衣物,在准备将浴缸中的水放掉之前沉默了许久。

    这缸水差点成为了她的坟墓,但此时,她觉得它像给予自己新生的羊水。

    水流无声无息地旋入排水口,卫媞回到卧室拿起手机,看到上面一长串的未接来电提示,大多都是姜鸣与靳妈妈打来的。

    她先是给靳妈妈回了电话,靳妈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卫媞什么时候回家,她想给卫媞做新学的酸辣海三丁。

    再然后是姜鸣,她的电话几乎是瞬间接通的,“卫媞你在哪?你怎么不接电话?你不要做什么傻事!”姜鸣焦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对不起姜鸣,”卫媞急忙道歉,“你不要担心,我没事的,我刚睡觉呢,没有接到电话,你别害怕。”她心中酸涩,姜鸣在她面前始终是坚强的,像是她的主心骨一样支撑着她。

    卫媞意识到,伤害自己就是等同于在伤害爱护自己的人。

    十几天前,傍晚时分,她和姜鸣从警察局一同出来,姜鸣妈妈的车就等在外面。姜鸣的妈妈还是那样明艳大方,热情地邀请她一起去自己家,而她畏缩地拒绝了。

    在那时,卫媞被接二连三的事情狠狠打击,她认为自己是不详的,尤其会将厄运牵连给身边的人。目送轿车远去后,卫媞就近去一家酒店开了个房暂时住着,因为情绪不佳,她重新吃起了药,直到今天。

    安慰好抽抽噎噎的姜鸣,答应她明天和她一起去吃饭,卫媞挂断电话,坐在松软的大床上出神。

    她掐了自己一把,没有感觉。

    咬咬牙,拿着钥匙在手背上狠狠划了一道,划痕很快红肿起来,冒出些许血丝,可卫媞仍然感觉不到疼痛。

    卫媞不明白,她上网搜查了一下,自己的情况也不可能是那个天生感觉不到疼痛的病症,刚刚脑袋那一磕,可真的差点把她疼晕了。

    她想起方才恍如梦寐扯断的那根线,难以置信地喃喃出声:“不可能啊。”

    因为自己潜意识里不想感觉到疼痛,所以现实里她就失去了痛觉吗?

    卫媞犹在思索,她手中的电话一震,一个陌生来电打了进来。

    之前,卫媞接到未知来电时总是会心惊胆战,因为在对面的人说话前,她都不能确定电话那头是她的家人、朋友、合作伙伴,还是邱仲祥。

    着火前一天邱仲祥给她发消息的电话早已经被她拉黑了,除此之外她的黑名单里已经列了数十个不同归属地和运营商的电话,那些号码的主人全都是邱仲祥。她已经更换了好几次电话号码,可邱仲祥仍然能继续纠缠上她。

    眼下这个来电的尾号卫媞也很熟悉,来电人正是邱仲祥。

    卫媞冷眼看着这通电话因为超时自动挂断,然后很快又打进来。

    这一次,她接起了电话。

    “喂?”

    电话那头似乎没想到卫媞接起了电话,愣了一下,又惊又喜:“卫媞!你终于肯接我的电话了!我都在想不知道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注意到我呢!”

    怎么注意不到你呢?卫媞想,几年来我的噩梦从来没有停止过。

    “邱仲祥,”卫媞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讨好,“你到底想要什么?”

    邱仲祥笑了一声,“我想要你呀,卫媞,我的心从来没有变过哦。”

    “真的吗?”卫媞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自己先被高温灼伤,然后因长时间泡水而红肿不堪的手掌,她疑问道:“你想要怎样的我呢?”

    邱仲祥静了静,他平稳的呼吸声从电话那头传来,好像真的思考了一番,然后回答道:“你不懂的。”

    “不如你开门吧,我想和你当面说说话,我好想念你。”

    咚咚咚,卫媞看向门口,房间门被敲响了,手机听筒里同时传来沉闷的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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