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时节，雪似柳絮翩翩纷飞铺满了上京的屋檐，就连皇宫的红墙檐角也染上了霜色。
延禧宫的偏殿廊庑上，一名婢女神色匆忙推门入殿。
殿内灰花炭在塌前烧得正旺，混着春日制作的栀子花粉的香味，屋内与外头的冰天雪地似乎完全隔绝了开。
榻上女子长发如瀑披在身后，榻尾宝蓝色平金松鹤纹斗篷丢在一旁，略显杂乱，她低头在看手中所持《孟子》，心神不定地，完全没有发现那一章节是昨夜刚看过的部分。见金钗进殿，她立即抬头问道“如何？”
金钗低头垂眼，不敢去看说话都有些发抖的公主，“梁的使臣已经渡江了。”
上月前线传来战报，梁陈在函谷关大战，我军惨败。
近日来宫中传言四起，绕来绕去绕不开的就是这次皇帝会让谁去和亲。
“竟然—这么快”许缘笙眼神空洞，摆手让金钗出去。
许缘笙推开窗户，冷风扑面而来，雪打在脸上才感觉到有些许清醒。
窗外只剩了一树枯梅，只有零星几朵残落的红色点缀在枝干上，好像一个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病人，再有一片雪花落下来就会直愣愣地折倒在雪地上。
陈帝的女儿不算少，但现下适婚的女儿却不多。那几位公主若不是外祖家高贵，便是自幼受皇帝宠爱，被捧在手心里长大。
许缘笙的生母身份低微、早早去世，养母与她又不大亲近，皇帝更是几乎快要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个比御花园里的荷花还要不显眼的女儿，直到她及笄才想起来册封公主，不情不愿地划了一县作为封地。
和亲…没有谁是比我更好的人选了。许缘笙想着，自嘲地笑了笑。
她摸出藏在妆奁下压着的那包砒霜，看了良久，还是没敢一死了之。
她想起五岁那年，衣姐姐的血溅到了她白色的衣裙上，就像一朵巨大的鸢尾花在雪地里绽开。
衣姐姐就是梁送来的和亲公主，那个时候梁陈对峙还是陈占绝对上风，她来陈不过短短一年半就香消玉殒，许缘笙当时年岁尚小，但是她清楚的记得衣姐姐不大会说中原话，阖宫上下嫔妃都以此来羞辱她，她们把衣姐姐带来的小狗狗抽筋扒了皮，把狗狗的肉做成粥逼着她咽下去，还要学者她说话的口音羞辱她说“你们草原民族不是最喜欢吃肉了吗？”
后来她们又把衣姐姐带来的婢女一刀一刀地割肉，直到她活活疼死。林淑妃身边的几个太监将衣姐姐按在地上让她看完了全过程。
最后两国再次开战，她们终于杀了她。
再后来，陈送出了许缘笙的一位姑姑，还未到梁的皇都就病死在了路上，有人私下偷偷摸摸谈论，她是被梁的士兵轮/奸之后自尽而亡的，所以梁帝才没有在那个时间点上再次大兵压境，挥刀南下。
许缘笙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地，有力而蓬勃地跳动着。
要活下去，这几个字在她的脑海里一旦出现就反复响起，然后生根发芽，她好像听到了自己铿锵有力地大声呐喊着这几个字，又好像看到了自己倒在大漠的血泊里，凄惨地渴求着梁人将自己葬归故里。
只要在事情还尚未成为定局，就有一线生机可博。
许缘笙站在风口吹了许久，随后只身一人去了皇后的凤鸣宫。
“宣宁啊，我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皇后方年逾四十，眼角却已经爬上了细纹，她居于上座，为难地看着跪着的许缘笙。
“娘娘，宣宁自幼丧母，父皇又公务繁忙，无暇顾及，幸得娘娘统御后宫，关心照拂才有今日。宣宁只想留在您身边尽孝，为母后排忧解难。”许缘笙一叩首，眼角已经泛起泪光，双目含情地看着皇后。
“排忧解难？”皇后正色道，“现下梁的使臣将至便是我最大的忧难！”
“娘娘，您作为一国之母为大陈社稷安定殚精竭虑，宣宁自幼敬仰，但是娘娘您现在是一国之母，那将来呢？”最后几个字，许缘笙一字一顿，尾音上扬，她抬起头和皇后对视，她感觉到了皇后的目光很犀利，像一团火可以灼穿她的内心，几秒后，她再叩首，“女儿愿为娘娘排忧解难。”
皇后走下高台，将许缘笙从地上扶了起来，“你倒是说说，你能做什么？”
“吾自己有亲生的女儿，你能做的事情，吾儿为何不可？”
“娘娘，高贵的凤凰可沾不了泥。”许缘笙顿了顿，“况且，未央宫的那位虎视眈眈的是什么东西，您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按当朝律令，皇帝大行后立皇后为太后，居于长乐宫，立新帝生母为太妃，居于永寿宫，生育有儿子的嫔妃可能会随儿子出宫前往封国居住。但是今上先帝太祖一连几代都强行立了自己的生身母亲作为太后，今上甚至找寻各种借口为先帝的皇后定罪，最后将其贬为美人为先帝殉葬。
此例一出，纵然是各位大臣宰相颇有微词，但日后若是新帝即位也这般做，也算是遵循先例。
当初皇帝处置嫡母时，皇后也从旁添油加醋，如今十几年过去才恍然发现自己当初为了讨好太后挖下的坑。
皇帝虽然立了她所出的皇子为太子，但是皇帝子嗣众多，那个位置人人都虎视眈眈，太子能否顺利继位确是难事。
皇后看向她的眼神变了一变，向前伸出右手扼住许缘笙的下颌骨，“你可知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许缘笙被死死压制着，只能照着皇后抬起她脸的姿势继续和她对视，但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渗出了汗珠。
回答不慎，她便几乎是必死之路了。
“宣宁既然踏进了娘娘凤鸣殿的宫门，自然是带好了礼物来的。不知娘娘可还记得御史中丞家的七小姐，就是在上月淑妃娘娘的赏梅宴赋诗上拔得头筹的那位。宣宁不才，赋诗不如她们，被罚着多吃了几杯酒。想着出门透透气，谁料正巧就看见了那位七小姐跟着驸马家的李二公子花前月下、眉来眼去。于是我就想办法去查，没想到两家私下里竟然已经换了庚帖。说不定过不了几日，御史中丞就要向父皇上书请辞了。”
撞见官家小姐少爷们的私情自然是算不了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也作不了向皇后投诚的筹码，可问题就在于时间不对。
今年是检年。
按大陈监察律令，三年一大检，即每三年御史台联合地方监司通判大规模审查中央地方官员地政绩作风、生活日常等，稍有不对便会遭到大肆弹劾，这年被称为“检年。”
燕王的同母妹妹下降李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氏已经决定站队燕王。皇帝最忌讳结党营私，皇子结对。台鉴官员更是对这些讳莫如深，寻常时候娶妻嫁女都会避开站队，更遑论检年。
御史中丞是御史台实际上的最高掌权人，从寒门一路受皇帝提拔，深受重用，实在是没道理在这个关节点向燕王站队。
除非——此举是皇帝默许。
皇后细细想来，大吃一惊，却面上不显，“臣子结亲，于吾何碍？”
许缘笙说：“宣宁只愿娘娘称心如意。宣宁如今面临绝境，娘娘若是愿意伸出援手救宣宁一命，宣宁定当尽心尽力报答娘娘的恩情，投桃报李，结草衔环，愿作娘娘破云剑、护身甲，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后转身，“你先回去吧，容吾再想想。”
许缘笙心一冷，知道这是皇后拒绝了她的投诚。
许缘笙失魂落魄的走出殿后，一旁站着服侍的老嬷嬷搀扶着皇后坐下，“娘娘，她看起来也算聪明，为何不——”
“能在这里活下来的有几个是不聪明的？”
“当年那位没杀她，就是留着和亲用的。”
延禧宫的偏殿廊庑上，一名婢女神色匆忙推门入殿。
殿内灰花炭在塌前烧得正旺，混着春日制作的栀子花粉的香味，屋内与外头的冰天雪地似乎完全隔绝了开。
榻上女子长发如瀑披在身后，榻尾宝蓝色平金松鹤纹斗篷丢在一旁，略显杂乱，她低头在看手中所持《孟子》，心神不定地，完全没有发现那一章节是昨夜刚看过的部分。见金钗进殿，她立即抬头问道“如何？”
金钗低头垂眼，不敢去看说话都有些发抖的公主，“梁的使臣已经渡江了。”
上月前线传来战报，梁陈在函谷关大战，我军惨败。
近日来宫中传言四起，绕来绕去绕不开的就是这次皇帝会让谁去和亲。
“竟然—这么快”许缘笙眼神空洞，摆手让金钗出去。
许缘笙推开窗户，冷风扑面而来，雪打在脸上才感觉到有些许清醒。
窗外只剩了一树枯梅，只有零星几朵残落的红色点缀在枝干上，好像一个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病人，再有一片雪花落下来就会直愣愣地折倒在雪地上。
陈帝的女儿不算少，但现下适婚的女儿却不多。那几位公主若不是外祖家高贵，便是自幼受皇帝宠爱，被捧在手心里长大。
许缘笙的生母身份低微、早早去世，养母与她又不大亲近，皇帝更是几乎快要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个比御花园里的荷花还要不显眼的女儿，直到她及笄才想起来册封公主，不情不愿地划了一县作为封地。
和亲…没有谁是比我更好的人选了。许缘笙想着，自嘲地笑了笑。
她摸出藏在妆奁下压着的那包砒霜，看了良久，还是没敢一死了之。
她想起五岁那年，衣姐姐的血溅到了她白色的衣裙上，就像一朵巨大的鸢尾花在雪地里绽开。
衣姐姐就是梁送来的和亲公主，那个时候梁陈对峙还是陈占绝对上风，她来陈不过短短一年半就香消玉殒，许缘笙当时年岁尚小，但是她清楚的记得衣姐姐不大会说中原话，阖宫上下嫔妃都以此来羞辱她，她们把衣姐姐带来的小狗狗抽筋扒了皮，把狗狗的肉做成粥逼着她咽下去，还要学者她说话的口音羞辱她说“你们草原民族不是最喜欢吃肉了吗？”
后来她们又把衣姐姐带来的婢女一刀一刀地割肉，直到她活活疼死。林淑妃身边的几个太监将衣姐姐按在地上让她看完了全过程。
最后两国再次开战，她们终于杀了她。
再后来，陈送出了许缘笙的一位姑姑，还未到梁的皇都就病死在了路上，有人私下偷偷摸摸谈论，她是被梁的士兵轮/奸之后自尽而亡的，所以梁帝才没有在那个时间点上再次大兵压境，挥刀南下。
许缘笙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地，有力而蓬勃地跳动着。
要活下去，这几个字在她的脑海里一旦出现就反复响起，然后生根发芽，她好像听到了自己铿锵有力地大声呐喊着这几个字，又好像看到了自己倒在大漠的血泊里，凄惨地渴求着梁人将自己葬归故里。
只要在事情还尚未成为定局，就有一线生机可博。
许缘笙站在风口吹了许久，随后只身一人去了皇后的凤鸣宫。
“宣宁啊，我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皇后方年逾四十，眼角却已经爬上了细纹，她居于上座，为难地看着跪着的许缘笙。
“娘娘，宣宁自幼丧母，父皇又公务繁忙，无暇顾及，幸得娘娘统御后宫，关心照拂才有今日。宣宁只想留在您身边尽孝，为母后排忧解难。”许缘笙一叩首，眼角已经泛起泪光，双目含情地看着皇后。
“排忧解难？”皇后正色道，“现下梁的使臣将至便是我最大的忧难！”
“娘娘，您作为一国之母为大陈社稷安定殚精竭虑，宣宁自幼敬仰，但是娘娘您现在是一国之母，那将来呢？”最后几个字，许缘笙一字一顿，尾音上扬，她抬起头和皇后对视，她感觉到了皇后的目光很犀利，像一团火可以灼穿她的内心，几秒后，她再叩首，“女儿愿为娘娘排忧解难。”
皇后走下高台，将许缘笙从地上扶了起来，“你倒是说说，你能做什么？”
“吾自己有亲生的女儿，你能做的事情，吾儿为何不可？”
“娘娘，高贵的凤凰可沾不了泥。”许缘笙顿了顿，“况且，未央宫的那位虎视眈眈的是什么东西，您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按当朝律令，皇帝大行后立皇后为太后，居于长乐宫，立新帝生母为太妃，居于永寿宫，生育有儿子的嫔妃可能会随儿子出宫前往封国居住。但是今上先帝太祖一连几代都强行立了自己的生身母亲作为太后，今上甚至找寻各种借口为先帝的皇后定罪，最后将其贬为美人为先帝殉葬。
此例一出，纵然是各位大臣宰相颇有微词，但日后若是新帝即位也这般做，也算是遵循先例。
当初皇帝处置嫡母时，皇后也从旁添油加醋，如今十几年过去才恍然发现自己当初为了讨好太后挖下的坑。
皇帝虽然立了她所出的皇子为太子，但是皇帝子嗣众多，那个位置人人都虎视眈眈，太子能否顺利继位确是难事。
皇后看向她的眼神变了一变，向前伸出右手扼住许缘笙的下颌骨，“你可知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许缘笙被死死压制着，只能照着皇后抬起她脸的姿势继续和她对视，但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渗出了汗珠。
回答不慎，她便几乎是必死之路了。
“宣宁既然踏进了娘娘凤鸣殿的宫门，自然是带好了礼物来的。不知娘娘可还记得御史中丞家的七小姐，就是在上月淑妃娘娘的赏梅宴赋诗上拔得头筹的那位。宣宁不才，赋诗不如她们，被罚着多吃了几杯酒。想着出门透透气，谁料正巧就看见了那位七小姐跟着驸马家的李二公子花前月下、眉来眼去。于是我就想办法去查，没想到两家私下里竟然已经换了庚帖。说不定过不了几日，御史中丞就要向父皇上书请辞了。”
撞见官家小姐少爷们的私情自然是算不了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也作不了向皇后投诚的筹码，可问题就在于时间不对。
今年是检年。
按大陈监察律令，三年一大检，即每三年御史台联合地方监司通判大规模审查中央地方官员地政绩作风、生活日常等，稍有不对便会遭到大肆弹劾，这年被称为“检年。”
燕王的同母妹妹下降李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氏已经决定站队燕王。皇帝最忌讳结党营私，皇子结对。台鉴官员更是对这些讳莫如深，寻常时候娶妻嫁女都会避开站队，更遑论检年。
御史中丞是御史台实际上的最高掌权人，从寒门一路受皇帝提拔，深受重用，实在是没道理在这个关节点向燕王站队。
除非——此举是皇帝默许。
皇后细细想来，大吃一惊，却面上不显，“臣子结亲，于吾何碍？”
许缘笙说：“宣宁只愿娘娘称心如意。宣宁如今面临绝境，娘娘若是愿意伸出援手救宣宁一命，宣宁定当尽心尽力报答娘娘的恩情，投桃报李，结草衔环，愿作娘娘破云剑、护身甲，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后转身，“你先回去吧，容吾再想想。”
许缘笙心一冷，知道这是皇后拒绝了她的投诚。
许缘笙失魂落魄的走出殿后，一旁站着服侍的老嬷嬷搀扶着皇后坐下，“娘娘，她看起来也算聪明，为何不——”
“能在这里活下来的有几个是不聪明的？”
“当年那位没杀她，就是留着和亲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