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慈，这是你今天的任务。”
听春仙子摇动了一下指尖，哐当一声，足有半人高的请缘红笺落在凌慈面前的几案上，完全盖住了左上角的三个小字——司缘堂。
司缘堂，月老居，仙家洞天，无垠无边。数不清的请缘红笺一摞摞地堆在地上，直铺成起伏的微型山川，绵延不断。数十位红娘仙子排坐其中，从凌慈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高出红笺的漆黑发髻。
这让她想起高三的盛景：桌上地上全堆满了卷边的辅导书和试卷，就连去上个厕所都要做跨栏运动。
还好仙人没这么落魄，在凌慈的头顶，负责传令的白狐凌空奔跑，腰间缠挂着的红线隐隐约约，如同一抹晨光。
一只白狐踏过虚空，猫爪似的肉垫红得出奇。听春仙子忽地抬头伸手，将它捉了下来。
小白狐睁着一双湿润的眼睛，灵动无辜。
仙子眉目如画，素手纤纤，抬手就是一耳光。
响得像一榔头打在木板上，但除了凌慈之外，无人抬头。
小白狐晕死过去，脑壳一偏，嘴巴一张，吐出一团红线缠的毛球，全是酒味。
凌慈：……
凄惨鬼生，可见一斑。
不久之前，她还跪在阎王殿，殿上坐着的阎王爷一脸不耐，旁边的红娘仙子哭哭啼啼，掩面控诉凌慈钓人太多，毁了她诸多姻缘，今年的考绩难过了。
那时凌慈还有据理力争的力气。
她虽然是出了名的海王，但海有海德，有对象的她不海，专情的她不海，单纯的她也不海。剩下那些跟她在一起的人，也是个顶个的多情，要说没正缘，那也是自己作没的，怪得了她？
但阎王爷不听，大手一挥就要把她发配畜生道。
牛头马面架着她往畜生道扔，结果扔了几回扔不下去，扔一回，那往生井的黄泉水就吐一回。
黑白无常一看，这不能够，拿着生死簿一翻，原来凌慈身上姻缘债太多，没还清不让投胎。
这姻缘债不仅包括她海的对象，还包括她嘴唇一碰，拆散的数桩姻缘。
红娘仙子哭得如丧考妣。
罪魁祸首则吊在牛头马面强有力的臂弯里，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
没办法，一看到圈子里的“朋友”狩猎圈外人，她就忍不住悄悄踩一下“朋友”的爱情小船。不经踩的，一下子就翻进阴沟。
殿中一时死寂。黑白无常忽地飘上殿去，和阎王等人窃窃私语。那脸上挂泪的红娘仙子先是情绪极其激动，撇过头去，好一会儿，才扭回来，勉强点了下头。
黑白无常又飘下来，拍了拍凌慈的肩，一脸欣慰：“年轻人，好好干，攒点功德，争取下辈子投个宠物胎。”
这一席话听得凌慈眉头紧锁。如今看来，她当时就是把眉头锁烂都应该。
她道是什么情况，原来是把她从二十一世纪卖到封建社会来当旧时代牛马了。
“不必担忧，照着姻缘簿批复便可。”听春仙子一手捉着小白狐，一手推开请缘红笺，一道微粉的微光从“司缘堂”三个字中延伸出来，朱红小字排在空中，如同徐徐展开的神仙书卷。
她正待又要跟凌慈交代一下相关事宜，却听一道传音，大致是天庭考绩会又来找月老做思想工作了。
听春仙子本就结着薄冰的脸彻底坠入隆冬。
小白狐也不装晕了，突然摇头摆尾，急着挣脱。
听春仙子把它提到眼前，凤目冷冷：“下次再跑到人间偷酒，我扇死你。”
言毕，她一边转身朝着洞天中心的出口走去，一边压着怒火低声传音，但大抵是被愤怒捂住了耳朵，整个洞天都能听到她的咬牙切齿。
“催催催又催！一群人吃饱了没事干就去犁地行不行，这种事是催得来的吗？让他们在外面等着！……上仙呢？你说什么？不在？!又不在！！！”
上仙就是月老。司缘堂的事本该由他统摄，但此人长期“出差”，所有事都交给听春仙子代管，就连天庭考绩，都是听春仙子出面周旋。
也难怪她总是一脸要吃人的冷厉，要是凌慈摊上这么个混账上司，也会忍不住冲到领导办公室，把他连骨带皮，全都细细地切作臊子。
不过她这颗螺丝钉还接触不到所谓的上仙。凌慈提起朱笔，拿过今日的第一封请缘红笺。
这个世界的每一份誓言，就算未宣之于口，也都会化作一封请缘红笺送至天庭，若是姻缘簿上登记的正缘，那便批复回“合”，在桃林里挂上两人的红线，此后两人感情顺遂无忧；若是没名字的野鸳鸯，那就批复回“离”，此后两人坎坷不断，必会相离。
凌慈先对了一下红笺上的男女姓名，确认姻缘簿上有名，准备见证一下正缘的美好爱情。
嗯，开门红。
女：“明月为证：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男：“明月……老天爷，刚才那个女修的腿真长。”
凌慈：……
凌慈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想到刚才接近崩溃的听春仙子，艰难地写下的“合”的第一撇。写到捺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手简直就像灌了铁水一样，沉重得抬不动。
凌慈突然猛地站了起来，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声音之清脆，之响亮，举堂皆惊。
旁边的红娘仙子一脸的同情。
真可怜，刚来就疯了。
凌慈的右半脸火辣辣的疼，但所幸终于冷静下来，一脸沉着，连写字也行云流水了。
朱笔一放，大大的一个“分”。
完美，下一份。
第二封就没那么幸运了，姻缘簿上没这两人的名字。
男：今日是我与却雪相识的第七百三十一日，犹记当时，不过雨中一瞥，竟分合至今。君心情长安能不知，只是我身如浮萍，居无定所，本就亏欠颇多，不可再给她增添烦忧。若是真有神仙月老，请为她择定良人，日后琴瑟和鸣，一生平安。
女：今日是我与睦洲相识的第七百三十一日，当时雨中相见，惊鸿一面，不过如此。此情如日昭昭，我早说了不愿嫁那连见都没见过病痨鬼，他却左推右躲，如今又借除妖名义跑到青州。皇天后土，红娘仙子，是谁都好，劳您保佑他平安归来。嗯，如果让他愿意娶我就更好了，嘿嘿。
凌慈：……
谁说这工作难啊，这工作可太简单了。
凌慈抬头看了看周围的红娘仙子，手上朱笔按得像盖章一样，个个面色铁青，像新死了全家，没人注意她这边。
于是凌慈眼疾手快地把这封请缘红笺藏到了桌底下。
该合该离，全看这两人自己造化。
第三封又是正缘。
凌慈打开。
男：我死也不娶！！！
女：我死也不嫁！！！
凌慈合上。
司缘堂这里的规矩，是一份姻缘修成正果，算十功德，而阎王殿给她的通知是，她还欠十万功德。
要不还是投畜生道吧。
凌慈无言许久，还是沉默着提起了朱笔。
万事开头难，有了前三份打底，后面批复起来就快多了。
女：初为人妇，祈举案齐眉。
男：今宵良夜，愿与妻长久。
凌慈批复：男方二婚。
……
司缘堂外。
桃林十里，树树繁花，枝上皆悬红绳，连此接彼，若隐若现，直织成一片雾似的朝霞。
所有的红光，都汇结到一棵巨大的桃木上，耸入云天，枝叶间却落下一架秋千，难寻所出。
树下站着七八个人。
听春从树中走出，一看见他们，心里的怨怼突然就达到了顶峰。
她活着的时候要操心国事，宵衣旰食，飞升了还要被人催着干活！
那七八个人中，先有个人跳出来，脸颊上的肉都快掉下来了，他虽然极力作出疾言厉色的样子，但未免还是滑稽得像刚披上人皮的猪。
“你们司缘堂也忒没规矩，要我们等你半个时辰！”
听春勉强压下眼里的反感，召出一座小亭：“实在是事务繁忙，让诸位久等了。有什么要事，不如坐下来，慢慢谈？”
那人“哼”出一声：“现在知道献殷勤了，晚了！去年你们司缘堂就怠工怠责，离原定额度差了近三千万，如此下去，姻缘难成，人丁渐少，人世萧条，该当如何？就算你有三千万功德，也担待不起！”
听春听得手直痒，但还是维持住得体的样子：“上仙，我们已经向考绩殿送去了目前的总结文书、反思文书、应对文书……”
那人脸上的肉一抖：“若还是怠工怠责，你们司缘堂还要交第三十四粉反思文书、应对文书、再反思文书，若是到期依然无法完成额度，那就要……”
“革我的职。”
林中响起一道男音，音色稚嫩，听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就连语调，都带了些无所谓的意味。
听春心里一松，又马上想：完了。
众人看向声音来处，那秋千上忽坐了个白袍少年，一头黑发用红线高高束起，额前的碎发垂下来，半遮着一张白玉似的面容。
他安然坐在或惊或怒的目光里，纤长的手指缓缓摸过趴在腿上的小白狐。
“苏行！”那猪脸仙如是喊道。
少年不咸不淡地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那猪脸仙大为震怒：“我们都来了多少次了，次次都不见成效，若你还是这般态度，那我们可以请天帝来请你们，到骨狱里一叙……”
“那好啊。”苏行又打断了他的话。
这次他好像提起兴趣了，从秋千上起身，本来少年般柔弱的身躯抽条似地疯长，转瞬便长成了肩宽背阔的青年。腿上的白狐落在地上，也霎时化成小楼高的白狼，血口怒张，锋利的白牙间流下透明的口涎。
苏行朝他抬起下巴：“来，现在。”
听春忍不住扶住额头。
那七八个人还没想到苏行能真跟他们撕破脸皮，一时骇大于惊，都说不出话来。
无人的寂静中，猪脸仙尖叫道：“我早跟天帝谏言过，武神不能当月老！”
“那就再去向天帝进谏，诸位请走。”
苏行懒懒地伸手一指，白狼疾奔出去，高耸的尾巴如云似雾，如茧一般罩住几人。片刻后，云雾散去，一行人已经不见踪影。
苏行又坐回秋千，化作少年身形。
听春心下又畅快又闷痛。她这上司放浪形骸也不是一日两日，考绩官催上门也敢给打回去，今年姻缘成效虽然比去年好些，但还是差了许多，她急得头上冒烟，却拿这个总说有办法的上司没办法。
苏行道：“放心，考课不合格，要革职的是我，这段时间，你该如何做就如何做，要是他们还来，就让他们找我。”
听春摆了摆手，打算不再说这件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未及他开口，桃木起皱的树皮渐渐翻开水波似的涟漪，从中缓缓走出一年轻女子，身形修长好似山泽秀竹，皮肤白皙宛若玉山照人，只是无甚表情，仿佛一片雪色扑面而来。
苏行侧眸瞧了她一眼，又低头给跑回来的小白狐梳毛。
冷面美人见到听春，沉默了一下，突然问：
“仙子，请问你打人一般打哪边？”
听春仙子摇动了一下指尖，哐当一声，足有半人高的请缘红笺落在凌慈面前的几案上，完全盖住了左上角的三个小字——司缘堂。
司缘堂，月老居，仙家洞天，无垠无边。数不清的请缘红笺一摞摞地堆在地上，直铺成起伏的微型山川，绵延不断。数十位红娘仙子排坐其中，从凌慈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高出红笺的漆黑发髻。
这让她想起高三的盛景：桌上地上全堆满了卷边的辅导书和试卷，就连去上个厕所都要做跨栏运动。
还好仙人没这么落魄，在凌慈的头顶，负责传令的白狐凌空奔跑，腰间缠挂着的红线隐隐约约，如同一抹晨光。
一只白狐踏过虚空，猫爪似的肉垫红得出奇。听春仙子忽地抬头伸手，将它捉了下来。
小白狐睁着一双湿润的眼睛，灵动无辜。
仙子眉目如画，素手纤纤，抬手就是一耳光。
响得像一榔头打在木板上，但除了凌慈之外，无人抬头。
小白狐晕死过去，脑壳一偏，嘴巴一张，吐出一团红线缠的毛球，全是酒味。
凌慈：……
凄惨鬼生，可见一斑。
不久之前，她还跪在阎王殿，殿上坐着的阎王爷一脸不耐，旁边的红娘仙子哭哭啼啼，掩面控诉凌慈钓人太多，毁了她诸多姻缘，今年的考绩难过了。
那时凌慈还有据理力争的力气。
她虽然是出了名的海王，但海有海德，有对象的她不海，专情的她不海，单纯的她也不海。剩下那些跟她在一起的人，也是个顶个的多情，要说没正缘，那也是自己作没的，怪得了她？
但阎王爷不听，大手一挥就要把她发配畜生道。
牛头马面架着她往畜生道扔，结果扔了几回扔不下去，扔一回，那往生井的黄泉水就吐一回。
黑白无常一看，这不能够，拿着生死簿一翻，原来凌慈身上姻缘债太多，没还清不让投胎。
这姻缘债不仅包括她海的对象，还包括她嘴唇一碰，拆散的数桩姻缘。
红娘仙子哭得如丧考妣。
罪魁祸首则吊在牛头马面强有力的臂弯里，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
没办法，一看到圈子里的“朋友”狩猎圈外人，她就忍不住悄悄踩一下“朋友”的爱情小船。不经踩的，一下子就翻进阴沟。
殿中一时死寂。黑白无常忽地飘上殿去，和阎王等人窃窃私语。那脸上挂泪的红娘仙子先是情绪极其激动，撇过头去，好一会儿，才扭回来，勉强点了下头。
黑白无常又飘下来，拍了拍凌慈的肩，一脸欣慰：“年轻人，好好干，攒点功德，争取下辈子投个宠物胎。”
这一席话听得凌慈眉头紧锁。如今看来，她当时就是把眉头锁烂都应该。
她道是什么情况，原来是把她从二十一世纪卖到封建社会来当旧时代牛马了。
“不必担忧，照着姻缘簿批复便可。”听春仙子一手捉着小白狐，一手推开请缘红笺，一道微粉的微光从“司缘堂”三个字中延伸出来，朱红小字排在空中，如同徐徐展开的神仙书卷。
她正待又要跟凌慈交代一下相关事宜，却听一道传音，大致是天庭考绩会又来找月老做思想工作了。
听春仙子本就结着薄冰的脸彻底坠入隆冬。
小白狐也不装晕了，突然摇头摆尾，急着挣脱。
听春仙子把它提到眼前，凤目冷冷：“下次再跑到人间偷酒，我扇死你。”
言毕，她一边转身朝着洞天中心的出口走去，一边压着怒火低声传音，但大抵是被愤怒捂住了耳朵，整个洞天都能听到她的咬牙切齿。
“催催催又催！一群人吃饱了没事干就去犁地行不行，这种事是催得来的吗？让他们在外面等着！……上仙呢？你说什么？不在？!又不在！！！”
上仙就是月老。司缘堂的事本该由他统摄，但此人长期“出差”，所有事都交给听春仙子代管，就连天庭考绩，都是听春仙子出面周旋。
也难怪她总是一脸要吃人的冷厉，要是凌慈摊上这么个混账上司，也会忍不住冲到领导办公室，把他连骨带皮，全都细细地切作臊子。
不过她这颗螺丝钉还接触不到所谓的上仙。凌慈提起朱笔，拿过今日的第一封请缘红笺。
这个世界的每一份誓言，就算未宣之于口，也都会化作一封请缘红笺送至天庭，若是姻缘簿上登记的正缘，那便批复回“合”，在桃林里挂上两人的红线，此后两人感情顺遂无忧；若是没名字的野鸳鸯，那就批复回“离”，此后两人坎坷不断，必会相离。
凌慈先对了一下红笺上的男女姓名，确认姻缘簿上有名，准备见证一下正缘的美好爱情。
嗯，开门红。
女：“明月为证：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男：“明月……老天爷，刚才那个女修的腿真长。”
凌慈：……
凌慈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想到刚才接近崩溃的听春仙子，艰难地写下的“合”的第一撇。写到捺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手简直就像灌了铁水一样，沉重得抬不动。
凌慈突然猛地站了起来，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声音之清脆，之响亮，举堂皆惊。
旁边的红娘仙子一脸的同情。
真可怜，刚来就疯了。
凌慈的右半脸火辣辣的疼，但所幸终于冷静下来，一脸沉着，连写字也行云流水了。
朱笔一放，大大的一个“分”。
完美，下一份。
第二封就没那么幸运了，姻缘簿上没这两人的名字。
男：今日是我与却雪相识的第七百三十一日，犹记当时，不过雨中一瞥，竟分合至今。君心情长安能不知，只是我身如浮萍，居无定所，本就亏欠颇多，不可再给她增添烦忧。若是真有神仙月老，请为她择定良人，日后琴瑟和鸣，一生平安。
女：今日是我与睦洲相识的第七百三十一日，当时雨中相见，惊鸿一面，不过如此。此情如日昭昭，我早说了不愿嫁那连见都没见过病痨鬼，他却左推右躲，如今又借除妖名义跑到青州。皇天后土，红娘仙子，是谁都好，劳您保佑他平安归来。嗯，如果让他愿意娶我就更好了，嘿嘿。
凌慈：……
谁说这工作难啊，这工作可太简单了。
凌慈抬头看了看周围的红娘仙子，手上朱笔按得像盖章一样，个个面色铁青，像新死了全家，没人注意她这边。
于是凌慈眼疾手快地把这封请缘红笺藏到了桌底下。
该合该离，全看这两人自己造化。
第三封又是正缘。
凌慈打开。
男：我死也不娶！！！
女：我死也不嫁！！！
凌慈合上。
司缘堂这里的规矩，是一份姻缘修成正果，算十功德，而阎王殿给她的通知是，她还欠十万功德。
要不还是投畜生道吧。
凌慈无言许久，还是沉默着提起了朱笔。
万事开头难，有了前三份打底，后面批复起来就快多了。
女：初为人妇，祈举案齐眉。
男：今宵良夜，愿与妻长久。
凌慈批复：男方二婚。
……
司缘堂外。
桃林十里，树树繁花，枝上皆悬红绳，连此接彼，若隐若现，直织成一片雾似的朝霞。
所有的红光，都汇结到一棵巨大的桃木上，耸入云天，枝叶间却落下一架秋千，难寻所出。
树下站着七八个人。
听春从树中走出，一看见他们，心里的怨怼突然就达到了顶峰。
她活着的时候要操心国事，宵衣旰食，飞升了还要被人催着干活！
那七八个人中，先有个人跳出来，脸颊上的肉都快掉下来了，他虽然极力作出疾言厉色的样子，但未免还是滑稽得像刚披上人皮的猪。
“你们司缘堂也忒没规矩，要我们等你半个时辰！”
听春勉强压下眼里的反感，召出一座小亭：“实在是事务繁忙，让诸位久等了。有什么要事，不如坐下来，慢慢谈？”
那人“哼”出一声：“现在知道献殷勤了，晚了！去年你们司缘堂就怠工怠责，离原定额度差了近三千万，如此下去，姻缘难成，人丁渐少，人世萧条，该当如何？就算你有三千万功德，也担待不起！”
听春听得手直痒，但还是维持住得体的样子：“上仙，我们已经向考绩殿送去了目前的总结文书、反思文书、应对文书……”
那人脸上的肉一抖：“若还是怠工怠责，你们司缘堂还要交第三十四粉反思文书、应对文书、再反思文书，若是到期依然无法完成额度，那就要……”
“革我的职。”
林中响起一道男音，音色稚嫩，听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就连语调，都带了些无所谓的意味。
听春心里一松，又马上想：完了。
众人看向声音来处，那秋千上忽坐了个白袍少年，一头黑发用红线高高束起，额前的碎发垂下来，半遮着一张白玉似的面容。
他安然坐在或惊或怒的目光里，纤长的手指缓缓摸过趴在腿上的小白狐。
“苏行！”那猪脸仙如是喊道。
少年不咸不淡地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那猪脸仙大为震怒：“我们都来了多少次了，次次都不见成效，若你还是这般态度，那我们可以请天帝来请你们，到骨狱里一叙……”
“那好啊。”苏行又打断了他的话。
这次他好像提起兴趣了，从秋千上起身，本来少年般柔弱的身躯抽条似地疯长，转瞬便长成了肩宽背阔的青年。腿上的白狐落在地上，也霎时化成小楼高的白狼，血口怒张，锋利的白牙间流下透明的口涎。
苏行朝他抬起下巴：“来，现在。”
听春忍不住扶住额头。
那七八个人还没想到苏行能真跟他们撕破脸皮，一时骇大于惊，都说不出话来。
无人的寂静中，猪脸仙尖叫道：“我早跟天帝谏言过，武神不能当月老！”
“那就再去向天帝进谏，诸位请走。”
苏行懒懒地伸手一指，白狼疾奔出去，高耸的尾巴如云似雾，如茧一般罩住几人。片刻后，云雾散去，一行人已经不见踪影。
苏行又坐回秋千，化作少年身形。
听春心下又畅快又闷痛。她这上司放浪形骸也不是一日两日，考绩官催上门也敢给打回去，今年姻缘成效虽然比去年好些，但还是差了许多，她急得头上冒烟，却拿这个总说有办法的上司没办法。
苏行道：“放心，考课不合格，要革职的是我，这段时间，你该如何做就如何做，要是他们还来，就让他们找我。”
听春摆了摆手，打算不再说这件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未及他开口，桃木起皱的树皮渐渐翻开水波似的涟漪，从中缓缓走出一年轻女子，身形修长好似山泽秀竹，皮肤白皙宛若玉山照人，只是无甚表情，仿佛一片雪色扑面而来。
苏行侧眸瞧了她一眼，又低头给跑回来的小白狐梳毛。
冷面美人见到听春，沉默了一下，突然问：
“仙子，请问你打人一般打哪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