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下午,温和而明朗的阳光把一切都照耀得生意盎然。路边没过脚踝的杂草,歪斜着的锈迹斑斑的公交站牌,狭窄的、贴满小广告的巷子,墙头倒插的碎玻璃……这些不起眼的东西都抹去了往日的尖刻晦暗,摇身变得友善起来,连巷子转角处那栋陈旧的楼房都显出一种独特的韵味。

    这栋由红砖砌成的三层老房,从建成起就没有过维护,没有刷漆抹灰的墙面毫不掩饰地露着斑驳的砖红。有些砖已经有了裂缝,被风雨侵蚀得坑坑洼洼,看一眼,手指上都会生出一种粗粝感,让人禁不住想摩挲指肚。

    再仰头看,边缘的瓦片掉了好些下来,参差不齐。要是爬上院子里那颗大树,青苔丛生的房顶,老化破裂的瓦片,都一览无余。每逢雨天,就有雨水顺着瓦片的缝隙渗透下来,滴滴答答地催着人赶紧来放个容器接着,有时候水盆不够用就对准了放个瓶子也可以应急,大大小小的容器在地面排开,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滴水声。

    什么都没有该怎么办呢?让租客们自己想办法去,怎么也轮不到主人操心。

    是的,虽然它坐落于偏僻的市郊,交通谈不上便利,住宿环境称不上优美,还是因其低廉的租金而吸引了源源不断的租客——实际上它连正经的租屋也算不上,房东请人砌了几面墙,墙上装了几扇门,隔出来一个个四四方方的小房间。即使里面逼仄得只放得下一张铁架床、一个老旧的木头书桌,还有一个不锈钢管拼接的罩布小衣柜,连卫生间和厨房都只能一层楼共用,也足以供囊中羞涩的打工者居住了。

    现在还有这种地方吗?有时说出去都会引来一大片质疑:“你说的是哪儿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真的吗,这里听着都不像能住人的。”

    但是对于钟秉义来说确实足够了。更何况,天气好的时候,透过小窗能看见顺着被踩实的泥巴路两边生长的茂盛杂草丛里有蜻蜓和蝴蝶飞起,时停时落。远处的山坡和更远些的起伏连绵的山峦蓊郁葱茏,躺在一翻身就吱吱作响的弹簧床上,阳光正透出狭窄的窗户斜射进来,打亮床前两寸的水泥地面,细小的尘土悠扬静谧地如碎金般飞舞。还有什么好苛责的呢?

    她自小在农村长大,高中毕业就开始打工,早已习惯各种环境。困窘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睡过桥洞和公园。从理发店、百货商场再到公司,从老家、小镇再到这个城市,她如同随波逐流的浮萍,偶尔短暂停靠在岸边,更多时候只是在水里飘摇打漩。对她来说,人生更像是一次又一次的迁徙,随时都能打包走的家当有时都塞不满一个编织袋,她就这样拎着行李上了一辆又一辆的火车,在呼啸而过的风景里晕头转向。

    和公司里永远衣装笔挺举止优雅谈吐从容的同事们比起来,她格格不入得像是混在金子堆里的鹅卵石。

    ……这也是为什么当接到通知有领导找她谈话时她显得如此的困惑。

    钟秉义手握着门把,不由得又回头向带她过来的同事以眼神问询,同事肯定地点点头,抬头用下巴一指,示意她开门。好吧,不管什么事,总归跑不了的。她深呼吸,犹豫着抓握了两次,终于惴惴不安地压下门把,咬牙推门进入会议室。

    一进去,她就呆站在门口,不敢擅动,连手脚都发软。

    这间如同走廊和其他办公室一样纯白的会议室,或许由于一体的白色造成视觉延伸,她第一眼几乎以为这里有几百平。在不知从何处照射出的白色灯光下,满室找不出一个冷硬的边角,柔和得有些虚幻。正对门的是一张巨大的环形会议桌,十几张高背椅绕着桌子间距均等的整齐摆放,会议桌中间的圆形空地上悬放着一个约两三米的半透明菱形摆件,在底座磁力的作用下浮于半空,无声无息地缓慢转动。

    整个环境都暗藏着一种令人手脚发软的压迫和威慑,当人处于其中时很难不产生莫名的恐惧和心慌。

    会议桌的上手位坐着三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每个人右胸处直线型的西装袋上都插着一支金色的笔。她们身姿端正地坐在高背椅上,不仅打扮,连姿态都像是重影般别无二致——一只手握着一支黑色钢笔,另一只手压着桌上摊开的笔记本。

    在开门的瞬间她们同时投来审视的目光,没人说话,只打量她,像是在酝酿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严肃静默的氛围有如实质,黑沉沉地压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钟秉义心跳如擂,下意识想后退,她小幅度地回头,却发现门不知何时已悄然合上了。

    左手边的人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她露出亲和的微笑,语气和善地开口:“钟秉义女士吗?你好,请先入座。”

    钟秉义被这么正经的措辞影响得更紧张了。她勾着腰缓步走上前,小心不发出任何声音地拉开最下方的椅子,拘谨地坐在边沿。

    还是左手边的——她认出来了,是后勤部的徐主任,徐主任笑着说:“钟女士,你也不要太紧张。这样,咱们先做个自我介绍互相了解下,我是后勤部的徐洲,你叫我徐主任就好。这位,”她手指并拢指向身边,挨个示意,“是技术部的林清月部长和研究开发员方路老师。”

    钟秉义忙不迭地点头,缩着肩膀小声问好:“徐主任好,林部长好,方老师好……”

    徐洲笑眯眯地接着说:“今天冒昧通知你过来呢,主要是有一件事想征求你的意见。”

    徐洲越是客气,钟秉义就越是惶恐。她放在会议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抓住裤子布料揉搓:

    是什么?有什么好和我商量的?难不成是要裁员吗,还是要劝退?我之前工作出错了吗?是不是昨天报废的那批资料里面夹着重要文件这会儿要追责?都已经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被开除该怎么办,现在那么多岗位已经被智能机器代替了,没有一技之长根本找不到工作。

    心越提越高,短短一分钟不到,钟秉义已经幻想出无数个结局,包括但不限于被开除后流落街头、付不起天价赔偿被抓进监狱、工作失误被起诉执行死刑……她满脑子的胡思乱想,面上也显出些惧意,她眼巴巴地看着领导们,屏气凝神地等待最后的裁定。

    “你之前三月的时候报名参加面向公司内部员工展开的新版全息游戏测试员招聘,恭喜你,公司已经审核通过了,你完全符合我们的要求!我们今天邀请你开这个短会呢主要目的就是告知一些注意事项和安全须知,另外会就测试流程和你具体沟通一下,如果你这边确认都没问题的话咱们下来再签合同和保密协议。”

    ……测试员?

    钟秉义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是说的哪件事。

    当时公告栏和群内发出的宣传单上写得天花乱坠,什么划时代产品、世界首款、科技革新,图文并茂,可是她看不懂,也完全不感兴趣,直接一眼扫过好几页跳到最后的重点:测试者将获得十万元的奖金,顺利完成测试流程还会有额外补助。

    玩一个游戏就有十万。

    虽然她从来没有玩过全息游戏——毕竟她没什么钱——但这不妨碍她当时就报了名。

    说来社会发展得也太快啦,不知何时起,大街小巷都是虚拟屏3D投影,商店内摆着各种全息游戏舱,叫卖的智能机器人,悬空飞行的摩托车,头戴式脑机接驳器……

    她三十来年里只顾埋头工作,日复一日简单而枯燥地重复,全然没注意社会变化,等偶一抬头注目,像是按了快进一样,世界已经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

    在她印象里的游戏还停留在扔石子打水漂和滚铁环的时候,她惊奇地发现,一觉醒来,全息游戏正火得如日中天。16岁到60岁的成年人,只要没什么大病又有点闲钱的,都乐意玩全息游戏。路上擦肩而过的那些人,不管身份是学生上班族还是退休老人,都在兴致勃勃地谈论她不认识的各种游戏和设备。

    听得多了,她也不由得心生好奇。这下正好,公司提供游戏舱,还有奖金,带薪玩游戏,谁不乐意呢?

    思绪回到现在,林清月按了下桌上的按钮,从会议桌内环向上投影出一份动态讲解ppt,画面内是一个蛋形游戏舱模型,她熟悉地虚点,模型旋转放大,双指一拉,沿着定格展示出的模型旁边出现大大小小的备注,不疾不徐地挨个讲解。

    从可能产生的风险,到配备的应急预案,从主要测试内容,到研究员首测后提出要重点关注的程序……太多了,按理说她就算听不懂也会觉出点新奇来,毕竟还配着有图片和视频,但是林清月死板得像念经的讲解还是让她听得不自主地走神。

    总结一下,虽然很先进,但是和其他游戏舱一样,她们公司的这一款产品也是具有各种风险的。(但是全息游戏都发行这么久了,从来没听过有发生事故,何况在她之前还有研究院的人员分批测试过,钟秉义倒不担心安全。)

    徐洲接着说,尽管游戏已经经过几轮的自主测试,但为了确认是否可以对无全息游戏经验的群体开放百分百拟真权限,还是需要从未玩过全息游戏的人来进行最终测试,以确定拟真开放度。除了她还有另外九人参与内测,年龄性别各不相同,测试期间,她们将统一住在公司宿舍,公司会提供良好的休息环境,并且将密切关注她们的精神和身体情况,如果感到身体不适也可以提出,随时可以退出。后续若出现不良反应,公司也有完整的陪护和赔偿制度。

    讲解完,林清月顺手关了投影,低头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徐洲双手指尖交搭,笑盈盈地问:“您觉得怎么样,还有什么疑问吗?”

    钟秉义从来没接触过这些,冷不丁听了一大堆高深的专业术语,脑子都是迷糊的。她先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隔了一会,又犹犹豫豫地开口:“请问下,如果出意外是赔多少啊?另外,通过的话,只说了有补贴,补贴金额……”她没有说完,殷勤而期盼地盯着她们。

    徐洲没有让她失望,报出的范围,都是以千万和亿作单位。

    钟秉义眼睛一亮,连紧张都忘了,向前倾身,迫不及待地连声说:“没问题了没问题了,咱什么时候签合同?”

    答案是现在就可以。

    双方签字按印后,钟秉义就可以回去收拾收拾搬到宿舍了。测试是一号开始,还有几天,但是这段时间公司会给她算带薪休假,让她先调整身体状态,保持心情放松。

    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啊,钟秉义脸上挂满笑意,又道谢又鞠躬,末了脚步轻快地离开,背影都透着开心。

    徐洲看着她离开,指尖轻敲一下桌子,问询地看向林清月:“怎么样?”

    林清月皱着眉在笔记本上划了两下,笔尖点了点一个数据,转头问一直默默坐着没什么存在感的第三人:“小方,结果多少?”

    钟秉义在收集范围内停留了两个小时,匹配时间完全足够。方路调出数据展示给她们:“测定了,适配率百分之六十七。”

    徐洲呼了口气:“还好,你们这边要的这么急,我还以为找不到了。”

    林清月有些不满:“太低了。”

    徐洲乐观地说:“还行吧,之前八十多的下降到六十多不也撑了几天?她能过三四天就行。再后新的人就来了,”

    “她三月的数据是六十九,之后就没有接触系统,但是现在测出来只有六十七,就一个月,下降了两个点。”

    “先试试看吧,不行再换。”

    “其他的呢?”

    “你不是都看过了吗?其他最高的才六十三。”

    林清月不死心:“要不再安排统测一次……”

    徐洲无奈地笑:“拜托,三月才统测过,至少等半年。她已经测得频繁了,人多不好处理。”

    林清月叹着气往椅背上一靠:“我知道,就说说。”

    “你也别太担心,等她正式进系统再看看吧,不行就及时退出。”

    “可惜上一批都调到分公司修养了……那边情况怎么样,有消息吗?”

    “交接过去就保密了,你想知道自己去提申请。”

    徐洲工作忙,聊了两句就下线了。林清月也不多留,临下线前吩咐道:“小方,你之前应该熟悉流程了,施濂不在,这次就由你负责,以后直接和项目组交接。”

    “好的,林部长。”

    两人的投影都消失了。方路检查了会议室,将检测仪器收拾好,关门离开。空旷的白色会议室里,光线像是被擦除一般逐渐暗淡,最终只剩菱摆在黑暗里静默地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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