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段兰时走过去,在女子身侧蹲下,抬手欲抚她脊背,半路又转了向,轻轻搭在她肩头,声音极低,在寂静的夜里却极为清晰。

    “你遇到了不好的事情吗?”

    阿慈收回搭在墓碑上的手,缓缓站起,她目视前方,良久,开口,声音平静得仿佛刚刚痛哭的人不是她,“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出门的时候……”段兰时道,见阿慈没有反应,他又忙解释道:“我伤口疼,睡不着,就想在院里坐一坐,看你晚上出门,怕你有危险,就跟过来了。”

    阿慈转身,“没惊动笑笑吧?”

    “没有。”段兰时道,“他下山一趟,许是累着了,睡得很沉。”

    阿慈点点头,“回去吧。”

    说完与他错身,往竹屋走。

    段兰时朝那边的坟茔行了一礼,匆匆跟上。

    阿慈提灯走在前面,想,她在山间安安稳稳待了一年,失了警觉,方才竟没察觉他跟在后面。不过,她又想,这人的武功相当不错,也不知因何惹到了袭月教,让一大堂主亲自动手。

    月色下,小径上,二人慢慢走着。

    走出去很远,段兰时道:“你若有什么难处,不妨跟我说说,兴许我可以帮你。”

    阿慈敛目笑了笑,帮她?

    他还能左右君上的决定不成?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能帮你。”身后人又问。

    阿慈停下,回头,她语气很温和,说出的话却不大好听,“你一个姜国人,孤身在凉国的地盘上,要怎么帮我,莫非你有通天的本事?”

    段兰时一怔,顿时泄了气,他如今衣食住行全靠眼前女子,也难怪她不相信,在她眼里,他恐怕就是一个吃白饭的累赘。

    阿慈看他神色郁郁,不由反思,她话说重了?

    她顿了顿,道:“多谢好意,不过,我自己能处理。”

    不待他回答,又续道:“很晚了,回去吧。”

    刚踏进小院,段兰时正要回房,便听见阿慈的声音,“你在这里等我片刻。”

    段兰时乖乖应下。

    片刻后,阿慈拿了一绿瓷瓶过来。

    段兰时看着手中小巧玲珑的瓶子,目光略微疑惑地看阿慈。

    “止疼的。”她这样说,说完,转身进屋。

    段兰时在山中住了下来,身子好一点之后,他揽下了劈柴挑水的活儿,阿慈总怕他肩头伤口崩裂。

    谷小笑不以为意,“哪儿有那么娇气,一个肩膀伤了,不是还有一个好的吗?”

    阿慈留心几日,见段兰时伤口一日比一日好,便放下心来。

    山中清闲,谷小笑早起在院中打拳,段兰时便靠在树上看,偶尔二人会过几招。

    阿慈身体有恙,素来只会教导谷小笑,不会和他过招。谷小笑很久没有这般畅快,早上要切磋,午后要切磋,晚上睡觉之前要切磋,放牛的时候,捡了树枝也要和段兰时切磋,一个不留神把牛惊到了,直冲阿慈而去,阿慈躲得很是狼狈,从地上爬起来之后直接就回去了。

    那一天晚上谷小笑和段兰时只得到了一个烤红薯。段兰时觑一眼谷小笑,他前几日把牛放跑了,阿慈跟着冒雨找了一天,也没见她这样生气。

    谷小笑倒是面色不变,给什么吃什么。只是阿慈睡下后,他轻车熟路带段兰时去了厨房,灶台还微微热着,谷小笑掀开盖,两碗饭菜微微冒着热气。

    谷小笑目露了然,端了一碗给段兰时,段兰时接过,伸腿勾过来两个木桩,二人围在灶台边。

    谷小笑边吃边道:“阿姊每次都这样,冬天叫我去雪地罚站,又在我旁边烧一个火盆;叫我把书抄一百遍,抄不完不准吃饭,又怕我真的抄不完,偷偷撕几页。”

    他把碗一抬,“你看,晚上只给一个红薯要饿我,又怕真的把我饿着了。”

    段兰时听着,没忍住弯唇笑起来。

    谷小笑似乎也觉得有些好笑。

    他们都长了两颗尖牙,丹凤眼,唇角痣,平素里瞧不出来,笑起来的时候,却极为相似。

    半个月后,段兰时看上去已经与寻常人没什么两样了。

    阿慈惊叹他体格强健之余,又不免担心他仗着身体底子好,不好好修养,落下病根,是以诊脉之后,她道:“已无大碍,不过,为免落下病根,你回家之后,还是要修养一段时日。”

    段兰时咀嚼她这句话的意思,是在赶他回家?

    下一刻,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阿慈开口:“你受伤掉进河里,多日未有音讯,家里人一定很着急,先前你受了伤,不便千里跋涉,现在伤好些了,也该早些回家,叫他们安心。”

    夜里,段兰时靠在梨树上,从怀中掏出一块雕兰花白玉佩,月色下,玉佩色泽莹润,极美极好。

    段家素有为子女佩玉的习惯,这一块玉,便是象征他身份的玉。

    拇指摩挲过玉佩上雕琢精美的兰花,段兰时收紧手,将玉合在掌心。

    他偏头看向沉寂的竹屋,这些日子,他已从谷小笑处打探清楚,阿慈的未婚夫婿早逝,她至今孤身,未有婚配。

    既如此,那便与他婚配。

    至于那个未婚夫,虽然谷小笑口口声声阿慈极喜欢他,然,此一时,彼一时也,往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

    临走前,段兰时将玉交给阿慈,目光炯炯如星河,“等我来找你。”

    阿慈笑,“你想报恩?”

    段兰时也笑,“你可以这样认为。”

    但我不会这样认为,他在心里默道。

    阿慈没说什么,只道:“我送你下山。”

    段兰时离开第二日,江对面的两位老人回来了,女儿平安产子,这是件喜事,然而阿慈并没有从他们脸上看见喜悦。

    孙婶又生出了许多白发,她拉着阿慈的手,着了魔一般,不停地说:“找个普通人家嫁了吧,嫁个普通人家……”

    她说,你那么漂亮,找个普通人家嫁了吧。

    而一年前,她见到阿慈时,说,你这么漂亮,嫁个好人家,过好日子。

    孙婶的女儿长得漂亮,没有过上好日子,产子后缠绵病榻,却无一人关心照顾。

    阿慈沉默着,没有应。

    两位老人牵着黄牛,佝偻身躯,步履蹒跚离开了。

    谷小笑将启程去参加武林大比,他武功尚可,便想趁此机会游历个一年半载,长长见识。

    阿慈同意了。

    谷小笑很高兴地收拾了包袱,在一个风清日朗的早晨下了山。

    他并不知道,他下山的第二日,阿慈也下山了。

    时隔一年,阿慈回到了王都。

    三月初,郊外,堤上杨柳依依,风轻拂,绿水微漾。

    有人在身后恭敬道:“阁下,该走了。”

    阿慈头也未回,淡声:“你很着急?”

    那人语气为难,“……君上,在王宫等着。”

    高高的阶上,年轻的君主长身玉立,把玩一把镶红宝石的短刀。

    “子敷,你觉得,孤的礼物,阿姊会不会喜欢。”

    名叫子敷的青年默然片刻,“……属下以为,她不会喜欢,但也不会讨厌。”

    独孤雅唇角微勾,是了,阿姊一向如此,对于无关紧要的人,无关紧要的东西,她不会喜欢,也不会讨厌。

    阿慈甫一入宫门,独孤雅便得到了消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位年轻的君王翘首以盼了半日,却在最后一刻转身踏入大殿,整理衣装,高坐台上。

    王宫景致依旧,这座汇集无数能工巧匠心血造就的华美宫室,即便在冬日,也美不胜收,更遑论春天。

    阿慈却没有多看,物是人非,才最伤感。

    她缓步迈入大殿。

    因有一面屏风的遮挡,独孤雅并不能看清她的神色,只见那人脊背挺直,步履轻盈,到了近前,深深叩首,“小人见过君上。”

    独孤雅眸色一暗,语气云淡风轻,“阿姊起来吧,坐从前的位置。”

    阿慈头一偏,看到熟悉的席位,沉默片刻,过去坐下。

    如此一来,独孤雅便能看见她了。

    “他们说,阿姊在郊外看了很久的柳树,我记得,兄长栽那些柳树的时候,怕栽不活,日日都要出城看一眼,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阿慈垂目,她相貌温婉,这般神态时,容易让人以为她是案板上的鱼肉,独孤雅却知道,她握刀的手有多稳。

    “君上……莫非想和小人叙旧?”

    独孤雅一哂,慢步下了高台,将一直握在手中的短刀递过去,“你原先的长刀给了熙儿,我找工匠,给你新做了一把,防身用。”

    阿慈抬眼,视线从短刀上一闪而过,再看独孤雅时,需要将头抬起来。

    那一刻,阿慈惊觉,原来,他已经这样高了。

    她起身绕过木案,复在案前跪下,双手高举过头顶,姿态语气无不恭敬,“小人谢君上。”

    独孤雅一怔,抬手,将短刀放入她手中,“阿姊想不想知道,我送你这把刀,意欲何为。”

    “小人愚钝,不知。”

    独孤雅拖住她的肘弯,把她扶起来,“我意在,如果有人伤了你,你就用这把刀还回去。”

    说完,不待阿慈反应,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将刀送入他腹中。

    阿慈猛地睁大了眼。

    剧痛之下,独孤雅话语断断续续,“……幼时听人说……好刀出鞘,都要血祭,我亦伤了阿姊,便以我的血来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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