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下,沈曦云掀开车帘定睛看去。

    扑倒在马车前的不是旁人,正是前几日还在里坊孙家铺子前见过的刘婶子,她一身竹纹织锦的褙子因为大幅度动作而褶皱,梳起的高髻略显凌乱,哭丧着脸,高呼:“求东家救命。”

    沈曦云摸索着扶住车辕,来不及让人放车凳,“扑腾”一下落地,奔到刘婶子跟前扶起她。

    “婶子莫慌,是有何事?”

    刘春花摸一把脸,也不在意什么规矩体统了,死死抓住沈曦云的手,哭诉起事情缘由。

    原是初八那日大儿子刘金川想偷钱给青楼歌妓赎身,幸好被女儿刘素枝发现制止,把人捆在家里,消停了几日,不成想他是憋着坏,趁家里松懈了点,今日又拿钱偷跑了。

    “他跑去清辉阁,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也不吵着要赎身了,非要留在阁里做事。我和他爹追去,和清辉阁的人起了争执,因摔了东西要我小guan

    话说到一半,刘素枝追上来,瞧见自家母亲攥住沈曦云的手不放,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扯住母亲衣角。

    刘春花情绪激动,哪里注意这些。

    把袖子一挣,继续说:“他们那些瓷器玉瓶开价极贵,莫说我们钱被偷走,就是有,我也要说道说道他们是不是在狮子大开口!我儿的账我还没他们算呢!”

    刘素枝又拽了拽母亲衣袖,见她声音越说越高亢,抿了抿嘴唇,开口补充。

    “因为爹娘和清辉阁的人互相僵持着,他们人多势众,爹便权宜着先应下,以筹钱为缘由说自己扣在阁里,放娘出来拿钱,娘想来想去就求到东家这了。”

    她屈膝行了个礼,“让东家见笑了。”

    沈曦云知晓了前因后果,目露宽慰,“不妨事,刘管事帮爹娘做了那么多年买卖,近十年的交情,找到我这是应该的,我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说完,转头看向已翻身下马的陈希,“阿希愿意陪我走一趟吗?”

    她俏皮眨眨眼,“一起去‘逛青楼’。”

    陈希抱胸轻笑,“乐意之至。”

    于是沈曦云将刘家母女请到马车上,先匆匆至沈府取了些银两银票,便让车夫把车头调转,往西北方向的清辉阁驶去。

    清辉阁位于麦秸巷,这段路上除了一座酒楼,其余的建筑基本都是妓馆,一直延绵到康门街。

    每每至夜里,彩灯高挂,绣旆相招,辉煌如白昼,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清音袅袅,恍如幻境华彩。

    唯独清辉阁,门前不做华丽装扮,亦无人倚楼红袖招、在外揽客,显得格格不入。

    “这不像个妓馆,倒像是什么文人雅客的书斋。”

    站在门口抬头望向笔锋舒展、大气典雅的“清辉阁”三字牌匾,陈希评价。

    刘婶子指着牌匾愤愤不平道:“莫被外表骗了,这就是个黑心腌臜之地。”

    话音落下,从阁里出来几人。

    为首的一件桃红缠金枝交领襦裙,裙摆飘逸,跨过门槛时更显其身姿婀娜,发鬓高挽,插着几支金步摇及珍珠钗环,额前点花钿,唇染朱砂,妩媚动人。

    应是听见了刘婶子的话语,她眼波流转,嗓音柔顺:“才在我阁里闹一场,还不长记性非要出言不逊吗?”

    她偏头看向沈曦云,“还是说,你们搬来什么救兵,自以为有依仗了?”

    沈曦云镇定自若,“听闻在替我沈家做生意的刘管事和他儿子被扣在贵店,我是来领人的。”

    那领头的女子“呦”了一声,仿佛才知道她来意一般,“领人的?该是赎人的罢?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赔了我店里的损失,我自然放人。”

    伸手示意沈曦云给钱。

    刘婶子在一边着急,被沈曦云安抚住,她上前一步道:“真损坏了东西,沈家会替他们赔。”

    “——不过”

    她话音一转,“其一我要见账单,详细列出损坏何物值几钱,其二,我要先见到人。”

    女子答:“账单我可以给,至于人,此刻就在阁中压着。”

    沈曦云走上阶梯,离大门仅一步之遥,“那我要进去。”

    被簇拥在女子身旁的丫鬟拦住,“清辉阁如今正是待客营业的时候,可不能轻易放人进去,打扰客人就不好了。”

    沈曦云转身,真真生出几分对这清辉阁的好奇,摸出袖里银锭,笑语:“那我也可以是客。还是说,清辉阁不接待女客?”

    女子转身,盯着沈曦云的脸半晌,拂手让丫鬟退后,一句话转了好几个音,“清辉阁,自然接待女客,尤其是像小姐这样的娇客。”

    “我叫翠翘,小姐里面请。”

    一行人入店,沈曦云顿觉此处的确别有洞天,楼阁内陈设雅致,布局精巧,四壁悬挂有名家书画,更夸张的是一楼大厅特意设一处案几,摆放文房四宝和古籍典册。

    翠翘引他们走到二楼一处雅间,室内窗明几净,轻纱帷幔微动。

    “我们这的小倌和别处的庸脂俗粉可不一样,小姐您待会儿见了就明白了。”

    翠翘自顾自从檀木雕花桌上拿起茶具,给沈曦云斟茶,向她介绍。

    沈曦云还想着刘家的事,全当没听见她的推销,问:“那账单何时能给我?以及人,我现在能见了吗?”

    翠翘停住斟茶的手,“小姐怎的一进门就问这个。”

    捂嘴无奈一笑,拍拍手,让阁里丫鬟准备账单,并传令到后院带人出来。

    “先说好了,那个老的,是因为赔钱才扣的,但那个小的,是自愿留下的,可不是我们强制的。”

    她俯身向前,贴在沈曦云肩侧,一股馥郁之香扑鼻而来,“贵客可别把我们当成什么黑店了。”

    不等陈希横眉拔刀,翠翘又立刻收回身子,后退几步。

    “阁里事忙,我先告辞了。待会儿人到了,我再来招待贵客。”

    关上房门。

    陈希立刻把沈曦云跟前的茶盏拿远,“窈窈,这店古怪,饮食还是莫要入口。”

    “是,阿希考虑得周到。”

    沈曦云望见木桌边,刘婶子握住女儿素枝的手坐立难安,说道:“婶子不必着急,人到了后我对账无误,就直接付钱赎人。”

    她纵然想搞清楚清辉阁的蹊跷,但救人为先,会先按他们的规矩流程办事把人带出来再说。

    刘春花感激地点点头。

    “咚,咚,咚。”

    规律的敲门声响起。

    沈曦云以为是刘管事他们来了,连忙让人进来,谁知推门而入的,竟是一位青衫玉带的公子。

    面容清俊,鼻梁高挺,肌肤白皙,眼神澄澈而深邃,发间仅插一支玉簪,手中携一把通体漆黑光亮的古琴。

    “在下是清辉阁遣来侍奉贵客的,您可以叫我月公子。”

    沈曦云瞪圆双眼,难得显出几分愕然神色,支支吾吾,半晌没说出话。

    还是陈希皱眉,挥手说不需要侍奉。

    月公子面色苍白几分,垂眸,落寞地说:“可不侍奉好客人,阁里定饶不了我。”

    沈曦云见状,心生怜悯,加上确实是以此为由头进店,推拒了免不了还要被翠翘找茬,几番思索,便应下来。

    “那你先在一旁吧,若要侍奉,弹弹琴就行。”

    他薄唇勾起笑意,仿佛清冷的月光突然染上暖意,“是。”

    半曲琴音过去,被扣的刘管事和儿子刘金川以及阁里的牙人、翠翘一起到了。

    刘婶子忙迎过去,先检查刘管事身上有无受伤,再看向儿子,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忧心。

    雅间一下挤进太多人,混乱场面下,沈曦云没注意到翠翘看见弹琴人时一闪而过的诧异。

    丫鬟呈上账单,绕是沈曦云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价格惊到。

    “什么瓷器茶盏能到三百两?你们店难不成用的是天上神仙喝茶的物件?”

    江州城一座三进的正经宅院,至多卖二百两,一亩城中最肥沃的土地,也不过卖几十两,虽说三百两对沈家不是笔大钱,寻常生意交易就能超过这个金额。

    这不代表她能心甘情愿当冤大头。

    翠翘回话:“不是天上神仙,那也是地上王爵。这瓷器,可是专门请从前给宫里烧窑的师傅,按供给王侯皇族的标准烧制的,选材做工无一不是顶尖,卖个百两白银,难道不是应该的?”

    沈曦云面露狐疑。

    候在一边的一个仆役直接端着托盘,把碎裂的茶盏展示出来。

    茶盏呈天青釉色,散布冰裂纹,沿边镶嵌一圈细金线,内壁还绘有几支梅花,虽然破碎,仍然能看出完整模样时的精美。

    沈曦云信了几分翠翘的说辞,就算三百两超出它应有的价值,身处人家的地盘,识时务者为俊杰,先破财消灾,再徐徐图之便是。

    于是示意景明拿出一早备好的银票。

    可没等景明动作,弹琴的月公子走到沈曦云身边似乎准备说些什么。

    霎时间,如初冬霜白、深山清泉般的冷香萦绕在她身畔。

    久等沈曦云不归家,得到她去向消息而仓促追来的谢成烨上清辉阁二楼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竹青长袍与桃粉罗裙并立,清风透过窗棂吹进,衣衫轻触摇曳,相互映衬,光阴交织间,仿佛一幅工笔画卷。

    其余人都似水墨般晕染模糊,唯独紧挨着站立的两人。

    色调和谐,容貌艳绝,仿若一对璧人。

    煞是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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