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曦云在谢成烨上楼时便一眼瞧见他。

    她面带几分惊讶地问:“郎君怎不在府里休养,到此处来了?”

    谢成烨向前跨进屋内,如玉的脸庞在玄色衣裳的映照下竟透着点黑气,他端起贯来最擅长的柔和笑意,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受伤后几日不见窈窈,今日晚膳后又迟迟未归,我心中忧虑,才跟过来。”

    他走到沈曦云跟前,眼睛视线却指向月公子,“夫人,又是为何来此处呢?”

    沈曦云抬首同他对视,刚巧迎上他收回的目光,指向一边正怒目瞪视儿子的刘家夫妇,“受人之托,为救人而来。”

    从前爹娘在时,她无忧无虑,不懂他人话语内的机巧,爹娘逝世后两个月里,生生把她逼出察颜观色的本事。

    因此她瞧出谢成烨有些不高兴,更猜到谢成烨八成是因为她没告知便来了青楼楚馆,身边还站了位容貌不俗、气质出尘的男人。

    但是,他不高兴,同她有什么干系?

    她又不会再哄着他,事事以他的心意为先。

    忍受此时的夫妻名义,换取日后平稳和离、不受牵连,已经是她做出的最大让步。

    沈曦云偏头移开视线,左瞧瞧扭着腰肢同她抛媚眼的翠翘,右看看绞着巾帕偷瞄爹娘的刘素枝,唯独不接触谢成烨的眼神。

    嘴上话语不停,大致介绍起前因后果,一直说到谢成烨到来前,他们准备付钱走人。

    谢成烨闻言,侧身定神看向仆役手中托盘的碎茶盏。

    默了片刻,他问:“你说这物什值三百两?”

    翠翘眼波扭转,笑应:“正是,这可是按宫里的标准烧的,公子有何高见?”

    谢成烨自然有。

    他幼时虽居于北地,祖父已是地方大员,权势滔天,后更是入主燕京,成为大燕朝最尊贵的天子。

    哪怕他并非有意贪图享乐,但自出生至今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淮王殿下谢成烨,所穿所食所用,皆是顶级。

    遑论一个小小的茶盏。

    因此在打眼见到瓷片的那刹那,他就知道,这东西,不值这个价。

    可这些,不该是一个失忆的寻常人家公子该知道的事。

    谢成烨余光瞥见那青楼小倌还站在原地不走,沈曦云专注看向刘家夫妇那侧,只留给他一个圆润的后脑勺。

    他最终开口,语气平缓而略带挑剔,“这天青釉虽然雅致,冰裂纹也有几分韵味,但做工,却显得粗疏。金线细密而不够流畅,梅花线条清晰而笔触过于直白,少了些灵动神韵。”

    注意到沈曦云因这番话而迅速看过来的动作,他做下定论,“这茶盏不值三百两白银。”

    屋内一片寂静。

    翠翘的笑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她倚着柱子轻笑,“公子话说得斩钉截铁,倒叫我为难了。这茶盏的昂贵之处,做工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这是从前定州汝窑的御用师傅烧的,按王侯规格仪制,喝的,是一份尊贵。”

    她挥手让端着碎瓷托盘的仆役退下,“公子挑剔我的做工可以,那是个人鉴赏差异,但挑剔我阁中器具的来历,那便是质疑清辉阁的立身之本,是在动我们吃饭的东西了。”

    “因此我说,三百两,它自然值这个价。”

    翠翘站直身形,伸出三根纤纤玉指,再次强调。

    谢成烨没料到话说到这份上,清辉阁的人还在狡辩。

    可他挑剔做工,能用记忆虽无眼力犹在搪塞,毕竟民间专做瓷器买卖的商人亦能分辨。但若是真论起王侯仪制,他就解释不清他为何知道了。

    谢成烨垂眸思索的当口,玄色银纹的衣袖被什么东西轻轻拉住,连带着指节染上几分温热。

    慌忙望去,发现是沈曦云用手指在戳他。

    他以为是她在鼓励他想办法,正要说话,下一秒,言语却被堵在喉头。

    “劳烦郎君让一让”沈曦云被谢成烨挡得严实,只能略微提醒,从他身后挤出,手里捏着三张百两银票递给翠翘,“娘子这茶盏背后的故事不错,既然贵店坚称值三百两,那便三百两,我带人离开。”

    她没料到谢成烨会挑剔茶盏做工替她杀价,但眼见翠翘坚持己见,她不如尽快付钱了结这桩事,苦苦纠缠并无益处。

    只是这时,一直站着没说话的月公子轻咳了一声,宛如西子抱病般柔弱,道:“翠娘子可否听我说一句?”

    翠翘颔首。

    “茶盏已碎不可重修,情谊尚在需要珍重,月读对贵客一见如故,心中欢喜,因此若翠娘子真要赔偿,我愿意从俸例和打赏里出。”说完,看向沈曦云,薄红攀上耳尖。

    谢成烨蓦然收紧指节握拳,牵引至右肩,生出丝丝疼痛。

    沈曦云忙不迭摇手,虽然她不在意谢成烨怎么想,但骤然被刚刚见面的人如此热切对待,多少有些不自在。

    “不必,不必,我付钱便是。”说着,把银票往翠翘手里塞。

    没塞成功。

    “一片赤忱之心真叫人感动。”翠翘双手捂住胸口,脸色感慨,“我决定了,赔款免了。”

    轻易把拉扯许久的事一语决断,她留下句,“只希望贵客别忘了月公子的情谊。”

    也不管沈曦云一行人错愕的眼神,便挥手要离去。

    仆役丫鬟悉数跟上。

    刘金川见状,回过神来,挣脱开刘婶子的手,也要跟着一起走。

    刘婶子吃痛,“儿啊,你这是做什么?”

    刘金川拉长脸,“两个老不死的,我早说了,我要和如梦姑娘在一起,既然你们不愿意我迎娶她,那我就留在她身边!”

    刘婶子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拽着他说了那么多,他原来半点没听进去。

    大嚎:“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畜生了?偷钱逃跑,如今还咒骂自己爹娘!”

    说着,作势上前拍打刘金川的胳膊。

    刘金川急忙躲闪,推搡间,把刘婶子推倒在地。

    “诶,这,这可不怪我,是你自己没站稳。”

    刘婶子在地上箕踞而坐,一天之内情绪大起大落,极度悲怆下再不顾及颜面体统,双手拍打大腿。

    “造孽啊!造孽啊!造孽啊!”

    刘金川毫无愧色,兀自朝着翠娘子一行人的方向挪动脚步。

    在旁边观望许久的刘素枝见自家大哥这般模样,再不忍耐,冲上前去,对着他冷漠的脸就是一巴掌。

    “刘金川,你个畜生不如的东西。”

    刘素枝平日做些买卖生意,亲力亲为把货物搬上搬下,手劲比寻常闺秀大许多,这一巴掌直把刘金川给打懵了。

    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龇牙咧嘴缓解疼痛,手臂抬起要擒住刘素枝报复。

    被陈希干脆利落用剑鞘挡住。

    翠翘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也不忙着走了,转回头也不知从哪摸出一把瓜子仁,边吃边说,“瞧瞧,多热闹!”

    刘金川闻言,捂着挨了巴掌的脸跟翠翘诉苦,“翠娘子,怎么能纵容他们在阁里生事?”

    翠翘戏谑的笑意淡了几分,“你的意思,是要我帮你赶人了?”

    刘金川正要回是,吐出半个音节又在她目光下平白生出点畏惧,没敢说话。

    刘春花约莫是被女儿的动作镇住,也不吵闹了,任由刘管事将她扶起来,拍打胸脯顺了顺气。

    “刘金川。”她食指前伸,指尖的方向射向那个舔脸无耻的儿子,“你真以为老娘扒着你不成。”

    “枝枝说得不错,畜生不如的东西不配当我儿子。当家的,枝枝,我们回家去,至于你,就留在这么个地方残喘苟活吧,那些钱,权当被野狗叼走了。”

    说完,牵着二人的手,刘春花走到沈曦云面前,鞠了一躬,“东家,多谢您愿意来一趟,大恩大德,我们刘家没齿难忘。”

    “婶子客气了,我虽来一趟,也没出什么力。”

    沈曦云拿出一百两银票,发现他们作势要推拒,补充道:“这算我借的,这段时间要是银钱需要周转可用,等闲钱充足了,只还个本钱便是。”

    刘管事知东家心意,深深作揖拱手,收下了银票。

    沈曦云嘴角漾起梨涡,“这便好,刘叔快带素枝和婶子回去罢,今日操劳,定累极了。”

    目送刘家人离开,翠翘意识到没乐子可看,“踢踏踢踏”沿着楼梯离去,刘金川急忙跟上翠翘的队伍。

    原本拥挤的房间顿时空旷下来。

    只余沈府一行人和那位月读月公子。

    谢成烨已经观察了他半晌。

    方才那番大胆表白后,他就低垂着眼帘,仿佛一朵静静盛开的白莲,站在沈曦云身边不动,完全无视谢成烨的眼神。

    直到翠翘等人走开了,谢成烨见他还不动,问:“月公子还不跟上吗?”

    月读微微抬头,只盯着沈曦云的方向回答问题,“侍候的贵客还未尽兴,月读怎能擅自离开。”

    沈曦云本想留下再和月读了解下清辉阁的情况,毕竟刘家一事到她进店所见所闻,都叫人奇怪,可谢成烨在一边,脸色越来越不好,她还是歇了老虎拨毛的心思。

    “月公子不必如此,天色已晚,我们也要回去。”

    如莺啼的声音吹散了谢成烨心中不知何时积累的郁结。

    脸上笑意变得真切,右肩的疼痛仿佛亦变得轻微,眼眸中浮现一点得意,示意月读赶紧走人。

    生根的莲花长出枝蔓缓慢移动,又停下。

    他弯腰俯身,在谢成烨鹰隼般的注视下,望进沈曦云的眼底。

    “我的心告诉我,我们会有第二次见面。”

    “到时候,告诉我你的名字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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