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艾波洛妮亚很忙。除了上午半天的小学课程,她下午要前往巴勒莫或蒙雷阿莱,担任几座教堂的布道助理。名声好,嘴巴甜,做事有分寸,牧师和神父都喜欢小艾波。

    可是忽然之间,不知怎么的,原本和蔼可亲的教士们都变得威严客气起来,开始体恤艾波奔波辛苦,让她回家过暑假。

    “帮你父亲卖卖酒,或者看看书。等葡萄丰收的时候,我们会通知皮亚齐亚神父会带你回来。”他们这样说。

    圣罗莎莉狂欢节后的半个月是宗教人士一年中少见的清闲日子。天气炎热,农民忙着灌溉、伺候他们的庄稼和果树,积攒钱财添置新衣裳,好在八月的圣母升天节时展示待嫁的女儿们。放假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艾波带着一些些疑问跟着同村的神父回了家。

    宗教活动减少,学校放假,她便拎着斧头以找柴火为由,漫山遍野晃荡。山冈上有不少羊群粪便,她尝试着收集,把它们和咖啡渣、枯草、果皮混合在一起,想试试堆肥。

    西西里采用的都是移牧和轮作,羊粪落叶们自己发酵风化、回馈大地,千百年来行之有效,养活岛上所有人,并不需要改良。

    但闲着也是闲着,稻作产区的精耕细作早已深入灵魂,艾波就是想要做实验。

    不知不觉,身后的小尾巴越来越多,艾波没有开小学生暑假托班的想法,随便他们跟在后面玩儿。

    不作为的坏处很快出现了。小鬼们不知道为什么打了一大架,消停了两周,突然某天村后山谷起了一场大火。兵荒马乱扑灭山火后,大人当场抓出心虚的小鬼们。

    某个主谋边被揍边嚎:“凭什么艾波没有事!我们都是跟她学的!”其他几个孩子也泪光闪闪地点头。

    得,拘禁开始。维太里先生气势汹汹撸起袖子,拎小鸡般把艾波提溜回家。

    在家的日子无聊透顶。在艾波用混合羊粪肥给院子里所有的野玫瑰施过肥后,妈妈维太里夫人给她布置新任务了。

    “你也该学学缝补了!今天下午,必须把你爸爸的这五双袜子补好。”她挥舞手臂比划道,“你姐姐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会把我的旧衣服改成她的小裙子和你的尿片了。小姑娘!”

    艾波嘴上答应得很好:“好的妈妈,我一定向西多尼亚学习!”

    保证得斩钉截铁,蜜糖色隐隐带紫的眼睛再漂亮不过了,维太里夫人被她搞得卡壳,一时不知道如何往下说,只摸摸小女儿剃成板寸的脑袋:“乖一些,晚上给你做煎饭团。”

    说是饭团,其实是面粉和芝士的混合物,在乡村地区算得上一道难得的珍馐。艾波开心地蹦起来,垫脚亲吻母亲浅橄榄色的脸颊:“太好了!妈妈,我爱你!”

    维太里夫人睨了扮乖的女儿一眼,嘟囔着“小马屁精”去厨房忙活了。

    等母亲一走,艾波原形毕露般瘫回椅子,陈旧的石灰天花板脱开一块一块的皮,底下斑驳的色块像是阴云密布的黑湖,直愣愣地倾泻下来。

    不想待在家里。

    一旁的西多尼亚正坐在拱门前,借着明亮的日光缝补父兄的裤子,头也不抬地说:“柜角有本书,是安布罗斯昨天去男爵家做工讨来的。”

    艾波立刻跑去拿来,一瞧封面,阿里斯托斯的《疯狂的罗兰》,确实是青春期男孩爱看的。她失望地坐回木头靠背椅,翘着小脚,有一搭没一搭地翻起来。

    西多尼亚见此,便猜到她已经读过这本书,另起话头,说起这几天村子里的趣事:“诺比莱家不是押中世界杯赢球数了嘛,上周奖金刚兑付,就买了一辆上好的骡车,诺比莱先生请了巴勒莫大学的教授来涂绘车身,图案正是与捷克斯洛伐克鏖战的场景,连坦特博雷男爵都惊动了,带着美国客人来参观。”

    “说起那美国客人也是厉害,据安布罗斯和德文特观察,每天经过我们咖啡馆的小汽车多了不少,看方向都是去美国人暂住的老别墅。爸爸也说他们家很有钱,是来谈大买卖的。”

    艾波兴致缺缺地哦了一声,头也没抬:“是来谈葡萄酒生意的还是橄榄油生意的?”

    29年的全球萧条对农村经济打击很大,这些年才陆陆续续恢复,外国人愿意买本地的农产品总是好的。只不过绿油油的美钞进不到农民的口袋,仅化作皮鞭甩上短工的脊背。艾波跟随几位神父往返乡镇,见惯长在羊圈里没洗过澡的男孩、皮鞋磨损脚趾溃烂的男人,相比之下,她幸福地像生活在天堂。

    西多尼亚被问住了,“要不明天我问问安娜她们?”

    “算了,”艾波挥手,“总是那么些事情。”

    乌云般的墨索里尼罩在头顶,她能做的是尽量让家里屯食物,好熬过漫长的配给制时期。这些父母当然已经考虑到,并不需要她一个小孩子发话。

    她无精打采的,和平时的小太阳截然不同。西多尼亚一时心软,绞尽脑汁,又想到一个话题:“小朱莉今早穿了一条新裙子,样子很新,细花边、直筒裙,像是罗马那里的款式。”

    这倒是奇怪。西多尼亚对服饰有独到的天赋,往往在街上瞅一眼,转头就能做出□□成相似的衣服。她不会记错。艾波重复问:“罗马的款式?”

    西多尼亚点头:“是她哥哥带回来的。”

    “她那位在圣方济各修道院的哥哥?”

    得到肯定答案后,电光火石间,艾波脑子里出现某个不可思议的猜想,好像触到教士隐瞒的东西。

    她该去发掘吗?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坏处……?艾波陷入思考。

    “艾波洛妮亚——”维太里夫人不放心地在厨房里监督,“补几只袜子了?”

    艾波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对姐姐说:“我去教堂一趟,替我和爸妈说一下呀。”

    生怕走慢了会被妈妈抓回来,跨上院内爸爸送货的自行车,飞也似地向村外的道路骑去。

    七月的午后天气热得浑身发粘,驴子和绵羊们都在阴凉处歇息,艾波一路疾驰,只遇见一个男孩,匆匆一瞥,依稀瞧见锃白的衬衫衣领在阳光下反着光。

    不知道该说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自行车的橡胶前胎刚一刹到镇教堂的石阶前,还没来得及下车,艾波迎面撞上跑出来的皮亚齐亚神父。

    他神情紧张,本该顺垂的黑袍仿佛浑浊的山洪,凌乱地裹住他汗津津的身体,胸前的银十字不安地晃动着。

    显然有新情况。

    “神父,出什么事了?”当下,艾波直视神父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我是艾波洛尼亚.维太里,是你的布道助手,与你妻子的父亲拥有相同姓氏,你完全可以相信我。”

    她这话说得压根儿不像一个九岁的孩子。可皮亚齐亚并未觉得奇怪,反而在她的话里平静下来。他深呼一口气,  握上自行车把手中更近的那一只:“有一车上好的雪茄运往圣方济各修道院,它、它失踪了。”

    这话果然应证了她的猜想,修士们在组织走私活动谋私利,这在桀骜不驯的西西里,似乎算不上惊世骇俗。她点点头,用一种自信到有些惹人厌的神情说:“东西不会凭空消失,别忘了我是谁。我们能找到它。”

    *

    十二岁的迈克尔.柯里昂踢着石子,沿着裸露的土路往前走。烈日当头,汗水顺着鬓角流淌至下颌,用手背抹了把汗。

    道路旁的山坡时不时滚落干枯的草屑,风里携带尘埃,弄得他脸上都是土。

    桑尼和弗雷德去巴勒莫玩了,康妮在和妈妈学做针线,家里临时来了客人,爸爸让他去附近的小镇买点酒。

    他继续沿着土路往坡上走,左手在裤兜里百无聊赖地把玩硬币,他宁可待在曼哈顿的家里,虽然窗外人来人往,吵吵嚷嚷的,但至少热闹。

    “叮——叮——”

    清脆的铃声顺着风吹来,迈克尔停下脚步,眯眼望向道路尽头。

    只见热浪滚滚的土路,一架黑色自行车像脱辕的马车,极快地自坡上冲下来,速度之快,几乎让人怀疑下一秒这自行车会飞出道路,坠落到山坡底下。

    等再近些时候,迈克尔看清了骑手,是个十岁上下的小男孩,身高只够踩着踏板、屁股无法坐上座椅。也许这就是他无法控制车速的原因。

    下一秒,男孩与他错身而过,疾驰的气流带来难得的凉爽,他看到了对方格外大的眼睛,里面某种难以形容的东西,在黑色睫毛和热烈阳光勾勒下亮晶晶的,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这个插曲,很快被抛诸脑后。到了镇子,迈克尔问咖啡馆老板买了两瓶酒。

    老板和父亲差不多年纪,个头是西西里男人的平均身高,身穿沁有汗渍的衬衫和背带裤。

    “两瓶可不够哇,我的酒可是西西里最好喝的。”老板吹嘘道,“就连镇上的宪兵队长也爱喝。”

    迈克尔只想快点回家,坐进阴凉的门廊,喝一大杯冰镇橘子汁。他用蹩脚的西西里语敷衍道:“太多,拿不动。”

    “嗐——我们可以提供送货服务。”老板身上有一种迈克尔熟悉的、小市民的奸滑,他冲屋子里喊道“安布,送货了!快去骑车。”

    从门里走出来的是一位和迈克尔差不多年纪的男孩,身材却壮实很多,加上被太阳晒得褐色的皮肤,打眼瞧去就是西西里农民的孩子。

    他凑到老板身旁耳语几句。

    “什么?!”老板气得直瞪眼,捏起手指做着意大利人常用的手势,“那家伙、那家伙。”

    念及外人在场,老板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调整呼吸,对迈克尔露出一个热络的笑:“实在不好意思,目前送不了货。两瓶酒,一共二十里拉,如果不还瓶子的话,就是六十里拉。”

    父亲当时塞了一把硬币给他,迈克尔数出一枚五十元、一枚十元,放到咖啡桌上,拎起两瓶酒离开。

    身后依稀传来老板的怒喝:“艾波…教堂……太不像样……关禁闭……”

    咖啡馆老板没有吹牛,他家的葡萄酒让爸爸赞不绝口。第二天迈克尔又去了维太里咖啡馆。依然是两瓶酒。

    “我就说我家的酒不错吧。”老板颇为自豪。

    迈克尔点点头,放下钱拿起酒就走。

    一连几天,家里都有客人,买酒的重任好像就这样变成了迈克尔的日常任务。

    等到了第四天,他终于忍不住了,用不熟练的西西里语问老板:“能不能,帮忙送货?”

    他打算采购一周的酒。再也不想顶着太阳走山路了。

    老板微胖的脸颊面露难色,迟疑地说:“明天,明天吧。”

    “确定?”迈克尔从兜里掏出卷成条的钞票。

    老板一咬牙:“行。”

    次日,不知道怎么的,从早上开始,迈克尔时不时站在别墅露台望向大门口,莫名陷入焦灼的等待。他担心咖啡馆老板没有按时送来葡萄酒,耽误了爸爸的宴会。

    他反常的举动自然落在家人的眼里。

    维多.柯里昂翻过一页报纸,问:“迈克尔,有什么事吗?”这个小儿子相貌过于清秀,他总担心他长成个扭捏的娘们儿样。

    刚要解释,院外传来自行车的叮铃声,迈克尔立刻撇下父亲,跑到露台。

    黑色雕花大铁门外,那位只见过一次的十岁的小男孩熟练地停好比自己大很多的自行车,从吊在车后座的提篮里拎出两个半打酒瓶递给管家。

    迈克尔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维多.柯里昂站在小儿子身后,望着那个孩子像提两打鸡蛋一样,毫不费力地同时拎起十二瓶酒,脸上闪过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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