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山林是湿润的青绿色,十五岁的小娘子说话时,因忐忑而放轻的嗓音,也和软着,像偶然掠过山林的飞鸟。

    那人挑眉,下一息眼睛里就带了点极细微的情绪。

    月圆忐忑不安地看着他,瞳仁黑的像葡萄,眨也不眨,这使她有种婴儿般的纯真赤诚。

    “……是溧水县的胥吏来查户帖,若是没有,就要被赶出六桂村——”见他迟迟没有开口,月圆又补充道,竖起了一根手指,“只要核查过了,就可以立刻把我丢出去。”

    他闭了闭眼睛,抬睫看了看她脑后的山林,像是在确认天气。

    “知道了。”

    月圆闻言就愣住了,原本还打算若他不同意,还要再想怎么说服他,结果他说知道了。

    那知道了,是同意了吗?

    同意的话,应该怎么做呢?是不是应该同他一道去溧水县的户房登记,还是等胥吏再上门时,邀他来家里坐镇?

    “我……”她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为什么你会愿意帮我——”

    那人闻言并没有什么波动,视线从她的眼睛一掠而过,走出去坐在了藤椅上。

    他照旧提起了手边的酒碗,仰头一饮而尽,在藤椅上躺下。

    “叔侄罢了。”

    月圆眨眨眼睛,意识到他在赞同自己刚才的提议,心里便有些感动,走到他的藤椅前,双手轻轻搭上了藤椅的扶手,向他道谢。

    “我叫江月圆,今年十五岁,就住在山下六桂村,请教恩人名姓,胥吏若是再来,我好见机行事。”

    这人又饮了一碗酒,唇色被酒水浸润,有些微红,也许是好奇月圆的最后一句话,他睁开了眼睛,侧首转向月圆,那双雨雾清润的眼睛望住了她。

    “我姓燕。”他倒是坦诚,顿了顿道,“你要如何见机行事?”

    月圆得了他的姓氏,想了想说道:“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姓燕。”

    她说完觉得自己很好笑,傻呵呵地自语,“燕月圆,燕圆,燕月——有点拗口,舌头要打结了。”

    他没有笑,只是将头转了过去,又饮下一碗酒,月圆挠挠鬓角,觉得自己有点聒噪。

    低头看看竹篮,只带了兽皮伞,那日用来取暖的衣衫却忘记拿了。

    想来他只忙着喝酒睡觉,也不在意这些小事,月圆便没再言语,只站了起身,推开了篱笆门,悄悄地往山下去了。

    过了山溪,正撞上雪藕从药圃里出来,愁眉苦脸地,手里捧了一叠书,见自家姑娘从溪桥上走下来,忙迎了过去。

    “我把夫人留下来的医书拿回去晒一晒。山上那位大叔在吗?愿意帮咱们吗?”

    月圆心里高兴地很,点头说愿意,“他说知道了,还问我以什么身份在他的户帖上落户,我当时不假思索,说可以做他的侄女……”

    从月圆的描述里,山上的大叔的确是叔叔的样子,雪藕也不以为意,又追问细节道:“那他说什么时候去办了吗?去衙门的时候,咱们要不要跟着他去呢?”

    月圆也在疑虑这些,闻言老老实实地说,“他没说,也没问……”

    雪藕心凉了半截,“姑娘说那位大叔成日喝酒,快喝成仙了,哪儿有心力去办凡间的事呢?万一是敷衍姑娘的,岂不是耽误咱们?”

    月圆心一惊,仔细回忆了方才同那人的谈话细节,虽然他冷冰冰的,眼神举止里还有些不耐烦的意味,可君子理应信守承诺,该不该信他呢?

    “雪藕,你没见过这个人,他虽然常醉着,眼睛也总是雾蒙蒙的,可看他的长相,听他的声音,就不能是个坏人。”

    “可若是只看长相,只听声音的话,老爷还是世界第一大善人呢!”雪藕小声说着,“姑娘也是,又好看又善良,可谁能知道,姑娘半夜里常把我踢下床呢?”

    月圆失笑,搂住了雪藕,“我刚病好,浑身发虚,快回家吃粥。”

    主仆两个便往家里去,进了老宅,雪藕端来米粥,还有一碟下粥的蒸儿糕、萝卜丝饼,月圆胃口很好,倒也吃了小半碗粥。

    “横竖咱们也没有别的主意,先等着,明儿没有消息再去想别的办法——说不得万大哥回来了呢?”雪藕坐在桌旁思量着,“再不济,就使点银子,叫万大哥给咱们弄张路引,索性离开这里。”

    话是这么说,可当真到这一步了,可没这么容易。开路引需要凭户帖开具,还要写明要去向何处,办理何事,即便能开出来路引,她们又能去哪里呢?没有人会收留她们。

    所以说,当务之急,还是先要落下户去。山上那位大叔虽萍水相逢,可他却帮了自己两次,一定是个好人。

    “他是可以当家的大人,既然在这里山居,一定知道户帖户籍怎么办——我们先等着。”

    这一等就是两夜,第三天天刚蒙蒙亮,一辆马车进了六桂村,车窗里探出来一张可亲的脸,是个穿锦缎的老头,他看了看村中唯一一个气派的大宅,直奔过来。

    老头下了车,车把式问了一句:“员外,小的去喂马。”老头点点头应了,接着去拍老宅的门。

    雪藕起得早,狐疑地问门外是谁,老头应声说:“我是江东门茶亭铺的萧员外,路过贵宅,特来一杯茶水。”

    雪藕听这声音可亲,便打开了门,只见这萧员外白胖的一张脸上,堆满了和蔼的笑,见到雪藕先问了一声好。

    “小老儿在这左近,有多处房产农田,今儿来收租子,口渴难耐——”

    雪藕就为他端来了一杯茶水,“我家姑娘还不曾起身,员外喝了就走吧,省的惊动了我家姑娘。”

    萧员外很好脾气地点头,引干了茶水,留下了一只两头翘的金元宝,雪藕大吃一惊,忙递还给他。

    “古有韩信一饭之恩,千金来报,今有萧员外一水十金,十分合理。”萧员外拍拍自己腰上的荷包,笑呵呵道,“小老儿十分有钱,姑娘可别推辞。”

    雪藕目瞪口呆,看着这位萧员外乘了马车去了,只觉得匪夷所思。

    到了午间的时候,老宅门前就呼啦啦来了一圈人,手拿弓箭,看上去倒像是和凤镇巡检司的弓兵,打头的是和凤镇巡检司的通判黄焕,他对今日这差事十分敷衍,懒洋洋地躲在一边,待看到那乡绅彭里正来了,背过去唾了一口,转回头堆上了笑。

    彭里正悠哉哉地下了轿,先叫人去叫门,接着才同薛巡检拱手问礼。

    “通判这是捉流民来了?”

    黄焕心里在骂街,嘴上却笑道:“缉捕流民,乃是巡检司的职责,里正如何来了?”

    彭里正笑而不语,江家老宅的大门被叫开了,月圆心里早有不安,此时见彭里正在门前,顿时明白了。

    “巡检司缉捕流民,乃是职责所在,江小姐莫怪,若是有户帖就拿给他看,若当真没有,姑娘开口,老夫也可为姑娘想想办法。”

    这彭里正,自从见过月圆一面,白天想夜里想,直想的抓心挠肝,好容易想到用查户帖来为难,不成想县衙户房来查户帖,话里话外叫人暗示江月圆去求他彭里正,然而他左等右等,就是没等来,直叫他心急如焚,今日干脆叫了巡检司的弓兵来威吓,不愁这小娘子不就范。

    雪藕见这倒头老头一双贼眼在自家姑娘身上上下打量,气的一摔盆,“落户还要时间,还没到三天,巡检司就这么急吼吼的,莫不是收了什么人的好处,特意来为难我家姑娘?”

    黄通判理亏,气势倒不弱,一挥手,“把这多嘴多舌的小丫头先绑起来。”

    “凭什么胡乱抓人?”月圆慌忙挡在了雪藕身前,据理力争,“原本就说好宽限三天,今日为何就来威吓?明日我们主仆两个若落不下户,再来抓人也不迟。”

    彭里正见这小娘子宁愿争辩,也不同他搭话,心里就燃起了怒火。

    “流民就是流民,没有宽限几日的说法?莫不是给你三天,你就能变出个户帖来?还不是造假?姑娘既不要老夫帮忙,老夫也只好袖手旁观了。”

    月圆叹了一口气,往山上看去。

    祖母近在咫尺,却不会来救她,山上那人也是言而无信……

    眼下只好束手就擒了。

    “流民该去哪里,我们走就是。”她心灰意冷地说着,看向黄焕,“你明知道我并非流民,却仍为虎作伥,令人不耻。”

    黄通判被斥到脸上去,又气又恼,叫人上前绑住这主仆二人。

    “本判不过秉公办事罢了,既是流民,自然不能叫你在此地流窜,先抓起来送到牢里去。”

    弓兵们并不知内情,只依言办事,虎狼一般扑上前,拿绳子绑了月圆与雪藕的手,正欲押解走,忽听得远处起了一阵狂风,几匹骏马踏风而来,打头的那人在马上颠的七荤八素,脸色发白,到了众人面前,先趴在路旁吐了一顿,方才来了精神,走了过来。

    “户帖来了。”这人举了一张纸,喘了口气先怒斥绑了月圆与雪藕的弓兵,“松开松开!”

    此人虽白面无须,嗓音也略显清亮,却有十足十的气势,把户帖扬起来给黄焕看。

    “六桂村江月圆,并一名女使雪藕。金陵府的大印盖着,都来瞧瞧。”

    彭里正和黄焕都半信半疑地上前看,果见金陵府的大印盖在上面,不由自主地对看一眼,都有些狐疑。

    “你是什么人?”

    “我是南京守备厅的守备太监郭礼容。”这人还是想吐,脸色一阵发白,晕的站不住。

    彭里正和黄焕也站不住了,脸上显出了惧怕的神色。

    朝廷北迁上京,金陵作为留都,保留了一整套朝堂职官,守备太监由内廷司礼监派出,同南京守备共同管理南京、南直隶的相关事务。

    因能上达天听,故而在南直隶职权颇大。

    月圆险中获救,免不得猜测此人因何而来,想到父亲是金陵十地巡抚,与南京守备太监同朝为官,也许是父亲请他来的?

    可户帖这一件小事,父亲若真想帮她,随便打声招呼就够了,何必这般大费周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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