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从来没见过太监,这是平生头一回。

    在她小的时候,有一回上京做官的祖父那里传下来消息,说要祖母进京,到宫里谢恩,原说是要带着月圆去的,后来月圆生了急症,只好错过了。

    她知晓金陵城里也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还以为就荒在那里,不成想里头还有太监。

    那么这个郭礼容,就是金陵城最后一个太监?

    黄焕身为和凤镇巡检司的通判,听命于薛巡检,原就是不情不愿地来办这个人情差事,此时见这江月圆有人撑腰,这人还是上京宫廷里派下来的天官,益发不敢出头,只将腰身躬的低低的,谦卑道:“江小姐既有户帖,小人不敢再叨扰,告辞了。”

    郭礼容的眼睛翻到了头顶,也不理睬他,黄焕急匆匆地带着他的人跑了,彭里正却不甘心,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江月圆,只觉得从头到脚无一处不长在他的心尖上,此时只好扼腕叹息,只道他得来的消息不准。,

    消息里分明说这江小姐犯下了滔天大罪,不仅为金陵一枝园不容,逐出了家门、家谱,前几日还被来乡下踏青的贺老夫人一顿斥责,眼下无依无靠,只要他略施手段,就能把这美人收入府中,还想着她既出身高贵,给个贵妾也不算辱没,岂料今日竟横空出现一个名头颇大的守备太监,简直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想来还是要上前钻营,彭里正弯下了老腰,陪着笑脸上前,刚开口说了一句爷爷,那郭礼容就斥了一句滚,把彭里正吓得一哆嗦,脸都黑了。

    这,这阉人!

    彭里正此时丢尽了颜面,上了轿子破慌而逃,月圆冷眼看着那顶轿子远去,回身屈膝向郭礼容道谢:“多谢郭公公赶来解困,小女感恩不尽,无以为报——”

    郭礼容听这女儿家嗓音和软,又是顶顶温柔的形容气质,倒是想多说几句,可惜头昏脑胀、几欲呕吐,皱眉摆手。

    “咱家先去吐一会儿——”

    他挣扎着往树下走,雪藕最是心善,上前搀扶着他,郭礼容撑着树,痛痛快快地大吐特吐了一场,方才换了地方,脸色发虚地倚靠着喘气。

    “郭公公在此等一会儿,奴婢去拿片天麻,公公含在舌下,片刻就会提振精神。”

    雪藕麻利地去了,月圆上前关切地扶住他,这一时也不好多问,只将他搀扶进了家门,靠在椅上,许久才见他缓过神来。

    “——姑娘去问萧老,咱家纯粹是帮忙跑一趟,可折腾死咱家了!”郭礼容苦不堪言,“不过能帮上姑娘,帮上萧老,咱家这趟来的值。”

    月圆担忧地看着郭礼容,雪藕这时候拿了几味醒神的药材,关切道:“公公许是骑马前吃多了,胃失和降,气逆于上,才会呕吐不止。”

    “邪表犯胃,需疏邪解表,化浊和中,公公嗅一嗅藿香、生姜。”雪藕说病症,月圆配药材,奉到郭礼容的鼻端,“过一刻儿就会舒服许多。”

    郭礼容看着这主仆两人一唱一和十分默契,再加上身体舒服了些,心情也好些了。

    “咱家看姑娘不过十四五岁,莫非学过医术?”

    “我娘亲生前体弱,最爱瞧医书,这两年山居,我这丫头没事就瞧,倒也略通不少皮毛,倒是我犯懒,不耐烦读书,只好给她做个助手。”

    郭礼容笑说好,“咱家在宫中讨生活,也认识几个躲清闲的太医,倘或姑娘有心到金陵城来,尽可来通报一声,咱家请人为姑娘指点迷津。”

    雪藕喜爱钻研这些医方,闻言嘴角弯弯,月圆却从那一句有心到金陵城来,知道他同父亲毫无交集。

    那是山上那位燕大叔找来帮忙的?那郭公公口中的萧老,又是谁呢?

    月圆心里想着,先道了谢,又向他讨那张户帖,“公公,户帖可以给我吗?”

    “给你也成,不过横竖都是假的,拿着也无用。”郭礼容说着,注意到了江小姐脸上的惊愕,大笑道,“只要是拿在咱家手里,假的也是真的。谁敢说假?”

    月圆忐忑地接过户帖,仔仔细细又看了一下,怎么都不觉得假。想来南京守备太监是个位高权重的官儿,才会这么坦荡又威风。

    郭礼容站起身,说起了晌午未尽的酒局,“咱家好好地正喝着酒,就被老萧抓了壮丁,姑娘这里若无事,咱家就走了——”

    月圆便也不再追问了,和雪藕两个人一起将郭公公送到了门前,只见一队卫兵正候着,见他出来了,这些人将郭礼容夹在马队中间,飞也似的疾驰而去了。

    雪藕看着马队远去的背影,不由地发出一声感慨:“原来太监是这样的,挺清秀,挺和蔼,挺好笑——”

    “萧老是谁呢?”月圆百思不得其解,埋着头走回屋子,“他做什么要帮我们?还在这么紧要的关头?”

    主仆两个都觉得很困惑,到了暮色四合的时候,月圆有些乏力,歪在床上睡了,没一时却被雪藕蹬蹬蹬的脚步声吵醒,睁眼一瞧,雪藕端着竹筛跑过来,一脸惊喜。

    “老萧!老萧是今早来讨水喝的富员外!还记得那锭十两的金元宝吗,就是他!”

    这一天过的兵荒马乱,以至于月圆也没想起来这个人,此时听了,忽然明白了什么。

    “所以,他今早明面上是来讨水,实际上是来打探我和你的身份?郭公公既然同父亲不相识,知道你我目前困境的,只有山上那个人,那么,萧员外是山上那人找的关系。”

    月圆有些安心与感动,舒了一口气,“我就说他是好人,有求必应。”

    “可姑娘不是说,要落在他的户帖上吗?”雪藕把竹筛放在几案上,一边挑拣着药材里的杂物,一边说着,“怎么又是太监,又是假户帖的。”

    月圆也搞不懂其中的门道,眼见着此时才打落更,她便起身洗漱,换了件出门的衣衫要出门。

    “他的那件衣裳呢?”她管雪藕要晒干的衣裳,又语带威胁地说,“我去谢他,你可不准拦我。”

    “姑娘去就是了,又被野猪撞了,奴婢可不去救。”雪藕把衣裳拿过来,瞧瞧天色,半带担忧,“虽然那山房也在山脚,可地势终究高一些,姑娘还是仔细些。”

    月圆应了,提着装了衣裳的竹篮往山上去了。

    山里的傍晚很安静,草叶细语的声音变得很清晰,山房的檐角悬了一弯细月,清晖犹如光束,从叶的缝隙流过。

    “主人自己都是个黑户,还应承别人——”萧固坐在院里的绣凳上,向着藤椅的方向轻声说话,“老奴依着流程向金陵府递上了田产房屋的地契,原本以为当日即可办妥,结果足足拖了两日。”

    他提到郭礼容来的缘由,义愤填膺,“今早上老奴在和凤镇朝夕楼吃早点,听到一个乡绅贿赂巡检司的巡检,说的正是如何设计江小姐,老奴一听事态紧急,左思右想还是动用了从前的关系——不过主人放心,他只知道老奴告老还乡,以为是老奴的私事。”

    那人安静地听着,听萧固停住了,方才有轻喟的气息传来。

    “如何设计?”

    萧固一愣,才意识到主人问的是什么,这便把彭里正如何买通巡检司,又是如何算计江小姐入他的家门,再来怎么安置她,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末了啐了一口,十分生气。

    “不过区区一个乡绅,都能在这里只手遮天,老奴这般有钱,都不敢鱼肉乡里——话说回来,若不是眼下不宜张扬,老奴非叫人打断他的腿。”

    萧固说完,觑着主人的脸色,想起来什么,把袖袋里的户帖拿出来,放在主人的手边。

    “才办好,现下齐全了。”他想起郭礼容来,笑着说,“郭小儿既现了身,想来官府不回再为难江小姐了。说起来,老奴还是头一回知道户帖这玩意儿,也算是开了眼了。”

    户帖其上写着名姓事产,并不算太详细。

    “一户,燕覆,祖籍金陵府江宁县江东门茶亭铺,计家两口,男子一口,燕覆,本身年二十三,女,月圆,年十五岁,事产:屋两间,田二十一亩三分五毫……”

    燕覆粗粗扫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萧固见自家主人并不甚关心,壮着胆子问了一句:“这女儿家纯质可爱,倒是值得一帮。行善事、结善缘,主人在此山居,能结交些朋友,也是好事——”

    他正说着,忽听到篱笆墙外踩枝踏叶的声音,萧固站起身往声音的来处看去,只见地势略低的树下,有个女儿家惦着脚尖儿仰着头,向树上的莹白的梨花伸出了手。

    她的衣袖向下落,一截细白漂亮的腕子向上,指尖掐住了一枝梨花,吧嗒一声就断在了她手里。

    女儿家抚了抚梨花瓣儿,眉眼弯了弯,举着梨花枝往山房这里上来,只是刚走到篱笆门那里,眼神因对上燕覆而变得雀跃的时候,忽然几声猫儿叫,女儿家就扑通一声载倒在地上,人也从篱笆墙的上方消失了。

    萧固吓了一跳,忙上前打开了篱笆门,只一只狸花猫儿踩在这女儿家的头顶上,见人来了,喵呜一声。

    月圆趴在地上,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她分明看见了他在藤椅上喝酒,虽然眼神里波澜不起,可她确定他看到了自己,此时自己被一只猫踩在脚下,一定很可笑。

    世界很安静,思来想去,她把手里的梨花举起来,仍把头埋着,嗓音委屈。

    “春天可美了,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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