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劳碌人是不会舍得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些不痛不痒的规矩上的,毕竟吃相好又不能生钱。

    饭桌上除了师父,都谈不太上吃相这东西。

    他做事向来稳重优雅,包括吃饭,不急不躁,即使忙日里饿急了也从不会如其他几人一般狼吞虎咽。梅儿也曾私下同黎繁玩笑说先生不知是哪家逃出来的贵公子,比县衙老爷都讲究。

    而黎繁今日上桌最晚,只因她心血来潮进了厨房。

    她仿着梦里自己做的那鲜花糕,做了道菜,却发现医馆的厨房里,不会有秘法腌制的糖渍鲜花,没有花样繁多的模具,也没有专门的蒸锅。

    她鲜少下厨,但真做起来并不算慌乱,上手很快,哪怕失忆后并未学过。只不过最后弄出的这盘东西还是个四不像,也不知能与梦中的有几分相似。

    不像才是正常的吧。

    她早就忘了那些过去,早就在这个新身份过上了新生活。如今回忆起些许片段,她却甚至都还不知道那女子的真名。

    她夹了最后一块鲜花糕放进师父的碗里。

    那日的书房里,送进去的糕点那三位先生应当也尝过吧?

    “师父。”

    她自己的碗中尚未见底,却搁了筷子。

    她知道这是她开口的时候了。

    “嗯?”他并未停下自己的动作,只是稍稍偏头,将目光投向她。

    “您喜欢兴州什么?”

    他面上并未因为她这莫名其妙的话而有什么波动,只是放下筷子,好似真的准备先回答她的问题。

    “兴州临河靠山,风景秀丽,百姓淳朴,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地方,却是个十分适合生活的地方。”

    适合生活吗?

    适合谁的生活?

    她笑了笑,又道:“师父曾经游历天下,我很是羡慕,我还从未离开过兴州呢。”

    “你现在的身体还不适合跋山涉水,待有一日调养好了,你也能够远游,看遍三山五岳、四海九州。”

    “师父说的是。”她面上流露出向往与期待,就像是真的想去那些地方一探究竟,“师父看过那么多美景,却依旧选择定居兴州,难不成这兴州的景色就真这么好?可我之前在您书房里看过一本前朝大家的游记,那书上记载了许多风景秀美之地,看那书上的描述,我以为这世上有很多比兴州更好的地方,总想不明白兴州有何神奇之处,怎就让见多识广的师父收敛了心性。”

    “你从书上看来的是对的,这世界很大,兴州当然不是最好的地方,我也支持你以后出去走走。”他眸光浅浅,语气却是平缓。

    他真的是个很适合做官的人,深不可测的学识本领,还有这副泰山崩于前都不太会有起伏的脸皮,仿佛生下来就是冷静肃立的人上人。

    “师父,恕徒儿冒昧地问一句,那您为何要在兴州住这么久?更何况,兴州地处偏远,更是与繁华搭不上半分关系。就像那官员都希望能去好地方上任,学生都希望能进省城乃至京城读书,我总是觉得师父这样有才华的人,去那些富足繁荣之处定能得到赏识,而不应困于这一隅之地。”

    她说得诚恳。这问题她以前便疑惑过,只不过此刻变成话从她嘴里钻出,又有了些不同的意味。

    他面上淡然,仍是看不出一点动容。

    “我对什么功名利禄的不太在乎,能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满足了。”

    “那师父的意思是,打算在这兴州待一辈子?”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

    过了半晌,他偏开头不再看她,望着紧闭的大门,好似能透过那门看见些什么,又回过头反问她:“若无甚远大抱负,在小地方待一辈子,有何不可?”

    “师父有这样的惊世之才,真的会一点抱负都没有吗?”她继续追问,眼睛里透出些疏离陌生的光。

    “黎繁。”他看着她,脸上依旧无波无澜,“所谓抱负,所谓志向,都再虚幻不过了。这世道也并不是有才能就可身居高位、平安富贵一生,一生追名逐利之人临终了极有可能过得还不如耕地老农美满。才能不是用来换锦衣玉食的,能够在这世道上保全本心、保全在乎的一切,这才是最有意义的事。”

    黎繁看着他,觉得他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五年间,她好像从未看透过他。

    他果真是她梦里那名青衣男子吗?

    答案好像很清晰了。

    可越接近这一切,她就越感到窒息,就像是崩开了一道疤痕,却发现下面的伤口从未真正愈合,只是有人用药麻痹了痛苦。待她重新将这疤痕揭开,所有她未承受过的折磨都会加倍找上门来。

    你口中想要保全的本心,在乎的一切又是什么?

    我们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竟然一点苗头都没发现。

    你心里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没说话。他继续道:“黎繁,你前些日子是真的很想找回记忆,对吗?”

    她的心又被这话激起了些剧烈的挣扎,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拿捏住,被揉压到几近麻木。

    黎繁声音略有些哑,回道:“是的,我想找回我的家人,我原本该是有家人的,他们对我很好。”

    “我之前梦见我的丈夫,我问他,倘若有一日我不见了,他可还会来寻我。他说他一定会找到我,无论天涯海角。起初,我不太信。我失忆五年了啊,师父,我就连在梦中看见他的脸……都有些模糊了。我自己都早已放弃,又如何能强求他不顾一切只为寻一个生死不明的人。”

    “假若现在有人来告诉我,他重新娶妻生子过得很好,那我也只当与他缘分已尽。可如果他当真在寻找我的踪迹,五年间却没有一点线索,他该有多绝望。正如他所说他不希望我难过,我也不愿让他伤心。至少我希望能先让他知道,我还好好地活着……”

    “而我,也想他们了……”

    她的家人,她的丈夫,和她曾经的世界。

    她这五年来,总是乐观的,哪怕自己心里的失落已经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把她勒得她遍体鳞伤,她也会先他们一步笑出声,说:“恢复不了记忆又怎样,找不到家人,我一人也能活得好好的。”

    活得好好的。

    她现在的确做得到。

    但是她认为,如果有家人,她可以活得更好。

    所以她不想隐瞒了。

    尤其是面对师父之时。

    她这时候很想看看他听到这些会是个什么反应。

    他还能像往常那样面不改色地对她说出什么。

    “我明白你的心思,但这并非易事。你会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只不过你现在还太虚弱,不便长途寻亲,而且那药你暂时也喝不了了。不过等你好生养几月,我去了那药方里几味毒性强的药材,改了新方子再给你服用。”

    “……好。”

    黎繁红了眼眶,呼吸都被无声的酸楚扼住,快要说不出话来。逆着喉咙的酸痛艰难地咽下一口茶水,那滴迟到多年的眼泪终于滚落。

    “你还是早些回去休息,我来收拾吧。”他看见了她的低迷煎熬。

    她没有逞强,转身失魂落魄地离开,没再回头看一眼。

    黎繁关上门,屋内屋外被分割成了两个世界,却依旧割不断那凌乱如麻的思绪。

    她僵硬地走回床边,卸了力靠坐在上面,没有一点困倦。

    她又想起了那道士的话。

    “……有人在误导你啊……”

    她最信任敬爱的师父,此刻摇身一变,成了算计她的人。

    为什么?

    他的话里分明藏了东西,黎繁看不透,不确定是否与自己有关。

    如果说之前她还不确定那药是否有问题,但如今,答案已经铺陈开来,可怕的真相追着她跑,叫她无法再若无其事地粉饰太平。

    她真的是被他在河岸上救起的吗?

    她失忆后对这一切的认知全部来自于他,而她从未怀疑过,如今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相信了。

    他的言行一点漏洞都没有吗?

    她双手捂住自己的脑袋,头痛欲裂……

    她又想起来,师父之前好像也对她的梦很上心,而她只是把那看做师父日常关心自己,毕竟她还吃着他给的药方呢。

    ——“你这几日的梦还是在那船上吗?”

    这句话!……她从前不明白这句话,只当他是随口一提,如今却越发觉得不对劲。

    他没道理会关心这样无关紧要的细节。

    第一次在花园中的梦,她离开了那艘船,她还可以找补,或许是偶然,或许跟她之前梦中跳船有关。

    但后面几次让她没了任何辩解的心思。

    她停了师父的药之后,梦里的她才离开那艘船,这是铁打的事实。

    那她之前在船上的梦又有多少是真的呢?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层层裹住她。

    黎繁身下的软枕几乎快要被她抓破。直觉告诉她此时应该冷静下来,可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慌乱与害怕,被折磨得几近失常。

    “还有多久,我才能找到你们?求求你们在梦里告诉我,你们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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