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等了多久,天色逐渐转暗。明明身在屋中,她却耳尖地捕捉到了那边的动静。

    她起身出门,朝那边走过去。

    门开了,男人送客的声音从里传了出来。

    他刚一踏出门,正撞上女子走来的身影,方才还挂着些疲惫的面庞转瞬便换上了轻松的笑。

    傍晚焦黄的光撒在他的脸上,那笑容柔和温暖,一如往昔。

    他似是忘了身后还有人,迈开步子径直朝她走去。

    “还要多谢夫人送来的糕点。”

    她嗔道:“你如果是个不会饿的神仙,那以后就都别吃饭了,正好给府上省些钱。”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他待的时间久了,不知不觉间她也学到点他嘴皮子上的功夫。

    “如果我今日传了午膳,不就等不到夫人亲手做的糕点了吗?”

    “谁跟你说这是我做的。”她嘴上不饶人,可声音依旧是那样温和柔软,像一只小猫一样挠在人心上。

    这小猫的爪子不够尖利,挠不坏人,却能把人身上娇贵的锦缎挠出毛。偏这被挠的人也是个怪种,衣服坏了反而觉得这是种别致的美,兴到头上还要朝外人傻乐道:看,我这衣裳独特吧,我家小猫为我做的。

    他呆呆笑起来,认下自己的错,手却没嘴那么老实,就要去勾勾搭搭,不幸被躲掉了。正事当前,她可比他稳重多了。

    “天色已晚,几位先生今日辛苦,不若留下用饭,我方才已叫厨房那边备下了。”她挪了步,转头望向稍远处。

    这话,是对着他后面走出书房的三人说的。

    黎繁看着,感叹自己从前果然是个体面的小姐,说话做事守礼规矩,该有的小心思也一点没少。

    这些人应当是他的同僚吧,确实有必要多搞搞关系,拉拢拉拢。她如今不懂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但直觉告诉她这样做是有必要的。

    “夫人好。”

    几人对她作揖,她规矩地回礼。

    可当这几人直身站定,黎繁却像是被什么击中似的,一阵眩晕。

    一颗心脏如坠冰窟,呼吸都仿佛被扼住一般,喘不过气。

    这些人……她不应该认识的,她没道理对他们有印象。

    可是为何……

    那三人中的一人,一袭青衫,温润儒雅,通身的素净却掩不住他那不似凡人的清冷气质。一双眼睛明亮有神,仿佛可以轻易地看透世间万事万物。

    太像了,太像了……

    师父!

    睡梦中的黎繁破出一声悲吟,额头上密密麻麻爬满了晶莹。

    黎繁睡眠之中身体也不再平静,一下一下怪异的抽动似是挣扎,却并未让床上之人彻底醒来。

    她的头好晕,可她还在梦里。

    她这一次梦境要结束了吗?

    梦中,那女子似是与几人早就相识,神色自然,脸上还挂着她那温婉规矩的微笑,等待着几人的回应。

    “谢过夫人好意,不过我等的确还有要务在身,便不多叨扰了。”其中一人婉拒道。

    “那当真是遗憾,既如此,也就不强留几位了。”

    黎繁明知自己现在无法在梦中说话,却下意识想要去做些什么。

    她想要走近再看看……

    她想要当面问问他!

    可她动弹不得,被困于名为梦境的巨网中,在这副躯壳中无谓地挣扎。

    越来越近了。黎繁耳中嗡鸣,千百道声音一齐响起,而眼前越发模糊,无名的恐惧爬满全身。

    那人走过她身边之时,微微一顿步。

    “杨先生。”

    黎繁脑中的声响骤然停止——

    “夫人。”他恭敬道。

    “还要多谢先生的药,先生果真是在世华佗。”她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恭维道。

    那张脸,黎繁再熟悉不过了,但又有些许不同。

    更加年轻,更加青涩,带着青年独有的意气风发,让人毫不怀疑他是能做出一番大事业的有才之人。

    这才该是他!

    “鄙人不善医术,实在是惶恐,且这本就小事一桩,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梦中的女子轻笑一声,复又说了些什么。可黎繁听不见了,她只觉却越发昏沉,像是有一股力量在拉扯着她一点一点脱离……

    他说他不善医术。

    连谦虚内敛的性子都一模一样。

    她早就认识他了吗?

    黎繁从梦中惊醒,头痛欲裂,身上冷汗涔涔。

    窗外天已大亮,这段时间三人都默认她需要要多休息,即使她起晚了也并不会催促她。

    房中静得落针可闻。

    这便是那道士说的,她很快就会知道的事吗?

    还真是一件有些骇人的事啊……

    黎繁用被子把自己紧紧包裹住,即使现在已经入夏,却感到无穷无尽的寒冷,整个人像是刚从冰窟里出来一般,被冰刺扎满全身,动弹不得。无名的惊惧与痛苦爬满全身,让她止不住地发抖。

    她不知自己缓了多久。

    只知道自己离开床下地之时,整个人都像是飘起来一样虚浮。

    她差点跌倒在地,用手死死扣住床沿,直到力气一点一点地回到身上。

    推开房门,忙碌的声音远远传来,将她凌乱翻飞的思绪拽回,那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些亮光。

    她分明早就回到了现实,可却还是感觉像在梦中一样。

    又或许现在才是一个梦呢?一个维持了五年的梦。

    脚下的动作僵硬而缓慢,她像是一个久病卧床不下地的病人,正在重新感受,试图理解这陌生危险的世界。曾经,她将师父视为唯一的依靠,但倘若她撕开他的伪装,得知他的关心爱护都是别有用心的欺瞒,那她的这五年算是什么?

    黎繁扶着栏杆,慢慢地下了楼。

    头很晕,连带着眼前也一片模糊,每一步都走得很不安心,如果不死死地扶住什么,她很确定自己一定会从这楼梯上摔下去。

    梅儿第一个看见她,咧开嘴对她笑,隔着老远招呼。

    她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尽力掩盖脸上的异样神色。

    “姐姐,厨房里给你留了早饭,先去吃点吧。”

    “好……”

    她转了方向,朝厨房走去,却在那片白色快要从视线中消失之时顿了一下。

    他神色肃正,正同患者说着什么话。

    她的师父。

    他是谁。

    他真的同梦中那青衣男子是同一人吗,还是巧合。

    但说是巧合,黎繁自己都要讽笑出声。

    五年相处,她对他那么熟悉,他的身形,他的声音,乃至他平日里下意识会做的一些小动作。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如此相似的两人,从外貌,到谈吐,再到性情。

    两个身影一点一点地重合。

    他真的早就认识她了吗?

    可他……不是这样说的。

    他说他在洄河岸边救下奄奄一息的她,把她带了回来。他替她治病,许她庇护之处,教她医术。

    他是她最感激、最信任的师父。

    难不成他也是失忆之人?

    黎繁不觉苦笑出声。

    *

    夏日炎炎,热浪四面八方袭来,人心也跟着躁动得无处安放。

    “好累啊!”福禄神色怏怏,放下捣药杵,甩了甩手,不由抱怨出声。

    “你这样悬着手臂,当然费力。”

    福禄被吓了一跳,一转头,见黎繁立在他身后,低头看他。

    “我来吧。”她淡淡道。

    见她要抢自己手中的东西,福禄赶紧将药臼连药杵护在怀中:“师姐不能,被师父知道要训我了!”

    她垂了手:“训你什么?这些本来就是我的事。”

    “师姐,你知道吗?之前师父说你身子不好,让我多帮你分担。你这回生病我猜也是太过劳累才拖垮了身子。”

    “我的病,同这没关系。”黎繁缓缓开口,“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身子不好吗?”

    福禄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她讽刺地笑,转身独留福禄在原地。

    当年,梅儿就是被雇来专门照护她的,不做别的杂活。后来她能自理生活了,梅儿才开始做煮饭、洒扫之类的活。福禄来得最晚。

    师父……

    那他知道吗?

    他同她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她当年昏迷的那段时日,梅儿知道些什么吗?

    *

    晚饭时分,众人照旧围桌坐下。

    黎繁低垂着头,声音平淡,道:“你们今天这么累,就早些上去歇息吧,待会我来收拾。”

    这话是对梅儿和福禄说的,两人尚年轻,脸上的疲惫劲早就藏不住了,她全都看在眼里。

    她似是怕被拒绝,又赶紧补了句:“我今天本就起得晚,也没做什么事,现在还不累,待会做些活正好睡觉。”

    梅儿听了急忙道:“今天该是福禄收碗,姐姐别给他机会偷懒。”

    黎繁却冷声开口:“我说了我来,你们吃完了就回去,早些睡,你们可还要早起的。”

    她很少冷脸,哪怕现在也只能算是面无表情,她生得一双温柔又有些妩媚的水眸,寻常人看了这表情也不会觉得她凶或是吓人。但她坚持一件事的时候,任谁来了也不敢驳斥,仿佛天然带着一股威压。

    梅儿自然而然地住了嘴。福禄得了好处,却也没敢往脸上挂笑。

    天色渐晚,夏夜里虫鸣鸟叫不绝,星子也伴着这乐曲跳动,自有一番热闹劲。

    梅儿和福禄很快便吃完离开了,也听话地把饭后的收拾活交给了黎繁。

    此时饭桌上,只剩下了细嚼慢咽的师父。

    还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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