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公主病故,驸马一家皆被牵连,而公主身边近身伺候的人,就更逃不过了。

    云辉等人因照顾公主不力被赐死。唯有和玉,自四月一日离开将军府后再未回府,下落不明。

    赵峻也曾秘中搜寻过和玉的踪迹,却都无功而返。

    而现在,她就站在他面前。

    他不知如何开口:“和玉,你为何……”

    “为何会消失?”和玉的眼中慢慢蓄起泪水,“是公主让奴婢逃的。”

    “姐姐?!”

    赵愉临死前,总是哭,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或许是这病太折磨人了,或许是药太苦了,或许是想起自己那位英年早逝的爱人……

    元德二十六年三月三十日夜,风雨如磐。

    “公主!”和玉推门而入,就见赵愉一身单薄中衣,静静立在窗前,不言不语,如一枝垂了头的梨花,苍白而脆弱。

    和玉赶紧拿来架子上的裘衣为她披上。

    “公主,快回床上歇着吧,可别着凉了。”

    赵愉缓缓转身,和玉见状赶紧关了窗,隔了寒凉雨气在外。

    “和玉,你走罢。”

    和玉关窗的手沾了冰冷雨水,却顾不得擦拭,连忙跪在赵愉身前:“公主,奴婢不知做错了什么,但……奴婢永远希望公主好好的,求您不要赶和玉走……”

    赵愉惨淡地笑,伸手欲扶她起身,那手上却实在没什么劲,作罢,只居高临下,怀着悲悯看她,道:“你没做错什么,我也不是要赶你走,咳咳——我是为了你好,为了——”

    赵愉剧烈地咳嗽起来,呼吸都被这猛烈的咳意截断,眼前一昏,和玉赶紧将站不稳的公主扶回床上。

    “公主,我去催催您的药——”

    “回来!”

    赵愉抬手指向妆匣:“……拿来。”

    和玉不明所以,却照做了。

    赵愉接过那不大的匣子,翻找起来,拿起一个玉佩,摇摇头,又放下,再拿起一个玉坠,叹了口气,放下那匣子。

    “这个你揣好。”她把这玉坠塞到和玉手中。

    “公主,这是——”

    “这东西,峻儿认得,我外祖可能也认得。不过,我只要你拿着这东西去楚王府,去找峻儿……”

    “公主?!”和玉愕然,“楚王殿下马上就回京了,娘娘的意思也是让殿下一回京就来看望您。”

    “我等不到了!”

    赵愉笑了起来。

    多可笑啊……

    她贵为公主,却将要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她自知再也没有机会亲眼见到亲人,她的母亲还天真地想着等她转好些就将她接进宫疗养,像以前那样……

    可她不会好了。

    母后身为一国之母,不得随意出宫,可如果她告诉他们她要死了,母后能不能来见她最后一面呢?父皇会为她破这个例吗?

    罢了,她早该死的。

    “你听好了,明早寻个由头出门,自己躲起来,不要再回来。然后,寻个时机去见峻儿,告诉他——”她停了下来,怔怔地念,“告诉他什么呢?我没有证据……你是母后给我的人,但我现在只能信你了。”

    和玉泣不成声。

    “……就告诉他,小心些,他太自大了。母后在高位上待太久,已经听不进话了。但峻儿他,他是父皇的儿子,父皇还是在意他的,你让他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选定了就别回头……”

    ……

    “所以姐姐她……”赵峻猛抓住和玉的肩,“她不是病死的?!有人要灭口?是谁?”

    “奴婢不知……”和玉面如死灰,“但公主那段时日,总是刻意疏远所有人,连我们贴身伺候的也……”

    “可她没有疏远你,她还将这东西给了你,让你来找我。”赵峻拿起手中的玉坠。

    和玉点点头:“所以奴婢想,公主是真的不知该信谁,才在最后赌了一次,赌我没有害她的心。”

    “她只信你。你可见有谁值得怀疑?”

    “若说怀疑……奴婢和云辉都是宫里就跟着公主的,且云辉比奴婢还早些,可公主并没有同云辉说这些……”

    “说明比起云辉,姐姐更信你。云辉呢?”

    “温荣堂的下人都被赐了毒酒,云辉也没了。”

    赵峻如鲠在喉。斩草除根从来都是最好的绝后患之法,可若真有什么人要害他姐姐,都不需要那人亲自出手,这帮凶就会在他父皇的震怒之下被连坐致死,只要这帮凶是姐姐身边的人。至此死无对证,而那幕后之人双手不沾鲜血,他即使想要查也很难做。

    “所以,很有可能是将军府的人暗害姐姐,或是外人借将军府之手行一石二鸟之事。父皇对将军府的处置也不无道理。”赵峻又想起成谨,“驸马呢?他可知这一切,他可有参与?”

    “不会是驸马。”和玉摇头。

    和玉的思绪又飘回那一夜。

    她作为局外人,不是一点都看不明白。

    公主始终思念亡夫,难再接纳成驸马。而成驸马心中有公主,却恨自己来得太晚,他无论是作为臣子还是作为枕边人,都无法要求公主放下过往,与他不存芥蒂地做一对和美夫妻。

    他们的婚事本就是旁人主导的一场交易,而非你情我愿。他二人都是旋涡中无法做决定的可悲人。

    公主说:“成谨……是我对不起他,我当初就应该坚决反抗,哪怕去兴善寺修行,也不该答应这桩婚事……他本有大好前程,我害了他。”

    和玉惊声:“公主,您怎会有错……”

    她推门离开时,见成驸马静静立在门外,不知站了许久,宛若一尊雕像。

    她福身,退下,走出挺远,再回头,驸马还是没有进去。

    她就兀自嗟叹,怀着悲允想,驸马也听见公主的话了罢。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公主。

    但她没料到,那也是她最后一次见驸马。

    她不信驸马有亏待过公主,公主泉下有知也定要否认这罪名。可驸马却因这罪名首当其冲地承受了天子的怒火,惨死狱中。

    驸马那晚有见到公主吗?

    公主有亲口同他说些什么吗?

    和玉全然不知。只知二人之间的爱与悔都将随着生命的逝去而永远封存。

    书房外吵闹了起来。

    和玉回过神来,泪湿满面。她没有辱没公主的信任,那之后呢?她还要活着吗?怎样活着呢?

    赵峻见她一时间再难言语,先去处理外面的事。

    “谁在外面吵闹?!”他很烦躁,心中一股郁悒之火只待旁人送上门来替他引走。

    “……是瑶娘……”

    他打开门。那精心打扮的女子眼前一亮,接过食盒到自己手上,向他问安。

    “殿下好久都没去瑶娘那了,瑶娘念着殿下这些日子太过操劳,为您熬了汤。”

    赵峻似笑非笑:“是吗?你就是只是来送汤的,没别的事?”

    何侧妃见状赶紧又往里一步:“殿下,这汤得趁热喝。”

    “本王好得很,你回罢。”赵峻仍是堵在门口,一点要放她进来的意思都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

    人明明是笑着的,却不让她进门,也不接食盒。何侧妃定在原地,不知所措。

    可也是见了赵峻的笑脸,以为自己的打扰并没教他不满,她胆子就突然大起来:“妾身有事!殿下这些日子都不来后院,也不让人进书房,可我刚才明明瞧见殿下将李总管带来的那女子放进去了,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李为魂惊胆落,膝盖一软,就想给这姑奶奶跪下。

    赵峻脸色却还好,只是笑容淡了,直到面无表情。

    他明明没有怒气在脸上,却教几人感到一瞬刺骨的寒意。

    “褚随,把何侧妃请回去,半年不得出云想苑。”

    “殿下,殿下!”何侧妃花容失色,手里的食盒摔在地上,一地零乱。

    “本王在书房面见门客,由得你来插嘴?!”

    李为见状,赶紧应和:“是呀何侧妃,小的都说了,那人是殿下的客人,不是女子,您看错了。”

    “殿下,妾身知错了,妾身不能半年都见不到您啊……”

    “下一次再管不住嘴,你就不用说话了。”赵峻转身,猛地砸上门,“带她走!”

    和玉从帘后走出:“奴婢不知来路上被人看见……”

    “她不足为惧。你不必担心。还有,你不用再以奴婢自居,姐姐放你出来那日,你就该明白,你已不是女官和玉了。”

    她点头:“今早我入王府时也有人见过我,不过我那时一身脏污,除了李为应该没人认出我来。再后来,李为把我藏了起来。”

    “李为这事办得还算妥当。”他赞扬道,“书房里外也都是信得过的人,不用怕。”

    “那我……”她抚上自己的脸。

    “我还没问你,你这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

    她眼神躲闪:“我那时一人在外,孤立无援,晚上总怕不安全,且那几日皇上处死了许多人,我怕被认出来,就——”

    “划了自己的脸?”他眼神中有一丝痛色,“没事,现在你安全了,你的脸也能治。”

    “可我已把消息带给殿下,还有必要留在王府吗?”

    赵峻一惊:“你不想留在王府?你要去哪?”

    “不是不愿,而是我现在身份特别,不好留在王府,也怕连累殿下。”

    “这你不用担心。”赵峻神色坚定,“我有办法护你周全。”

    只要你愿意留下来。

    十三年前,他就想告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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