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斐是男大
三点十分，崇文楼101大教室的门窗紧闭。
今天开题的是管理学系三十五个研二的学生。谢骞谢大导因为各种原因，这两年招生指标砍掉了俩，所以他的学生人数最少，只有五个，包括那个特殊关照的学生宋文斐。
所以他才说来不来区别不大，反正也只能在旁边闭嘴等着其他导师阴阳怪气，轮到他对别人的学生阴阳怪气的时候，他又懒得吵了。
用他的话说：以学术批判之名行同行攻讦之事，无聊至极，还不如做个功利的学阀，当然自从他另辟蹊径一头扎进了管理学而不走老爷子的材料科学之后，阀他也是阀不起来的。
而他叫李斯佳来，主要是为了保住林同学这个位置——学院有规定，如果学生今年开不了题，就只能一律等到明年十一月继续，那么他很有可能延毕一年。
眼下高校僧多粥少，就算是有新专业和扩招，但学生指标在经管院依旧卡得很死，一个学生延毕，下一年就少一个指标，这样的话他原本不富裕的五个指标岌岌可危。
李斯佳背着电脑包匆匆赶到时，内外皆是一片静悄悄，连路过的狗都在静音。
她正准备推门进去。
“同学，同学……这个教室里面在开会，二楼有自习室……”一个女生端着茶杯追了过来。
李斯佳笑了笑：“我知道。”没有哪个女性会排斥在校园里被叫成同学，即使有，但那感觉至少不会比十几岁被叫大姨难受。“谢谢。”
那女生犹压着嗓子开口：“啊，学姐……学姐也是来观摩答辩的？”话音未落，便听见里头啪嗒一声响，接着就是争吵声隐约传来，听那声音像是管理学系主任黄晓。
女生缩了缩头，怯怯跟李斯佳对望了一眼，她是这次负责整理文档表格的学生秘书，里头还等着她，不进去也不行。
犹豫了好一会儿，她才推开门，临去前说：“学姐，那个……黄老师发火了。您要不等会再去？”
李斯佳摆摆手，“我从后门进，你忙去吧！”
“欸好。”
通常来说，开题前十名是最倒霉的，因为那时候评委们的精神和火力最足。
经管学院一向开明，分好组之后都是随机打乱学号来陈述。但自去年黄晓调来作系主任之后，这位在图书馆工作十八年的高级工程师将强迫症发挥到了极致，在系内开始了包括项目立项、教学获奖、教师兼职、学生成绩等栏目的在线文档重新归置，意图将繁浩的重复的登记工作毕其功于一役。
其中也当然包括了当年的毕业实习和论文分组——于是将答辩人数最少的导师排在最前头，这样下来，表格的导师栏里谁学生多谁学生少，也就是谁的工作量饱满谁不努力一目了然。
同事里头吐槽声虽多，但毕竟无伤大雅，嗡嗡两下就过去了。
只是今天谢骞谢博士的学生却成头号怨种。
后门只阔了一条缝，黄主任那熟悉的大嗓门就直直越过座椅板凳送了来：
“我问你，你的导师有没有给你看过你这个题目？”
台上的男生犹疑地说：“看过。”事实上他的导师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看也是微信里看一眼，来一句“差不多了，多读文献了来找我”完事。
“看过为什么是这种狗屁不通的句子？来你念一下我看看你怎么断句。”黄主任质问。
那学生开口道：“基于XX背景下社矫群体创新创业的社会效应研究。”
黄晓继续发力：“嗯，你解释下什么跟什么的效应？创新创业是动词还是名词？它们有什么区别？你究竟要研究什么？你想清楚了？”
任何人在这种连环追问下都难以招架，何况是在台上接受拷问的学生。于是整个大教室鸦雀无声，只有被吓傻了的猴孩子们面面相觑，心里想完了自己改题目还来不来得及。
这时，坐在评委席中间的男子缓缓插了话：“嗯，这是一个硕士该有的水平？”
熟悉的人都知道，这是崔院长要开始总结陈词了，不出意外的话，宋同学的开题要寄了。
宋同学心知肚明，也配合地开始走流程：“对不起，院长，还有各位老师。是我思虑不周，文献做的不够。”然后欠身鞠了一躬。
他的声线比较有穿透力，比工藤新一的声音要厚实些，但还是好听。李斯佳想。
老崔笑了笑：“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这个报告花了多长时间？”他刚才一直没说话，而是面带微笑的从厚厚的镜片下打量着这个好看的学生。他记得她。
好看的当事人想了想：“七天。”
教室又是一静。
“七天？”老崔的面上笑意未改，转头与邻座的几个评委交换了眼神，“嗯……七天。”
而下一秒，他手中的报告就飞到了地上。
啪，所有学生在静默中抖了一抖。
崔院长生动演绎了什么叫“不屑的愤怒”：“这么说来，我应该表扬你才对。七天？七天我都写不出来你这样的。黄老师，你能吗？”
黄晓暧昧一笑，摇了摇头。
“七天。宋文斐，你的导师为什么会允许你来答辩？”老崔敲了敲桌子，“嗯？”
年轻人张了张嘴，面上尚有一丝难堪，但仍然镇定地答了他：“对不起，院长，是我求谢老师的。”他说：“我想试试。”
“头可真铁。”李斯佳嗤笑一声。
尽管她看过他的选题，问题其实不大，只是排在第一个有些倒霉罢了。但他现在的言下之意就是七天够了。这下好，挑战权威了。
“哈……试试？”崔述之唇边的法令纹高高牵起，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好，好！起码你说了实话。勇气可嘉！”
他逡巡着四周，“那其他老师还有什么问题的吗？嗯？给他试试的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一旁的主持人终于出来打了圆场，“那个……宋同学，你的导师呢？”
满场又静，但安静和鸦雀无声有时候区别还是挺大的。
李斯佳着实没想到第一个上来吃杀威棒的就是这个宋文斐。
她不喜欢众望所归，也不喜欢成为瞩目的焦点。何况这个时候的闪亮登场搞不好还要惹个多管闲事的名头。可她再不去的话，老谢的指标怕是真要飞了。
她喘了口气，清了清嗓子：“嗯，崔院长，黄主任，谢博误机了。”
众人皆回头。安静的大教室里，她的声音一贯清晰有磁性。
老崔眯着眼，支棱着头往后瞧着那个走廊里出来的纤瘦人影。李斯佳穿了个简短的黑羽绒服，一条灰色的束脚运动裤，简单扎了个马尾，手里提溜着个电脑，像是路过。
外头的风很大，吹得她面上雪白。
老崔自厚厚的镜片下往上看去，古里古怪地说：“哦，是李博士？”
这时，刚才门外那个学生秘书麻利地抱着自己的文件让到了后头。“李老师，您坐这儿吧！”
“谢谢同学。”李斯佳浅浅说，又重复了一遍，“谢博来不了，叫我帮他看看。他很担心宋同学的开题。”说着扫了眼看向了讲台上那道瘦高的身影，她晓得那道身影也在看着她。
只是跑得急没带眼镜，实在是认不出来对方究竟是个什么表情。
——分割线——
大教室的气氛依旧紧张。
答辩席正中间的是经管学院的院长崔述之，虽然年过半百，但依旧英俊儒雅，他挑了挑眉：“哦，这么说李老师看过他的选题了？”
李斯佳欠身应道：“是的院长。虽然问题很大，但我觉得还可以修正。首先我觉得他的选题是个重要但还没能引起重视的话题，只是些许词不达意。其次，他的思路不是没有，只是写的不清楚，研究目标定位不准。”
老头换上了另一张笑脸，哼哼了一句：“你说的，跟我说的有什么区别？这就跟没写一样嘛！”但他一贯偏爱有能力的美人，院里院外也都给她面子，又加了句：“你觉得他应该怎么改？李老师。”
球轻轻踢回了李斯佳跟前，所有人都等着她的表演。
这话里有缝。可是她怎么晓得应该怎么改？这孩子又不是她带的。
扫了一眼屏幕上的幻灯片，她又默念了一遍他的题目，张口还是个拖字诀：“我觉得改不改先放一边，他应该先讲清楚他选题依据——为什么是这么特殊的群体的行为。对他来说，这个研究主题的意义来源很重要。”刚才宋文斐念这一段的时候没来得及说完就被黄晓打断了。
“现实意义而已。”黄晓轻哼一声，点了点手头厚厚一沓开题报告，“这里面的都大同小异。”
“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黄老师。”李斯佳从容一笑，“现实往往可以验证和更新理论，如果宋同学的恰好有那么些认真其事的意义呢？”
黄晓冷冷地反驳：“既然说到现实，那么很显然，他这个选题的可行性不强，他拿不到数据，实施不了实验。”
李斯佳不痛不痒地说：“那要看他如何选择指标。”
崔述之浅浅一笑：“既然李博士特意提到了，那么宋文斐，你的选题有什么现实的动机吗？”所有人又看向宋文斐。
李斯佳模模糊糊瞧着讲台上，鼓励地说：“我想那应该是个很好的故事。”
她在老谢发给她的压缩包里发现了个note笔记链接，里面是这个学生在过去调研过程中的观察日记。真情实感，和他的选题契合，但在仅有的15分钟答辩过程中，评委席的人是不会允许他说的。
当然，答辩流程也不允许。不过她只是希望他说些什么，好让她下嘴捞他。
“宋同学，你可以简单的说说。你需要告诉我们你的思考是有真凭实据的。”这个暗示够彻底了吧？李斯佳心里想。
老崔不置可否地扬了扬下巴，宋文斐开始阐述。
这时，正在滑行中的老谢同志发来了信息：如何？
李斯佳：他在第一个，你说呢。
老谢：女神救命。
李斯佳：请我吃饭。
老谢：妥。
过了一会：带上你老公。
李斯佳：倒也不必。
再抬起头来时，宋文斐已经结束了发言，答辩席上开始了新的一轮发问。
“在人文领域用大数据模型？还是这么小众的群体？这仍然不可能。你只是一个硕士研究生，同学。”
宋文斐：“嗯，我明白老师的意思，但我列出了很多备选方案……”
黄晓打断他：“研究生不须也不能有如此野心。”然后看向一旁的崔述之：“您说是吗崔老师？”可他自图书馆调来刚刚一年，对崔院长的脾气着实还不算了解——这是个一贯跋扈但挺有个性的人。
果然，老崔不置可否，轻哼一声：“自圆其说即可。”
李斯佳借机插话：“可行性待论证，但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说我觉得问题不大，只要他想做，都可以，或者说我认为这种尝试也是开拓精神的一种体现。这一点林同学也跟我讨论过的。”
信口开河时她自然没注意到那个男生一闪而过的异色。但没关系，到了这个时候，就已经不是学生的表现能左右的阶段了。
这时，答辩席上另一个女老师开了口，“那是因为李老师是经济系的，看问题都是从自己的学科视角来说，但我们有管理学的思路，这两者虽然有关系，但并不能通用。否则他为什么要来我们管理系？”
“经济学是一种思维方式，只要他研究的题目和目的最终是奔着对人和组织的管理和治理去，我觉得方法上博采众长也没什么。现在许多地理学和历史学的研究也会用到计量分析的方法。”李斯佳终于把话题揽到了自己的身上，离拯救这位倒霉学生又近了一步。
“方法？你是说你们的那些大数据分析吗？”黄主任一下来了兴致，矮胖的身子从座位上一下子弹了起来：“经济学那一套所谓的科学的规律的寻找，在后现代主义的眼中根本就是镜花水月，现在什么数据不能造假？所谓的大数据的模型，极难实现对未来的预测，反倒是案例个体等真正的下沉到社会当中的研究才是能够解决实际问题的，光那些五花八门的模型跑出来的指标的高低能说明什么？能预测什么？现在灰犀牛事件频出，你们的预测有效吗？”
“黄老师，如果说到微观的个体，那么我想问现在什么隐私不能泄露，什么事实不被构造？如果说到预测，那么我想问您所谓的预测是不是指对明天下不下雨的预测，如果是，那么您可能对我们02学科的‘预测‘的概念不太清楚。如果说到现实，那我想问，什么是所谓的现实问题，面对同一个事实，管理学科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视角自身就存在着矛盾，但仍然选择各取所长。又有什么资格指摘经济学呢？”
黄晓涨红了脸：“你不要东扯西拉，我在跟你说宋文斐的这个开题的问题，谢博自己不来，你在这给大家开经济学导论吗？我们这里是管理学系。”
呵，上纲上线的不晓得是谁。
李斯佳差点把个冷笑没憋回去，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我扯远了。我代谢博到这里来，只是客观转述他的看法。”她看了眼沉默的宋文斐，说：“这个学生的报告写的或许不好，但并不是没有救，哪怕黄老师说有方法上的跨学科问题，跨学科的思路在解决现实问题上是在现在是被鼓励的，何况他的选题属于人力资源范畴，而我恰好是从劳动经济学的角度来看的。人力资源和劳动经济，一门之隔，很多时候说得都是同一件事。”
李斯佳说到这看向了老崔，大有寸步不让的意思。“当然，这只是学科之见，具体怎么说，还是要看各位评委的意见。”
老实说，自她出现的那一刻起崔述之就打定主意不再难为这个学生了。火发完了，崽子们吓到了，大差不差也就行了。
他微笑着看完了整场吵架，这样的争端在社科领域经久不衰，小年轻们怎么可能吵出结果？但他依旧喜欢徜徉在这种学术争端的海洋中。
“好，好，很好，黄博士啊，我觉得年轻人的想法活跃些也没什么的，是该被鼓励，人力资源和劳动经济，本来也是接近的，这么看来，李博士对宋文斐的选题还是很有信心的，是吧？”
一通不痛不痒的安抚之后，崔述之话锋一转：“但这个学生呢，实在是不像话！”
李斯佳赶紧说：“是的，他问题很大。”
崔述之一笑，看了看表：“行了，半个小时了，后头还有好多学生呢！我有个想法，下周是经济系的答辩，到时候黄晓你也去一下。如果宋文斐能够在一周之内完成他的报告，并且同时通过经济系和管理系评委的同意，那就可以，不然，那就明年见。老师们怎么看？”
院长发话了，还能怎么看？
只是黄晓脸色不算好看，她前年才从图书馆调来经管学院做系主任。在C大，经管学院这地方既像纯粹的政治学院或者哲学院那样看资格看派系，又像商学院那样的看成果看经费，她还不算站稳脚跟。
而谢骞这个人不服管教是出了名的，他老子谢方还是隔壁学院的老院长，她平时还是顾及着些，今天总算是逮到了机会。
谁晓得这个李斯佳又横插一杠子进来，开口就敢说她不懂定义，简直戳了她的肺管子。
当然，能进经管学院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她也只有闭嘴。
接下来的时间就如走马观花的过。老谢剩下那几个面如土色的倒霉蛋孩子在宋文斐的这一出杀威棒下也全数低空飘过。
李斯佳负责任地坐到了五点，眼看快堵车了才溜号。
日头渐西，崇文楼门口的马歇尔雕像下站了个瘦长的影子。
“李老师。”
是个学生。他取了耳机迎上来。
李斯佳抬眼略略一扫，哦，是那个倒霉孩子。“宋文……斐。”真拗口。
“宋文斐，”他重复一遍，“今天多谢老师了。”
他换下了答辩时的西装外套，套了个枣灰色相间的格子绒衫，稚嫩却精致的五官这才贴合他了的身份——一个学生。但很快她就会发现他不像学生。
“不客气，怎么还不回去？”
宋文斐笑了笑：“我在等您。”
“哦？”
尽管初识，尽管还没认清楚这学生的模样，但刚才那个惊险的力挽狂澜刀下留人已经让他们可以直接跳过冗长的寒暄。
两人一路走出教学楼来到C大的大道上，深秋的季节这里既有落叶木，也有常青树，郁郁葱葱的树荫下也能见到风吹来的一片片枯黄的叶。
“……我的意思是，专家总会有无数个建议，无论如何，你对自己要做的东西心里有数。”李博士教导学生时总是颇有耐心。
“是的。但我想，也许是我的方向出了问题。”宋文斐点头，若有所思地说，“但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总之，今天还是多谢老师。不然我可能就要完了。”他笑了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和浅浅的酒窝。
李斯佳嗯了一声，步子没停，张口还是那么几句话：“没事，你回去好好准备，多和导师讨论一下，硕士开题而已，来得及。”
“好。”宋文斐顿了顿，看着李斯佳：“这周之内我能问老师一些学术问题吗？谢老师这周有个基金评审，他很忙。”
看在老谢的面子上，她说：“当然……”
“老师小心！”他立即拉着李斯佳退了一步。
啪，一本书从天而降。
一抬头，三楼阳台上冒出了张女人的脸：“要死啦你们谁个把书放这啦？”保洁阿姨埋怨着把顶着抹布的拖把棍儿收了回去，“不好意思啊同学！”
两人无奈一笑，只得离这大楼远了几步。
来到花坛边，宋文斐从背包里掏出个便签纸，斟酌着说：“但我在校网上只查到您的邮箱，嗯……我想，如果您也能像今天一样指出我的问题那就更好了。”
李斯佳嗯了一声，瞧见他被袖子盖住的虎口处有个尖尖纹身贴，是一枚月亮脸。她歪了歪头，觉得有些眼熟。
“当然。”她未作他想，便写下了自己的电话，“我在谢老师楼上，周三和周五，302，你来前两个钟电话联系。”
“谢谢李老师，我会好好准备的。”
李斯佳沉吟道：“先说好，我没有你导师那么好说话，你如果问我，我不会考虑他的面子。虽然最后答辩的决定权在他。”
“当然。”他微微笑着，也这么说。
李斯佳正眼打量着他，忽然开口：“上午在湖心亭那个是你？”
宋文斐一怔，随即笑了：“是的。”
他没想到她会主动问起，但却瞧见了她面颊上一闪而过的红晕。
今天开题的是管理学系三十五个研二的学生。谢骞谢大导因为各种原因，这两年招生指标砍掉了俩，所以他的学生人数最少，只有五个，包括那个特殊关照的学生宋文斐。
所以他才说来不来区别不大，反正也只能在旁边闭嘴等着其他导师阴阳怪气，轮到他对别人的学生阴阳怪气的时候，他又懒得吵了。
用他的话说：以学术批判之名行同行攻讦之事，无聊至极，还不如做个功利的学阀，当然自从他另辟蹊径一头扎进了管理学而不走老爷子的材料科学之后，阀他也是阀不起来的。
而他叫李斯佳来，主要是为了保住林同学这个位置——学院有规定，如果学生今年开不了题，就只能一律等到明年十一月继续，那么他很有可能延毕一年。
眼下高校僧多粥少，就算是有新专业和扩招，但学生指标在经管院依旧卡得很死，一个学生延毕，下一年就少一个指标，这样的话他原本不富裕的五个指标岌岌可危。
李斯佳背着电脑包匆匆赶到时，内外皆是一片静悄悄，连路过的狗都在静音。
她正准备推门进去。
“同学，同学……这个教室里面在开会，二楼有自习室……”一个女生端着茶杯追了过来。
李斯佳笑了笑：“我知道。”没有哪个女性会排斥在校园里被叫成同学，即使有，但那感觉至少不会比十几岁被叫大姨难受。“谢谢。”
那女生犹压着嗓子开口：“啊，学姐……学姐也是来观摩答辩的？”话音未落，便听见里头啪嗒一声响，接着就是争吵声隐约传来，听那声音像是管理学系主任黄晓。
女生缩了缩头，怯怯跟李斯佳对望了一眼，她是这次负责整理文档表格的学生秘书，里头还等着她，不进去也不行。
犹豫了好一会儿，她才推开门，临去前说：“学姐，那个……黄老师发火了。您要不等会再去？”
李斯佳摆摆手，“我从后门进，你忙去吧！”
“欸好。”
通常来说，开题前十名是最倒霉的，因为那时候评委们的精神和火力最足。
经管学院一向开明，分好组之后都是随机打乱学号来陈述。但自去年黄晓调来作系主任之后，这位在图书馆工作十八年的高级工程师将强迫症发挥到了极致，在系内开始了包括项目立项、教学获奖、教师兼职、学生成绩等栏目的在线文档重新归置，意图将繁浩的重复的登记工作毕其功于一役。
其中也当然包括了当年的毕业实习和论文分组——于是将答辩人数最少的导师排在最前头，这样下来，表格的导师栏里谁学生多谁学生少，也就是谁的工作量饱满谁不努力一目了然。
同事里头吐槽声虽多，但毕竟无伤大雅，嗡嗡两下就过去了。
只是今天谢骞谢博士的学生却成头号怨种。
后门只阔了一条缝，黄主任那熟悉的大嗓门就直直越过座椅板凳送了来：
“我问你，你的导师有没有给你看过你这个题目？”
台上的男生犹疑地说：“看过。”事实上他的导师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看也是微信里看一眼，来一句“差不多了，多读文献了来找我”完事。
“看过为什么是这种狗屁不通的句子？来你念一下我看看你怎么断句。”黄主任质问。
那学生开口道：“基于XX背景下社矫群体创新创业的社会效应研究。”
黄晓继续发力：“嗯，你解释下什么跟什么的效应？创新创业是动词还是名词？它们有什么区别？你究竟要研究什么？你想清楚了？”
任何人在这种连环追问下都难以招架，何况是在台上接受拷问的学生。于是整个大教室鸦雀无声，只有被吓傻了的猴孩子们面面相觑，心里想完了自己改题目还来不来得及。
这时，坐在评委席中间的男子缓缓插了话：“嗯，这是一个硕士该有的水平？”
熟悉的人都知道，这是崔院长要开始总结陈词了，不出意外的话，宋同学的开题要寄了。
宋同学心知肚明，也配合地开始走流程：“对不起，院长，还有各位老师。是我思虑不周，文献做的不够。”然后欠身鞠了一躬。
他的声线比较有穿透力，比工藤新一的声音要厚实些，但还是好听。李斯佳想。
老崔笑了笑：“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这个报告花了多长时间？”他刚才一直没说话，而是面带微笑的从厚厚的镜片下打量着这个好看的学生。他记得她。
好看的当事人想了想：“七天。”
教室又是一静。
“七天？”老崔的面上笑意未改，转头与邻座的几个评委交换了眼神，“嗯……七天。”
而下一秒，他手中的报告就飞到了地上。
啪，所有学生在静默中抖了一抖。
崔院长生动演绎了什么叫“不屑的愤怒”：“这么说来，我应该表扬你才对。七天？七天我都写不出来你这样的。黄老师，你能吗？”
黄晓暧昧一笑，摇了摇头。
“七天。宋文斐，你的导师为什么会允许你来答辩？”老崔敲了敲桌子，“嗯？”
年轻人张了张嘴，面上尚有一丝难堪，但仍然镇定地答了他：“对不起，院长，是我求谢老师的。”他说：“我想试试。”
“头可真铁。”李斯佳嗤笑一声。
尽管她看过他的选题，问题其实不大，只是排在第一个有些倒霉罢了。但他现在的言下之意就是七天够了。这下好，挑战权威了。
“哈……试试？”崔述之唇边的法令纹高高牵起，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好，好！起码你说了实话。勇气可嘉！”
他逡巡着四周，“那其他老师还有什么问题的吗？嗯？给他试试的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一旁的主持人终于出来打了圆场，“那个……宋同学，你的导师呢？”
满场又静，但安静和鸦雀无声有时候区别还是挺大的。
李斯佳着实没想到第一个上来吃杀威棒的就是这个宋文斐。
她不喜欢众望所归，也不喜欢成为瞩目的焦点。何况这个时候的闪亮登场搞不好还要惹个多管闲事的名头。可她再不去的话，老谢的指标怕是真要飞了。
她喘了口气，清了清嗓子：“嗯，崔院长，黄主任，谢博误机了。”
众人皆回头。安静的大教室里，她的声音一贯清晰有磁性。
老崔眯着眼，支棱着头往后瞧着那个走廊里出来的纤瘦人影。李斯佳穿了个简短的黑羽绒服，一条灰色的束脚运动裤，简单扎了个马尾，手里提溜着个电脑，像是路过。
外头的风很大，吹得她面上雪白。
老崔自厚厚的镜片下往上看去，古里古怪地说：“哦，是李博士？”
这时，刚才门外那个学生秘书麻利地抱着自己的文件让到了后头。“李老师，您坐这儿吧！”
“谢谢同学。”李斯佳浅浅说，又重复了一遍，“谢博来不了，叫我帮他看看。他很担心宋同学的开题。”说着扫了眼看向了讲台上那道瘦高的身影，她晓得那道身影也在看着她。
只是跑得急没带眼镜，实在是认不出来对方究竟是个什么表情。
——分割线——
大教室的气氛依旧紧张。
答辩席正中间的是经管学院的院长崔述之，虽然年过半百，但依旧英俊儒雅，他挑了挑眉：“哦，这么说李老师看过他的选题了？”
李斯佳欠身应道：“是的院长。虽然问题很大，但我觉得还可以修正。首先我觉得他的选题是个重要但还没能引起重视的话题，只是些许词不达意。其次，他的思路不是没有，只是写的不清楚，研究目标定位不准。”
老头换上了另一张笑脸，哼哼了一句：“你说的，跟我说的有什么区别？这就跟没写一样嘛！”但他一贯偏爱有能力的美人，院里院外也都给她面子，又加了句：“你觉得他应该怎么改？李老师。”
球轻轻踢回了李斯佳跟前，所有人都等着她的表演。
这话里有缝。可是她怎么晓得应该怎么改？这孩子又不是她带的。
扫了一眼屏幕上的幻灯片，她又默念了一遍他的题目，张口还是个拖字诀：“我觉得改不改先放一边，他应该先讲清楚他选题依据——为什么是这么特殊的群体的行为。对他来说，这个研究主题的意义来源很重要。”刚才宋文斐念这一段的时候没来得及说完就被黄晓打断了。
“现实意义而已。”黄晓轻哼一声，点了点手头厚厚一沓开题报告，“这里面的都大同小异。”
“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黄老师。”李斯佳从容一笑，“现实往往可以验证和更新理论，如果宋同学的恰好有那么些认真其事的意义呢？”
黄晓冷冷地反驳：“既然说到现实，那么很显然，他这个选题的可行性不强，他拿不到数据，实施不了实验。”
李斯佳不痛不痒地说：“那要看他如何选择指标。”
崔述之浅浅一笑：“既然李博士特意提到了，那么宋文斐，你的选题有什么现实的动机吗？”所有人又看向宋文斐。
李斯佳模模糊糊瞧着讲台上，鼓励地说：“我想那应该是个很好的故事。”
她在老谢发给她的压缩包里发现了个note笔记链接，里面是这个学生在过去调研过程中的观察日记。真情实感，和他的选题契合，但在仅有的15分钟答辩过程中，评委席的人是不会允许他说的。
当然，答辩流程也不允许。不过她只是希望他说些什么，好让她下嘴捞他。
“宋同学，你可以简单的说说。你需要告诉我们你的思考是有真凭实据的。”这个暗示够彻底了吧？李斯佳心里想。
老崔不置可否地扬了扬下巴，宋文斐开始阐述。
这时，正在滑行中的老谢同志发来了信息：如何？
李斯佳：他在第一个，你说呢。
老谢：女神救命。
李斯佳：请我吃饭。
老谢：妥。
过了一会：带上你老公。
李斯佳：倒也不必。
再抬起头来时，宋文斐已经结束了发言，答辩席上开始了新的一轮发问。
“在人文领域用大数据模型？还是这么小众的群体？这仍然不可能。你只是一个硕士研究生，同学。”
宋文斐：“嗯，我明白老师的意思，但我列出了很多备选方案……”
黄晓打断他：“研究生不须也不能有如此野心。”然后看向一旁的崔述之：“您说是吗崔老师？”可他自图书馆调来刚刚一年，对崔院长的脾气着实还不算了解——这是个一贯跋扈但挺有个性的人。
果然，老崔不置可否，轻哼一声：“自圆其说即可。”
李斯佳借机插话：“可行性待论证，但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说我觉得问题不大，只要他想做，都可以，或者说我认为这种尝试也是开拓精神的一种体现。这一点林同学也跟我讨论过的。”
信口开河时她自然没注意到那个男生一闪而过的异色。但没关系，到了这个时候，就已经不是学生的表现能左右的阶段了。
这时，答辩席上另一个女老师开了口，“那是因为李老师是经济系的，看问题都是从自己的学科视角来说，但我们有管理学的思路，这两者虽然有关系，但并不能通用。否则他为什么要来我们管理系？”
“经济学是一种思维方式，只要他研究的题目和目的最终是奔着对人和组织的管理和治理去，我觉得方法上博采众长也没什么。现在许多地理学和历史学的研究也会用到计量分析的方法。”李斯佳终于把话题揽到了自己的身上，离拯救这位倒霉学生又近了一步。
“方法？你是说你们的那些大数据分析吗？”黄主任一下来了兴致，矮胖的身子从座位上一下子弹了起来：“经济学那一套所谓的科学的规律的寻找，在后现代主义的眼中根本就是镜花水月，现在什么数据不能造假？所谓的大数据的模型，极难实现对未来的预测，反倒是案例个体等真正的下沉到社会当中的研究才是能够解决实际问题的，光那些五花八门的模型跑出来的指标的高低能说明什么？能预测什么？现在灰犀牛事件频出，你们的预测有效吗？”
“黄老师，如果说到微观的个体，那么我想问现在什么隐私不能泄露，什么事实不被构造？如果说到预测，那么我想问您所谓的预测是不是指对明天下不下雨的预测，如果是，那么您可能对我们02学科的‘预测‘的概念不太清楚。如果说到现实，那我想问，什么是所谓的现实问题，面对同一个事实，管理学科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视角自身就存在着矛盾，但仍然选择各取所长。又有什么资格指摘经济学呢？”
黄晓涨红了脸：“你不要东扯西拉，我在跟你说宋文斐的这个开题的问题，谢博自己不来，你在这给大家开经济学导论吗？我们这里是管理学系。”
呵，上纲上线的不晓得是谁。
李斯佳差点把个冷笑没憋回去，清了清嗓子：“不好意思，我扯远了。我代谢博到这里来，只是客观转述他的看法。”她看了眼沉默的宋文斐，说：“这个学生的报告写的或许不好，但并不是没有救，哪怕黄老师说有方法上的跨学科问题，跨学科的思路在解决现实问题上是在现在是被鼓励的，何况他的选题属于人力资源范畴，而我恰好是从劳动经济学的角度来看的。人力资源和劳动经济，一门之隔，很多时候说得都是同一件事。”
李斯佳说到这看向了老崔，大有寸步不让的意思。“当然，这只是学科之见，具体怎么说，还是要看各位评委的意见。”
老实说，自她出现的那一刻起崔述之就打定主意不再难为这个学生了。火发完了，崽子们吓到了，大差不差也就行了。
他微笑着看完了整场吵架，这样的争端在社科领域经久不衰，小年轻们怎么可能吵出结果？但他依旧喜欢徜徉在这种学术争端的海洋中。
“好，好，很好，黄博士啊，我觉得年轻人的想法活跃些也没什么的，是该被鼓励，人力资源和劳动经济，本来也是接近的，这么看来，李博士对宋文斐的选题还是很有信心的，是吧？”
一通不痛不痒的安抚之后，崔述之话锋一转：“但这个学生呢，实在是不像话！”
李斯佳赶紧说：“是的，他问题很大。”
崔述之一笑，看了看表：“行了，半个小时了，后头还有好多学生呢！我有个想法，下周是经济系的答辩，到时候黄晓你也去一下。如果宋文斐能够在一周之内完成他的报告，并且同时通过经济系和管理系评委的同意，那就可以，不然，那就明年见。老师们怎么看？”
院长发话了，还能怎么看？
只是黄晓脸色不算好看，她前年才从图书馆调来经管学院做系主任。在C大，经管学院这地方既像纯粹的政治学院或者哲学院那样看资格看派系，又像商学院那样的看成果看经费，她还不算站稳脚跟。
而谢骞这个人不服管教是出了名的，他老子谢方还是隔壁学院的老院长，她平时还是顾及着些，今天总算是逮到了机会。
谁晓得这个李斯佳又横插一杠子进来，开口就敢说她不懂定义，简直戳了她的肺管子。
当然，能进经管学院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她也只有闭嘴。
接下来的时间就如走马观花的过。老谢剩下那几个面如土色的倒霉蛋孩子在宋文斐的这一出杀威棒下也全数低空飘过。
李斯佳负责任地坐到了五点，眼看快堵车了才溜号。
日头渐西，崇文楼门口的马歇尔雕像下站了个瘦长的影子。
“李老师。”
是个学生。他取了耳机迎上来。
李斯佳抬眼略略一扫，哦，是那个倒霉孩子。“宋文……斐。”真拗口。
“宋文斐，”他重复一遍，“今天多谢老师了。”
他换下了答辩时的西装外套，套了个枣灰色相间的格子绒衫，稚嫩却精致的五官这才贴合他了的身份——一个学生。但很快她就会发现他不像学生。
“不客气，怎么还不回去？”
宋文斐笑了笑：“我在等您。”
“哦？”
尽管初识，尽管还没认清楚这学生的模样，但刚才那个惊险的力挽狂澜刀下留人已经让他们可以直接跳过冗长的寒暄。
两人一路走出教学楼来到C大的大道上，深秋的季节这里既有落叶木，也有常青树，郁郁葱葱的树荫下也能见到风吹来的一片片枯黄的叶。
“……我的意思是，专家总会有无数个建议，无论如何，你对自己要做的东西心里有数。”李博士教导学生时总是颇有耐心。
“是的。但我想，也许是我的方向出了问题。”宋文斐点头，若有所思地说，“但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总之，今天还是多谢老师。不然我可能就要完了。”他笑了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和浅浅的酒窝。
李斯佳嗯了一声，步子没停，张口还是那么几句话：“没事，你回去好好准备，多和导师讨论一下，硕士开题而已，来得及。”
“好。”宋文斐顿了顿，看着李斯佳：“这周之内我能问老师一些学术问题吗？谢老师这周有个基金评审，他很忙。”
看在老谢的面子上，她说：“当然……”
“老师小心！”他立即拉着李斯佳退了一步。
啪，一本书从天而降。
一抬头，三楼阳台上冒出了张女人的脸：“要死啦你们谁个把书放这啦？”保洁阿姨埋怨着把顶着抹布的拖把棍儿收了回去，“不好意思啊同学！”
两人无奈一笑，只得离这大楼远了几步。
来到花坛边，宋文斐从背包里掏出个便签纸，斟酌着说：“但我在校网上只查到您的邮箱，嗯……我想，如果您也能像今天一样指出我的问题那就更好了。”
李斯佳嗯了一声，瞧见他被袖子盖住的虎口处有个尖尖纹身贴，是一枚月亮脸。她歪了歪头，觉得有些眼熟。
“当然。”她未作他想，便写下了自己的电话，“我在谢老师楼上，周三和周五，302，你来前两个钟电话联系。”
“谢谢李老师，我会好好准备的。”
李斯佳沉吟道：“先说好，我没有你导师那么好说话，你如果问我，我不会考虑他的面子。虽然最后答辩的决定权在他。”
“当然。”他微微笑着，也这么说。
李斯佳正眼打量着他，忽然开口：“上午在湖心亭那个是你？”
宋文斐一怔，随即笑了：“是的。”
他没想到她会主动问起，但却瞧见了她面颊上一闪而过的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