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拔针的时候护士说可以喝呀,明天主治医师才来呢。”女人微微笑着,递给李斯佳另一杯咖啡,“来,我记得你喜欢喝甜的,所以给你点的弗瑞柏。”

    在这短短的一秒中,李斯佳脑子里开启了一场头脑风暴。

    首先她知道他们两口子已经走到了第一次离婚申请结束的阶段,此时是冷静期;但她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他们在冷静期,那么自己是应该表露出“谢老大人呢?”的疑惑,还是应该跳过这一part直接关心她的病情?

    可以她二人的交情,她什么也不问又显得过于见外和刻意,因为刚才在电话里她反复跟自己强调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她住院的事,尤其是谢家人和唐宁。这也是为什么刚才当着老谢的面她守口如瓶的原因。

    好在方玉城一句话帮她纾解了困境:“我和谢寅准备离婚。”

    李斯佳松了口气,但还是看了她一眼,面露关切:“认真的?”

    方玉城勾起的嘴角没有放下,“是的,已经决定好了。”手上继续敲着键盘,“菲菲也长大了,谢昕……没办法了,好在他是谢寅的儿子,不会饿死。”

    李斯佳沉默,谢家的复杂她当然清楚,只是这种时候她还是不要八卦人家为什么离婚了吧?于是转而道:“嗯,但你这病着,下个月就过年,家里也不好瞒的吧?”

    “之前谢寅就不同意我拿掉子宫。”方玉城说,“那现在我们都到这个份上了,我想也不需要再跟他多说什么了。”

    李斯佳一口气差点没憋回来:“拿掉子宫?不是说妇科小手术吗?”

    “腹腔镜是小手术啊。”方玉城嘴角微微扬起。

    她很年轻的时候就患上了多发性子宫肌瘤,多年来靠中医调理,但经期也因此调得十分不稳定,出血量有时奇高无比,而她身体底子本身就比较弱,又有贫血,这边子宫肌瘤隔三岔五的长,那边出血量又高,总之按住了这头没那头,肌瘤也淤在体内只有越来越大的份;后来中医压不住,西医的办法除了激素就是手术,前者让她内分泌紊乱的恨不得提前更年期。

    后者就是现在。

    “这是一劳永逸的解决方案了。子宫增大压迫了其他的脏器,有时候压得很难受。裴院长是我同学,他也一直是这么建议的,只是谢寅不同意罢了。”

    “为什么不同意?”

    方玉城想了想,面上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他说难以恢复,后遗症很多什么的……总之,不管他,反正现在是我做主要拿掉。”

    “可是你还年轻啊姐……”惊讶之余,李斯佳叹了口气。

    方玉城今年43岁,传统观念来看不年轻也不老,可如果说直接切除子宫,那么或许真的会对下半生造成影响。至于什么影响那就因人而异了,谢寅的考虑或许并不算强词夺理。

    但问题是她显然并不这么想。只是现在人都住到了医院里,这个时候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发言呢?但这个事情她打算瞒着谢家人,这样好吗?李斯佳正这么想着,方玉城说:“我不年轻了,斯佳。”

    话语轻轻落下时,敲击键盘的声音也停了。病床上的人抬起头看向窗外,像是叹了口气,才说:“或者说,我不需要子宫来保证我的年轻了。”

    她的五官虽称不上绝色,但肤色极白,有一张极其柔和的面庞和水汪汪的眼眸,脸上日常擎着柔和怡人的笑意,乍见之下总让人心生怜意。当年谢寅就是因为这样的楚楚之姿而心驰神往,离婚之后火速追求了她。

    一晃二十年过去,这张脸不再年轻,但依旧风姿潺潺。

    她长长的睫毛像扇子一样,一转脸,那夕阳就在睫尖尖上嵌起了一层光。

    李斯佳听懂了她的意思。那像是一个起因,也像是一种决定,更像是一种仪式。她笑了笑,“行,你高兴就行。这两天你好好休息,我陪你。”

    听了这话,方玉城的表情转而变得有些难为情了,她说:“手术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妹妹明天飞过来签字,但是她事情很忙脱不开身,签完了就要走。我在容城不认识谁,银行那边……我也不喜欢麻烦他们。所以也只好麻烦你了,就两个晚上。”

    李斯佳做了个鬼脸,学着妯娌唠嗑似的说:“哎呀麻烦什么!正好我也好久没见姐姐你了。”

    方玉城扑哧一声笑出来:“斯佳,这么些年,就你还叫我姐。他们都叫我嫂子。”作为仍然有效的董事长夫人,只要她想,总能找到很多个熟人,但她讨厌这个身份,以及这个身份带来的一切连接。

    说着又打量了一下李斯佳,细声细气地说:“上回咱们见面还是元宵节吧?你看你都瘦了,博导不好当啊。”

    “哎别提了,忙的要死,还是原来新手保护期好。”

    方玉城:“哈,什么都是原来的好。”

    李斯佳一听,得,看来她是真要跟自己聊这码事了,于是老老实实竖起了耳朵。

    关于她和谢寅的过往,那也是一段坎坷或者说抓马的剧情了。

    简而言之,以“异地恋式郎才女貌”开局,以“前任干预作梗外加独子无法无天”为主线,分分合合跪天求地,离婚提了无数回,都被谢寅求了回去。以为终能携手,但却还是落得这样的结局。

    半小时后,李斯佳的咖啡见了底,方玉城开始了自我总结:

    “是不是很无聊?我守到了现在,终于有了外人看来美满富裕的家庭,有一双成年儿女,有能干精明的配偶,而我还这样年轻就退了休。结果我不识好歹自作自受地要把这段价值连城的婚姻给埋葬了。”方玉城说话的时候形容词极多。

    虽然对这其中的各种狗血桥段已经十分熟悉,对方玉城的决定她也并不算认可,但李博士仍然努力客观地点评:“日子是自己过的,没人知道你。作为熟人,自然是要秉承宁拆十座庙的原则,可作为女性,我们欢迎任何一个挑战自己重塑自我的决定。”

    二人相视一笑。方玉城看了看表:“几点了,唐宁是不是等你呢?你快回去吧,周五堵车呢!”

    “他不一定在。”这几天晚上唐宁都是很晚才回到家,昨天更夸张,三四点才听见他回来的动静,后来他去了书房。她说:“你今晚可以吃东西吧?走吧,我们吃清淡的,去吃粥,我带你去一家老店。”

    “行,等我保存一下稿子。”方玉城从善如流,又掀开了电脑随口咕哝着,“今天编辑催我来着。”

    李斯佳:“嗯?你找工作了?”

    方玉城漫不经心地答着:“也不算,我有时候给公众号供稿子……”

    李斯佳顿时来了兴趣:“什么公众号我看看呢?”

    然后她点开了主页,打头就是一段意林鸡汤。

    “……我以为,婚姻是一个空间,而他则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给这个空间里安上了一盏灯,给我了一束光。结果到了后来才发现从来都是自说自话,所以我累了,义务结束后我可以回归自己。”

    再往下:

    “……如果你觉得我的选择是过时的,那么到了2050年,你的故事也会老土,大部分人都只是在既定的社会框架下做出被影响的决定,无论他声称自己多么独立刚强。”

    最后的落款:辣椒饺子没辣椒

    李斯佳:……

    这篇稿子她前两天才扫了一眼,只是打死都没想到原来频频给自己推送文章的女性公众号撰稿人就在自己眼巴前。

    李斯佳惊疑不定的抬起了眼,眨巴了又眨巴:“哦,你你……是,辣椒啊?”

    “嗯。你看过?”

    “呃……好别致的笔名。”李斯佳明显觉得自己的脸抽搐了一下。

    笔名不是重点,重点是她随手diss过这篇文章过于浓郁的意识流风格和矫揉造作。更要死的是她不记得自己的评论是不是出现在评论区了。等等,她好像用的是另一个微信号评论的……她应该看不见吧?

    啊,好尴尬。

    ——分割线——

    容城的过节氛围一向很浓郁,用唐宁的话说,容城几乎是全国极少数的有趣的特大城市,任何时候都能寻出由头让自己上上热搜,常年高居网红城市排行榜,节日更喜欢整活。

    现在临近元旦春节,这城中花红柳绿炫光萤火的气氛自然更加到位。生意惨淡了一整年的各大商铺也借机做起了促销活动,美其名曰提前开启年度钜惠。东西买不买的不要紧,但气氛到了,人的心情总是会愉快很多。

    她们从地铁下车,沿着城南大道一路往北慢慢走着,长且崭新的大道在明黄路灯照耀的夜幕下冰冷又仿佛没有尽头。

    “这地方都成老城区咯,原来还是城南呢!”方玉城感慨道,“城市变化太快了,你看那边一百多米宽的路,笔直笔直的,根本不是给人走的嘛!”

    “地方上花了很多钱才做出来这么笔直哦。”李斯佳说,“正南方的笔直呢,风水上颇有讲究!”

    方玉城嗤笑一声:“笔直可不什么好兆头。”

    二人七拐八拐地进了一从小巷子,终于来到了一家开了十几年的粥铺。

    这是多年前唐宁带她来的,老板是地地道道的广东人,二十年前跟媳妇来了这里扎根,一扎就是十几年不挪窝,后来生意太好,干脆就把这栋买了。

    这店铺也是一应的老旧,连墙上蓝白相间的花瓷砖都没变过。

    老板瞧她一眼,随手指了指墙上的菜单,“今天师傅下班早,吃鸡的话快点下单哈。”

    她们点了个海鲜粥和水蒸鸡,又加了一个青菜。

    “汤要么?”李斯佳问,“来个天麻汤?”

    不等方玉城回答,老板先“切”了一声:“点了粥还吃汤哦?吃不完的啦你们俩女的,汤水送一盅小的你们吃吃得了!”说着啪的拿走了单子。

    方玉城从没来过这里,也没见过这么粗鲁的老板,看得直瞪眼,南方人李斯佳习以为常却反而觉得亲切:“得啦得啦,快些哦!”

    换了聊天场景,她们的话题相对来说更加轻松,比如最近在追什么综艺。

    只是因为三句不离自己,所以这个综艺就是离婚综艺。

    “……这一幕我都看哭了好几次。哎,我觉得他们挺真诚的,不管是不是为了赚不赚钱,但至少他们有把‘离婚’阶段的男女关系拿出来剖析,也是一种进步。”方玉城在手机上给李斯佳划拉着视频,极有兴致地讲解着每一对是如何开始又如何结束的。

    李斯佳看着沉迷其中的方玉城,一面闲闲地划拉着粥,“姐,你是觉得你和他们很像吗?”

    “有一点吧,除了这一对明显不是来离婚的是来秀恩爱的。这两对,一个是控制和被控制,养成和挣脱的关系;一对是好感但没有爱情就结了婚。我觉得我和谢寅多多少少也有一些。”

    “姐,你别太沉浸。”李斯佳嗅到了一种过分上头的信号,表面上看方玉城淡然又优雅地准备来一场体面的告别,但实际上她觉得她一直在跟自己较劲。可她又不好把话说太难听,于是委婉地说:“他们这些你看看哭哭就过了,太沉浸了容易伤心,不利于你后面手术恢复。”

    方玉城想了想,又点点头,“你说得对,不过人嘛,总是可以从别人身上找到参照点。我敢说你和唐宁也是一样,嗯……也许你们和中间这对小情侣差不多?”

    李斯佳头顶开始冒汗:“这还真不是……我觉得他们的感情很浓了,虽然有演的嫌疑。”

    “哦,你们不浓啊?”方玉城笑道,“我看唐宁对你还挺上心的。他都为你放弃出国回来了……”

    “嘶,他那是为我放弃啊?怎么话传成这样了?”李斯佳闷闷地说,“不对,怎么又扯我这来了,我看谢寅对你也挺上心啊……”

    “换换话题嘛,我们这老帮菜的有什么好说的,都快结束了。”但这个时候的方玉城对他人的婚姻谈兴极浓,怎么会有兴趣再说自己?她笑眯眯地盛着粥,一面说:“当时他说结就结了,我还以为他和……”她话说一半,又突然讪讪一笑,“我们所有人都没做好这个准备,你说你们这个闪婚闪的!”

    说起来,唐谢两家相交甚笃,但是对于李斯佳是怎么跟唐宁好上的,这件事却一直扑朔迷离。

    李斯佳当然明白方玉城在什么地方突然换了句式,她也认识秦凯悦。

    “是吗?”她轻轻笑了笑。

    如此说来,她和唐宁也是个很老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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