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爱人3
无论在旁人眼里他们是什么，事实上他们只是符合正常伦理的新人换旧人，如此而已。
只是总有人会对过去念念不忘，所以任何人夭折的爱情都会让人扼腕叹息。
“这对我不公平，斯佳。你不可以这么对我。”——这是一封躺在她邮箱里从未删除过的邮件。
乍一看，仿佛会预告出好一番冗长的痴男怨女的爱恨纠葛。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邮件的主人发出了这样一声诘问后，潇洒地挥了挥手，转身投入了新人的怀抱。
一向冷静的李博士，不，那时还是李同学，从此过上了该吃吃该喝喝的正常生活，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似的。
可身体的反应不会骗人。
当李斯佳同学连恶心带吐、连脱发带心慌等绝症症状持续了一个多月的时候，当导师吩咐的本子和论文一拖再拖的时候，终于还是纸包不住火——经管系灭绝师奶徐英座下的小师妹被初恋渣了的事情还是传遍了。
看着骨瘦如柴的小弟子和一片空白的word，导师也不知道是该先心疼项目还是先心疼她。思忖再三，大手一挥，给她批下了研二前唯一一次长假，连带着南大经管学术论坛和中秋国庆，一共半个月。
李同学登上飞机挥挥衣袖时，师门上下莫不欣羡。
“所以那个会议在南京？然后你们就在那相遇了？”
透过薄薄的底妆，吃饱后的方玉城面色显现出自然的粉色，她倾着身子，对两个小年轻的故事极感兴趣，尤其是这一段她根本没听过的。
印象中唐宁的上一段感情极其绵长，大概因为牵扯了秦氏，秦滨又是个频繁出现在他们生活和工作中的人，所以她总以为他和李斯佳是闪婚。不止她，所有人都这么以为。
这么看来，这两人认识的比她想象中要早得多。“这么大的南京，这么多的人，偏偏你们两个碰上了，这太巧了。”
李斯佳想了想，不得不承认：“这一段确实有些巧。”
在南大的学术论坛加上工作坊连续有四五天，后半程则是胡侃乱侃的圆桌论坛。前面还好，到了圆桌上就很难听到新的东西。
加之那个时候的学术界也已经开始盛行拜码头风格鼓吹群狼之道，刚入这个染缸没多久的李同学满腔热血，哪能听得进这种不堪入耳的话术。于是，在一个美好的下午，在无聊圆桌后排昏昏欲睡的李同学再也坐不住溜了出来。
南京是个好地方，六朝古都，梧桐满城。张府园的地铁站出口往前走个几十步就是号称中国版TOD的德基广场。绕着德基往金陵饭店的方向走，再过不久就是先锋书店。
那个时候不流行社交媒体APP打卡，但先锋书店依旧是闻名全国的网红书店，进门就像入了地库，一个斜坡走进去才是弥漫着德系现代化风格精髓的建筑主体。
绕了好几圈，买了几本书和纪念手袋的李同学要了杯牛奶坐了下来。邻桌是三两学生情侣凑在一起翻书码字的窃窃私语，还有母亲低低责怪小朋友闹腾的声音。
更换场景后的李同学心情一下就放松了很多。她咬着指头翻看着一本列斐福尔关于三重空间和日常生活的薄册子。
一个低沉的男声自背后传来，“International Sociological Association Books of the Century……”他说着一口流利的英式口语。
她抬起了眼。一双男女也在对桌坐了下来，女孩穿着卡通短袖，顶着蘑菇头，细细的脖颈下还能看见绒毛，是个学生模样。
那男人就稍显年纪大了些，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但胜在勤快，左手右手一共抱了十几本书过来，一一点评着：“你看，喏，我建议蕾可以多读些这种书，它其实门槛很低，对于蕾想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很有用。”他普通话说得没有英文好，带些粤语腔。
李同学又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书——《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心里想这书门槛还低？那马老师可要坐不住了。
她不动声色地往那边挪了挪，又翻了一页自己的书，从书顶悄悄打量着二人。
“这本讲的什么呢？”女孩随意翻了翻那本书。
“Look,喏题目就讲告诉你了。”男的并不回答，而是随手一指，“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这本书呢，我有德文的。”他选的书全是英文的，“you know ethic和spirit之间是什么关系吗？哦不，我想仅protestant就有漫长的故事说。”
李同学大约能猜到他要干什么了。
于是接下来的节目就成了这位gentleman的口语秀。
由于声音不算小，这位港澳英语老师不一会儿就吸引了刚才那对年轻母女羡慕的眼光和远处小情侣迷惑礼貌的笑容。
几本书翻了个遍后，男子随意挑出一句问女孩：“你鸡道这句用剖通洼怎么港吗？”
女孩被问了个措手不及，犹豫地说：“人们的既定事实既不会因为规则嗯，嗯……”
“你说你母鸡啊同学。”李同学有些着急，小声说着。
然后男子从容翻译道：“这句of太多，呐，七八个！我觉得应该说‘当人们在gi定规则中面临着一些………对吗？”
由于他的普通话过于新颖，李同学没听清，而那女孩似乎也失去了耐心，可不知是害羞还是出于礼貌，无论如何就是张不开嘴。
“你说啊，说你的口语真gin。”李斯佳叹息一声，恨不能上去帮她说回去，“要不你说，哦我的上帝你的英语真好。”
“那么她应该说‘哦我的上帝啊，您的发音真是太悦耳动听了。’”这时，后头忽然冒出了另一位男士的友好建议。
还是个译制腔。李斯佳心想，巧了，光天化日这是花孔雀扎堆了不成？
一回头就瞧见身后坐着个翻书的男子。与方才那怪腔相比，他整个人过于安静淡然，如果不是眼底溢出的笑意，她几乎怀疑刚才那句话不是这个人说的。
他透过镜片与她自然对视，那漫不经心的模样似乎并不打算与她谈话，而那张清正的脸也让她把到了嘴边的挖苦咽了回去。
想了想，李同学张嘴也是译制片的拿腔拿调：
“哦？那么我想阁下不妨仔细听听这位绅士曼妙的语调和节奏，再您收起那无知的傲慢。”她戏谑地说着。
他一听，笑了，然后放下书，“女士，相较而言我更欣赏您的自信和风趣。”
他瞧着约莫二三十岁，头发微卷，却修剪的利落整洁，一身休闲短袖长裤的模样像是学生，但眉眼之下的沉淀却又倾向成熟。
这时，一旁的眼镜男不知跟那女孩说了什么，逗得她咯咯一笑，捶打了他一下，两人就捧着咖啡抱着书去结账了。
他歪着头打量那两人，对她微微一笑：“我想你说的对，女士，那位绅士得手了。”
“嗯哼。”骄傲的李同学施施然捋了捋头发坐了回去。
尽管背对着他，但她仍然感觉到身后的目光。那道目光像是带着一种天生的熟悉，以至于后来她无数次感觉到他看着自己的时候，都会想起先锋书店的那个下午。
“译制腔？亏他想得出来。”方玉城笑得不行，“你再学我听听看？”
李斯佳：“坦白说他声音是挺好听的。”然后耸了耸眉毛，“当然我也不差。”
方玉城摇着头：“所以这就是开始？”
“很魔幻吧？”
“不，我只是觉得他和我认得的唐宁差太远了。天呐，他那时候是这样的吗？他在我们面前不这样的，他话可少了！”方玉城忍不住又笑了出来，“我以为他只是在外头工作需要才说话。在家里没那么多话的！”
“哦，关于这一点他也解释过。”
先锋书店不像校图书馆一样有占座的传统，所以在李同学高冷挑衅的盯视下，脸比南京城墙还厚的人顺理成章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同学，聊聊？”他握着咖啡纸杯，微微低着头，谦谦君子般开口。
李同学看了一眼他的手。手指很长，是健康的小麦色，嘴上却说：“我刚刚失恋103天，大约没兴趣发展新的关系。”
他笑笑，露出了一口白牙：“真巧，我也差不多。”
可她在那双深刻的眼眸中捕捉到了一丝踌躇。于是极快地下了定论：“你不是个喜欢聊天的人。”
他坐得笔直，语气轻快：“因为有人说我不会聊天。所以，我来试试看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不会说话。”
李斯佳唇角微微弯起：“是吗？你不像是会在乎别人怎么看你的人。”
他依旧保持着极好的教养和风度：“巧了，那个‘别人’因为这一点甩了我。”他嘴唇撇了撇，“所以这是一种验真或是修正，而不是在乎。”
他说的不像是假话。
“不喜欢不代表不会。”李同学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坐起身子往前倾斜了些，“相反，你很会。”
他对上了她的眼光，从中读懂了一种意味深长，于是在钱夹里翻出一张研究生证，“唐宁。”
在看见了熟悉的学校校徽以及快磨花的照片时，李同学的眉头灵巧地动了动，“这人不像你。”
“社会是整形机。一年前我还是个学生。”
“哦，你好啊，学长。”
唐宁又笑了：“原来是学妹啊。”
这怎么不算是一个绝好的开局呢？
他们那时候也是极其愉悦的。没错，愉悦是最贴切的形容词。
青春青涩埋葬后通常会直奔情色。所以他们大约是没有什么爱情的，可不妨碍彼此的相互吸引。
现在想来，那像做梦一样。热气腾腾的秋夏之交，俊男美女在一个极具仪式感的真空书店里相遇了。
有着一样的学缘背景，都是一样理性的人。哪怕是各自经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情伤，他们也都没怀疑过自己会就此打住，为一个人而葬送自己的男女关系全部可能性。
所以愉悦来得还是容易，有时候还会沉迷。
“原来你们认识那么早。”方玉城讪讪一笑，“害我还担心。”
“担心什么……哦，我知道了。”李斯佳猜到了她心中那个隐约夹杂着“难忘前任和随意将就”的伤情故事，她想起现在的方玉城，看谁的故事都会往自己身上揽一揽，可惜前任的确有，但不是人人都要与之较劲。
她顽劣一笑：“不过当时我以为他那么说是搭讪，后来我想，他说的那个‘别人’应该就是秦小姐吧？”
方玉城面上顿时浮过一丝不自然，随即点头：“那大概……是她了吧？我也不清楚。”
这时，广东老板叼着烟拖着步子走了来。
他一面收着隔壁桌的餐盘，“美女，再半个钟我要下班了。”一面要笑不笑地操着半港半西南的普通话，“虽然你的故事很gin，但只讲半个钟得不得行？下回再来讲后续喂？”
李斯佳面上一红，懊丧地说。“我声音这么大吗？”
“不大哦，”老板挤挤眼，“但我地方小，冇法。”
两人顿时哈哈笑了起来。
再一看都八点半了，店里只剩她们这一桌，于是连忙起身离了店。
细长漆黑的小巷子由许多自建平房促成，路灯昏暗，电线乱缠，看起来不大安全，但这里临近老的大学城，这个点正是许多学生情侣三三俩俩你侬我侬往回走的时候，倒是别有一番暗色里的鲜活。
有人说着趣话开着玩笑路过了她们，也有人喝着酒被人扶着哭着喊着为什么。方玉城很少自己来这种地方，她一面畏缩地躲着踉踉跄跄路过的人，一面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不时跟李斯佳耳语着。
“跟我们年轻时也差不多。”方玉城说，“但现代都市里面还有这种地方，很难得。”
“无论什么城市，这种聚居区永远不会消失，只是姐你太少出门了。”李斯佳随口应着，“你要是感兴趣，我可以常带你过来这里逛——为你的专栏积累素材。”
二人放慢了步子，正正好把前面一对情侣的争执和决然分手看在了眼里。
男孩怒气冲冲地说——你知不知道就你这样的脾气，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能忍受你！
女孩对吼——我需要你忍受吗？没了你下一个更乖你信不信！
男孩哽咽着说——你以为我没了你就活不下去了吗？
女孩也哭了——你最好不是！！
男孩呜了一声——这世界上只有我了，你明白吗？你再也不会有我，我再也不会像对你一样！
……
“你瞧，大家都一样。”李斯佳简短地点评，“这句话我的前任也这么跟我说来着，只是那时候还没有PUA这个词出现。”
方玉城想到一个问题：“对了，你们那时候不是失恋吗？失恋期对别的异性会感兴趣？”
李斯佳幽幽一笑：“那不一定。”
有什么非亲非故的人的离去值得你花大把的时间放弃外面绚丽多姿的世界呢？至少她和唐宁在这一点上再度达成了一致。
“有时候彻底摆脱沉湎的方式不就是找到一个新的接入点吗？只要新的事物够吸引人。Move on嘛。”这边回医院不顺路，她掏出手机叫了车。
“你看，你说起这种话来比我还像那么回事！”方玉城感慨道：“我能不能采访你？”
李斯佳发出一声咯咯的低笑：“你已经在了呀！”
她一面跟司机发着信息一面说：“喏，你已经晓得了，我们是很古板的故事。没有闪婚，所以不算没有基础。没有深爱，所以不算终成眷属。”李博士依旧试图客观地点评自己的婚姻。
但女文青方玉城显然不这么认为。她想了想，还是开了口：“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呢。对方都有个迈不过去的坎……所以，无论什么事情，都要和那个人较劲。”她曾以为在唐李二人的婚姻中，秦凯悦也是个不能说的人。
“那还是不一样的吧？”
方玉城神色一黯，但很快又笑了开来：“当然不一样了，前妻和前任，一字之差，但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李斯佳一听，晓得她是想到了自己身上，心里暗叫不好，“方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想说自己根本不是较劲的人，唐宁跟谁爱得死去活来她都可以不在乎。可方玉城早就把话题叉了开去：
“现在你一说，我就更放心了，是我想多了。原来你们这么早就认识了，害我们总以为你们年轻人喜欢搞这种临门一脚的闪婚。”说着又打趣道，“结果你俩是真爱！”
真爱？
真爱。
新时代的女性大约只真爱自己，哪怕是找到了真爱的另一半，她也坚定那个人是她自我的映射，所谓臭味相投，就是这个意思。
可她既然这样说，那么李博士只好默默认了这个栽。
——分割线——
等回到医院把车开回家里，已经是十点。
进屋的时候客厅的灯开得雪亮，但却没什么活人的动静。看着门口的乱七八糟的鞋和一箱扔在地上的红酒，她碎碎念了句“真讨厌真烦人”，心里想着果然所有男的都一个死德性。
“……你现在每天都这么早出晚归，要不我们去学校附近再买一套吧？”这时，唐宁自沙发背后探出了头。
“哎，你吓我一跳。”然后她就看到了一地的纸皮包装和铺在地毯上的巨幅拼图，随口问了句：“哦？新的？”
穿着家居服的唐行长很没形象地半蹲在地毯上，一面比划着说明书一面看她：“要跟我一起吗？”
“不了，我很累。”她撒着步子往房里去，“你记得收好啊，不然明天阿姨会把你的拼图吸到吸尘器里去。”
“老谢下午来行里办事。”唐宁把那箱红酒抱了起来跟着问，“喏，顺便给了箱红酒，嗯……放哪？”
“储藏室吧。”
她说着，飞快给自己放好了水躺进了浴缸。一身的疲乏终于在微烫的水中得到稀释。
今天她本来不打算说太多话。但离婚又隐瞒病情的方玉城的确算不上多情绪饱满和精神正常，她只好供了一晚上的情绪价值，连和唐宁的陈年旧账光辉事迹都翻出来讲了，牺牲不可谓不大。
若说离婚的事情不好掺和，她和谢寅那一段跌宕起伏又狗血的二婚伦理剧也的确令人心累，但这手术的事总不好也不让人知道吧？
她现在还只是吊水消炎就得消失两三天，明后两天才会考虑手术的事。那么，这么长一个周末连带着元旦她都得在医院里呆着？后面手术恢复期还有那么久，难道真的可以谁也不告诉？谢家人真的可以不知道？
正这么想着，浴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老谢说你跟方玉城出去了？”唐宁问。
李斯佳揭掉脸上的面膜：“你说你们俩关系好吧，互相看不顺眼。不好吧，这种小事他倒是又告诉你。”
“她还好吗？”
“唔……还好。”她捧着水洗了把脸。
“那都叫还好？”她一睁眼就看见他了然的神情。
李斯佳心里想谢骞啊谢骞，你可真是个谢大嘴，说好的不讲，自己恨不得带上高音喇叭。
“知道你还问我？”讨厌被反问的李博士上了线。可话一出口，又和气地加了一句，“你想也知道，这种事情怎么能好？”
“那你怎么一句都不跟我说？”唐宁盯着她，语气有些生硬。当然他得承认他们是有一些细小颗粒的不愉快，但这不至于阻塞掉了家庭公共‘外交事务’的信息通道吧？
“怎么，审犯人呢唐行长？”李斯佳撑起了胳膊，混着小泡泡的水自细细的手臂滑到了浴缸边，又流到了地板上。
她有些好笑。自上周末小小的桃色插曲后，这一个星期里他们既很少见面，也很少说话。今天也是他难得早她回家，结果一开口就是这种张家长李家短，还埋怨起她来了，真是稀奇。“人家离婚咱们跟着瞎掺和什么。”
哪晓得唐宁面上一怔，瞪大了眼：“谁离婚？”
哦吼，看来是整岔了。当然往回收也来不及，她冷静地问：“你刚刚想问我什么？”
“手术。”那么大个医院，碰到熟人不难。
“那么谢老大知道了吗？”
“知道。”唐宁皱眉，“他们……”
很好，她不用纠结了。然后冷静地打断他：“那你现在知道了。因为她和谢寅在离婚，所以不想告诉他自己要做手术——这很容易理解吧？”
“不容易。”唐行长显然很难消化这个逻辑，于是干脆坐在了浴缸边上。沉默了好一阵，严肃地说：“你重新说一遍。”
“现在？”她扬了扬眉，“我能申请内务整理完毕后再说吗？”
只是总有人会对过去念念不忘，所以任何人夭折的爱情都会让人扼腕叹息。
“这对我不公平，斯佳。你不可以这么对我。”——这是一封躺在她邮箱里从未删除过的邮件。
乍一看，仿佛会预告出好一番冗长的痴男怨女的爱恨纠葛。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邮件的主人发出了这样一声诘问后，潇洒地挥了挥手，转身投入了新人的怀抱。
一向冷静的李博士，不，那时还是李同学，从此过上了该吃吃该喝喝的正常生活，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似的。
可身体的反应不会骗人。
当李斯佳同学连恶心带吐、连脱发带心慌等绝症症状持续了一个多月的时候，当导师吩咐的本子和论文一拖再拖的时候，终于还是纸包不住火——经管系灭绝师奶徐英座下的小师妹被初恋渣了的事情还是传遍了。
看着骨瘦如柴的小弟子和一片空白的word，导师也不知道是该先心疼项目还是先心疼她。思忖再三，大手一挥，给她批下了研二前唯一一次长假，连带着南大经管学术论坛和中秋国庆，一共半个月。
李同学登上飞机挥挥衣袖时，师门上下莫不欣羡。
“所以那个会议在南京？然后你们就在那相遇了？”
透过薄薄的底妆，吃饱后的方玉城面色显现出自然的粉色，她倾着身子，对两个小年轻的故事极感兴趣，尤其是这一段她根本没听过的。
印象中唐宁的上一段感情极其绵长，大概因为牵扯了秦氏，秦滨又是个频繁出现在他们生活和工作中的人，所以她总以为他和李斯佳是闪婚。不止她，所有人都这么以为。
这么看来，这两人认识的比她想象中要早得多。“这么大的南京，这么多的人，偏偏你们两个碰上了，这太巧了。”
李斯佳想了想，不得不承认：“这一段确实有些巧。”
在南大的学术论坛加上工作坊连续有四五天，后半程则是胡侃乱侃的圆桌论坛。前面还好，到了圆桌上就很难听到新的东西。
加之那个时候的学术界也已经开始盛行拜码头风格鼓吹群狼之道，刚入这个染缸没多久的李同学满腔热血，哪能听得进这种不堪入耳的话术。于是，在一个美好的下午，在无聊圆桌后排昏昏欲睡的李同学再也坐不住溜了出来。
南京是个好地方，六朝古都，梧桐满城。张府园的地铁站出口往前走个几十步就是号称中国版TOD的德基广场。绕着德基往金陵饭店的方向走，再过不久就是先锋书店。
那个时候不流行社交媒体APP打卡，但先锋书店依旧是闻名全国的网红书店，进门就像入了地库，一个斜坡走进去才是弥漫着德系现代化风格精髓的建筑主体。
绕了好几圈，买了几本书和纪念手袋的李同学要了杯牛奶坐了下来。邻桌是三两学生情侣凑在一起翻书码字的窃窃私语，还有母亲低低责怪小朋友闹腾的声音。
更换场景后的李同学心情一下就放松了很多。她咬着指头翻看着一本列斐福尔关于三重空间和日常生活的薄册子。
一个低沉的男声自背后传来，“International Sociological Association Books of the Century……”他说着一口流利的英式口语。
她抬起了眼。一双男女也在对桌坐了下来，女孩穿着卡通短袖，顶着蘑菇头，细细的脖颈下还能看见绒毛，是个学生模样。
那男人就稍显年纪大了些，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但胜在勤快，左手右手一共抱了十几本书过来，一一点评着：“你看，喏，我建议蕾可以多读些这种书，它其实门槛很低，对于蕾想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很有用。”他普通话说得没有英文好，带些粤语腔。
李同学又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书——《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心里想这书门槛还低？那马老师可要坐不住了。
她不动声色地往那边挪了挪，又翻了一页自己的书，从书顶悄悄打量着二人。
“这本讲的什么呢？”女孩随意翻了翻那本书。
“Look,喏题目就讲告诉你了。”男的并不回答，而是随手一指，“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这本书呢，我有德文的。”他选的书全是英文的，“you know ethic和spirit之间是什么关系吗？哦不，我想仅protestant就有漫长的故事说。”
李同学大约能猜到他要干什么了。
于是接下来的节目就成了这位gentleman的口语秀。
由于声音不算小，这位港澳英语老师不一会儿就吸引了刚才那对年轻母女羡慕的眼光和远处小情侣迷惑礼貌的笑容。
几本书翻了个遍后，男子随意挑出一句问女孩：“你鸡道这句用剖通洼怎么港吗？”
女孩被问了个措手不及，犹豫地说：“人们的既定事实既不会因为规则嗯，嗯……”
“你说你母鸡啊同学。”李同学有些着急，小声说着。
然后男子从容翻译道：“这句of太多，呐，七八个！我觉得应该说‘当人们在gi定规则中面临着一些………对吗？”
由于他的普通话过于新颖，李同学没听清，而那女孩似乎也失去了耐心，可不知是害羞还是出于礼貌，无论如何就是张不开嘴。
“你说啊，说你的口语真gin。”李斯佳叹息一声，恨不能上去帮她说回去，“要不你说，哦我的上帝你的英语真好。”
“那么她应该说‘哦我的上帝啊，您的发音真是太悦耳动听了。’”这时，后头忽然冒出了另一位男士的友好建议。
还是个译制腔。李斯佳心想，巧了，光天化日这是花孔雀扎堆了不成？
一回头就瞧见身后坐着个翻书的男子。与方才那怪腔相比，他整个人过于安静淡然，如果不是眼底溢出的笑意，她几乎怀疑刚才那句话不是这个人说的。
他透过镜片与她自然对视，那漫不经心的模样似乎并不打算与她谈话，而那张清正的脸也让她把到了嘴边的挖苦咽了回去。
想了想，李同学张嘴也是译制片的拿腔拿调：
“哦？那么我想阁下不妨仔细听听这位绅士曼妙的语调和节奏，再您收起那无知的傲慢。”她戏谑地说着。
他一听，笑了，然后放下书，“女士，相较而言我更欣赏您的自信和风趣。”
他瞧着约莫二三十岁，头发微卷，却修剪的利落整洁，一身休闲短袖长裤的模样像是学生，但眉眼之下的沉淀却又倾向成熟。
这时，一旁的眼镜男不知跟那女孩说了什么，逗得她咯咯一笑，捶打了他一下，两人就捧着咖啡抱着书去结账了。
他歪着头打量那两人，对她微微一笑：“我想你说的对，女士，那位绅士得手了。”
“嗯哼。”骄傲的李同学施施然捋了捋头发坐了回去。
尽管背对着他，但她仍然感觉到身后的目光。那道目光像是带着一种天生的熟悉，以至于后来她无数次感觉到他看着自己的时候，都会想起先锋书店的那个下午。
“译制腔？亏他想得出来。”方玉城笑得不行，“你再学我听听看？”
李斯佳：“坦白说他声音是挺好听的。”然后耸了耸眉毛，“当然我也不差。”
方玉城摇着头：“所以这就是开始？”
“很魔幻吧？”
“不，我只是觉得他和我认得的唐宁差太远了。天呐，他那时候是这样的吗？他在我们面前不这样的，他话可少了！”方玉城忍不住又笑了出来，“我以为他只是在外头工作需要才说话。在家里没那么多话的！”
“哦，关于这一点他也解释过。”
先锋书店不像校图书馆一样有占座的传统，所以在李同学高冷挑衅的盯视下，脸比南京城墙还厚的人顺理成章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同学，聊聊？”他握着咖啡纸杯，微微低着头，谦谦君子般开口。
李同学看了一眼他的手。手指很长，是健康的小麦色，嘴上却说：“我刚刚失恋103天，大约没兴趣发展新的关系。”
他笑笑，露出了一口白牙：“真巧，我也差不多。”
可她在那双深刻的眼眸中捕捉到了一丝踌躇。于是极快地下了定论：“你不是个喜欢聊天的人。”
他坐得笔直，语气轻快：“因为有人说我不会聊天。所以，我来试试看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不会说话。”
李斯佳唇角微微弯起：“是吗？你不像是会在乎别人怎么看你的人。”
他依旧保持着极好的教养和风度：“巧了，那个‘别人’因为这一点甩了我。”他嘴唇撇了撇，“所以这是一种验真或是修正，而不是在乎。”
他说的不像是假话。
“不喜欢不代表不会。”李同学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坐起身子往前倾斜了些，“相反，你很会。”
他对上了她的眼光，从中读懂了一种意味深长，于是在钱夹里翻出一张研究生证，“唐宁。”
在看见了熟悉的学校校徽以及快磨花的照片时，李同学的眉头灵巧地动了动，“这人不像你。”
“社会是整形机。一年前我还是个学生。”
“哦，你好啊，学长。”
唐宁又笑了：“原来是学妹啊。”
这怎么不算是一个绝好的开局呢？
他们那时候也是极其愉悦的。没错，愉悦是最贴切的形容词。
青春青涩埋葬后通常会直奔情色。所以他们大约是没有什么爱情的，可不妨碍彼此的相互吸引。
现在想来，那像做梦一样。热气腾腾的秋夏之交，俊男美女在一个极具仪式感的真空书店里相遇了。
有着一样的学缘背景，都是一样理性的人。哪怕是各自经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情伤，他们也都没怀疑过自己会就此打住，为一个人而葬送自己的男女关系全部可能性。
所以愉悦来得还是容易，有时候还会沉迷。
“原来你们认识那么早。”方玉城讪讪一笑，“害我还担心。”
“担心什么……哦，我知道了。”李斯佳猜到了她心中那个隐约夹杂着“难忘前任和随意将就”的伤情故事，她想起现在的方玉城，看谁的故事都会往自己身上揽一揽，可惜前任的确有，但不是人人都要与之较劲。
她顽劣一笑：“不过当时我以为他那么说是搭讪，后来我想，他说的那个‘别人’应该就是秦小姐吧？”
方玉城面上顿时浮过一丝不自然，随即点头：“那大概……是她了吧？我也不清楚。”
这时，广东老板叼着烟拖着步子走了来。
他一面收着隔壁桌的餐盘，“美女，再半个钟我要下班了。”一面要笑不笑地操着半港半西南的普通话，“虽然你的故事很gin，但只讲半个钟得不得行？下回再来讲后续喂？”
李斯佳面上一红，懊丧地说。“我声音这么大吗？”
“不大哦，”老板挤挤眼，“但我地方小，冇法。”
两人顿时哈哈笑了起来。
再一看都八点半了，店里只剩她们这一桌，于是连忙起身离了店。
细长漆黑的小巷子由许多自建平房促成，路灯昏暗，电线乱缠，看起来不大安全，但这里临近老的大学城，这个点正是许多学生情侣三三俩俩你侬我侬往回走的时候，倒是别有一番暗色里的鲜活。
有人说着趣话开着玩笑路过了她们，也有人喝着酒被人扶着哭着喊着为什么。方玉城很少自己来这种地方，她一面畏缩地躲着踉踉跄跄路过的人，一面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不时跟李斯佳耳语着。
“跟我们年轻时也差不多。”方玉城说，“但现代都市里面还有这种地方，很难得。”
“无论什么城市，这种聚居区永远不会消失，只是姐你太少出门了。”李斯佳随口应着，“你要是感兴趣，我可以常带你过来这里逛——为你的专栏积累素材。”
二人放慢了步子，正正好把前面一对情侣的争执和决然分手看在了眼里。
男孩怒气冲冲地说——你知不知道就你这样的脾气，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能忍受你！
女孩对吼——我需要你忍受吗？没了你下一个更乖你信不信！
男孩哽咽着说——你以为我没了你就活不下去了吗？
女孩也哭了——你最好不是！！
男孩呜了一声——这世界上只有我了，你明白吗？你再也不会有我，我再也不会像对你一样！
……
“你瞧，大家都一样。”李斯佳简短地点评，“这句话我的前任也这么跟我说来着，只是那时候还没有PUA这个词出现。”
方玉城想到一个问题：“对了，你们那时候不是失恋吗？失恋期对别的异性会感兴趣？”
李斯佳幽幽一笑：“那不一定。”
有什么非亲非故的人的离去值得你花大把的时间放弃外面绚丽多姿的世界呢？至少她和唐宁在这一点上再度达成了一致。
“有时候彻底摆脱沉湎的方式不就是找到一个新的接入点吗？只要新的事物够吸引人。Move on嘛。”这边回医院不顺路，她掏出手机叫了车。
“你看，你说起这种话来比我还像那么回事！”方玉城感慨道：“我能不能采访你？”
李斯佳发出一声咯咯的低笑：“你已经在了呀！”
她一面跟司机发着信息一面说：“喏，你已经晓得了，我们是很古板的故事。没有闪婚，所以不算没有基础。没有深爱，所以不算终成眷属。”李博士依旧试图客观地点评自己的婚姻。
但女文青方玉城显然不这么认为。她想了想，还是开了口：“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呢。对方都有个迈不过去的坎……所以，无论什么事情，都要和那个人较劲。”她曾以为在唐李二人的婚姻中，秦凯悦也是个不能说的人。
“那还是不一样的吧？”
方玉城神色一黯，但很快又笑了开来：“当然不一样了，前妻和前任，一字之差，但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李斯佳一听，晓得她是想到了自己身上，心里暗叫不好，“方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想说自己根本不是较劲的人，唐宁跟谁爱得死去活来她都可以不在乎。可方玉城早就把话题叉了开去：
“现在你一说，我就更放心了，是我想多了。原来你们这么早就认识了，害我们总以为你们年轻人喜欢搞这种临门一脚的闪婚。”说着又打趣道，“结果你俩是真爱！”
真爱？
真爱。
新时代的女性大约只真爱自己，哪怕是找到了真爱的另一半，她也坚定那个人是她自我的映射，所谓臭味相投，就是这个意思。
可她既然这样说，那么李博士只好默默认了这个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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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回到医院把车开回家里，已经是十点。
进屋的时候客厅的灯开得雪亮，但却没什么活人的动静。看着门口的乱七八糟的鞋和一箱扔在地上的红酒，她碎碎念了句“真讨厌真烦人”，心里想着果然所有男的都一个死德性。
“……你现在每天都这么早出晚归，要不我们去学校附近再买一套吧？”这时，唐宁自沙发背后探出了头。
“哎，你吓我一跳。”然后她就看到了一地的纸皮包装和铺在地毯上的巨幅拼图，随口问了句：“哦？新的？”
穿着家居服的唐行长很没形象地半蹲在地毯上，一面比划着说明书一面看她：“要跟我一起吗？”
“不了，我很累。”她撒着步子往房里去，“你记得收好啊，不然明天阿姨会把你的拼图吸到吸尘器里去。”
“老谢下午来行里办事。”唐宁把那箱红酒抱了起来跟着问，“喏，顺便给了箱红酒，嗯……放哪？”
“储藏室吧。”
她说着，飞快给自己放好了水躺进了浴缸。一身的疲乏终于在微烫的水中得到稀释。
今天她本来不打算说太多话。但离婚又隐瞒病情的方玉城的确算不上多情绪饱满和精神正常，她只好供了一晚上的情绪价值，连和唐宁的陈年旧账光辉事迹都翻出来讲了，牺牲不可谓不大。
若说离婚的事情不好掺和，她和谢寅那一段跌宕起伏又狗血的二婚伦理剧也的确令人心累，但这手术的事总不好也不让人知道吧？
她现在还只是吊水消炎就得消失两三天，明后两天才会考虑手术的事。那么，这么长一个周末连带着元旦她都得在医院里呆着？后面手术恢复期还有那么久，难道真的可以谁也不告诉？谢家人真的可以不知道？
正这么想着，浴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老谢说你跟方玉城出去了？”唐宁问。
李斯佳揭掉脸上的面膜：“你说你们俩关系好吧，互相看不顺眼。不好吧，这种小事他倒是又告诉你。”
“她还好吗？”
“唔……还好。”她捧着水洗了把脸。
“那都叫还好？”她一睁眼就看见他了然的神情。
李斯佳心里想谢骞啊谢骞，你可真是个谢大嘴，说好的不讲，自己恨不得带上高音喇叭。
“知道你还问我？”讨厌被反问的李博士上了线。可话一出口，又和气地加了一句，“你想也知道，这种事情怎么能好？”
“那你怎么一句都不跟我说？”唐宁盯着她，语气有些生硬。当然他得承认他们是有一些细小颗粒的不愉快，但这不至于阻塞掉了家庭公共‘外交事务’的信息通道吧？
“怎么，审犯人呢唐行长？”李斯佳撑起了胳膊，混着小泡泡的水自细细的手臂滑到了浴缸边，又流到了地板上。
她有些好笑。自上周末小小的桃色插曲后，这一个星期里他们既很少见面，也很少说话。今天也是他难得早她回家，结果一开口就是这种张家长李家短，还埋怨起她来了，真是稀奇。“人家离婚咱们跟着瞎掺和什么。”
哪晓得唐宁面上一怔，瞪大了眼：“谁离婚？”
哦吼，看来是整岔了。当然往回收也来不及，她冷静地问：“你刚刚想问我什么？”
“手术。”那么大个医院，碰到熟人不难。
“那么谢老大知道了吗？”
“知道。”唐宁皱眉，“他们……”
很好，她不用纠结了。然后冷静地打断他：“那你现在知道了。因为她和谢寅在离婚，所以不想告诉他自己要做手术——这很容易理解吧？”
“不容易。”唐行长显然很难消化这个逻辑，于是干脆坐在了浴缸边上。沉默了好一阵，严肃地说：“你重新说一遍。”
“现在？”她扬了扬眉，“我能申请内务整理完毕后再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