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严卓龙，一个诘屈聱牙的名字，在全中国姓严的人里，叫这个名字的寥寥可数。在我的记忆里，除了上学时的老师和同学这么称呼我之外，就少有人这么叫了。
身边的人都叫我刺儿，我奶奶告诉我，这是我母亲为我取的名字，象征着顽强的生命力，就跟好些人的名字中带有猫、狗这类字眼的寓意相仿。
我对这名字本身没有任何好恶，就如鸡鸭猫狗一样，纯粹只是加在身上的一个代号罢了。但我想说的是，它对我有着非凡的意义，因为那是我母亲曾经对我的呼唤与疼爱，直到现在我耳旁时常能够回荡起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就像我在五岁以前的那段岁月里一样。只可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只在那段模糊的记忆里才能寻到一丝半点母亲的影子。
1979年那个夏天的傍晚我出生了，我的到来无疑给这个家带来了不少欢心和喜悦，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我就是这个家的重心，那时候我每天都在父亲和母亲的陪伴中度过。我不知道人为什么会有“婴儿失忆症”，否则我一定能够体会到幸福是一种什么滋味。但不管怎么说，我曾经拥有过一个幸福的家，即便我对这段经历毫无印象。
我父亲是远近闻名的木匠，母亲学过缝纫机，有个不到十平米的门店，专门给十里八乡的人做衣裳。我奶奶告诉我，那个时候，我们家在这一带日子过得最滋润了，常常能吃上肉。那年月相比五六十年代，日子虽然已经好多了，但能经常吃上肉的家庭寥寥无几，一般的人家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来贵客时才能尝一点荤腥。但这样的好日子过了不到三年，我们家就开始渐渐败落了，而这一切的根源还要从我的父亲说起。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我躺在母亲怀里昏昏欲睡，母亲在堂屋里轻踱着步子，嘴里一连串哼着那种母亲们自创的催眠曲，目光却不时的朝着门外张望。
“有财这会儿该回来了吧？”我奶奶显然看出了我母亲的心思。
“不晓得，前面几天早回了。”我母亲道。
“八成是今天的活串上了，不打紧。”我奶奶安慰道。
但她的话在我母亲这里显然没有起到作用，女人那种特有的敏感神经让她根本放不下心，毕竟我父亲在她心里是个本分的人，倘若真的像我奶奶预料的那样，那么我父亲今早出门时，一定会事先打好招呼。
“妈，你和刺儿先睡，我还是出去看看吧。”我母亲想想还是不妥，便将我递到了我奶奶手上。
“天太黑了，还是再等等吧，你一个女人家走夜路不方便。”我奶奶抱着我下意识的向前迈了两步。
我母亲犹豫了，她这会儿若是执意去找我父亲，那我奶奶可要为她操心了。
“行，再等等。”我母亲应道，但她的心却已经飞到我父亲那儿去了，渐渐有些乱了。
好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说话声，接着只见一个男人架着另一个人迈进了我家的门槛。
“有财。”我奶奶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被架着的人是我父亲。
“这是咋滴啦？”
“婶，不打紧，有财喝多了。”旁边那个男人笑笑的解释道。
“你是张顺吧？”我奶奶转眼看过去，有些不确定道。
她说话的时候，我母亲已经上前扛住了我父亲的另一条胳膊。
“是啊，婶，你不认得我啦。”那男人满脸堆笑道。
“哎呦，变了，变了。”我奶奶也跟着笑了。
“大兄弟，让我来吧。”
我母亲试图从张顺手里将我父亲接过来。但张顺岂会愚蠢到将这份人情舍弃，我母亲话音刚落，他就将我父亲扯了过去。
“嫂子，我一个人能行。”
我知道我对张顺这样的形容必定招致非议，或许你认为他只是纯粹的想做件好事，并非我想的那般龌龊，但我想说的是后来我的家之所以破碎了，跟这人有着必然的联系，所以我对他肮脏思想的揭露有理有据。甚至在1995年的那个夏天，我曾独自一人身背着一把弯刀冲向了他的家门，奈何我寡不敌众，最终被他们张氏弟兄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不过，我相信若是单打独斗的话，这个天生腭裂的家伙必然会死在我的刀下。只是二十多年过去后，当我重新回忆起这事时，却不由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太过愚蠢和鲁莽，毕竟这世上很多事并非杀人夺命就能了结的。
我父亲被张顺放到床上就呼呼大睡了，整个人就像一摊死肉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之前从来没有喝过酒，更没有喝醉的经历。
张顺走后，我奶奶抱着我就开始絮叨起来，而我母亲却一句埋怨的话都没有，她拧了一把热毛巾在我父亲身上上下揉擦着。但我奶奶似乎越说越来劲，其实我母亲心里清楚，我奶奶这是替她出气，可我母亲心里一点怨气也没有。
“娘，今晚刺儿就跟你睡吧。”
我母亲一句话就让我奶奶立马消停了，她看了看怀中那张正酣睡着的稚嫩小脸，脸上竟不由泛起一抹怜爱的浅笑。
我奶奶抱着我去西面的耳房睡了，东面的房间不久后也熄了灯。但就是这个原本安静祥和的夜，我母亲的噩梦开始了。
夜里也不知什么时候，我奶奶忽然被一阵嘈杂的声音惊醒了，她睁开眼侧耳细听，随即从床榻上爬起来，她已经判断出那声音的来处。
我奶奶连忙从卧室走出来，一把推开了对面房间的门。油灯微弱的黄色光亮映衬着我父亲疲倦而又微带煞气的脸庞，我母亲瘫坐在地上，大半边身子被黑暗所遮蔽，以至于我奶奶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从我母亲的哭声中，她已经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说实话，我奶奶有些难以置信，她如何也想不到我父亲居然打了我的母亲，这对一直以来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但事实却让她不得不信。
我奶奶愣了半晌才把我母亲艰难的拉扯起来，然后又对着我父亲破口大骂了一顿，而我父亲半醉半醒的眯缝着眼闷不作声，像是在自我反省，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进去。
谁也不知道我父亲毒打我母亲的起因，但无论如何，按常理而言，我父亲绝不会对我母亲施暴，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醉酒使我父亲失去理智。
天渐渐亮了，我父亲的酒也醒了，理性和良知又回归到他的身体，但有些事毕竟发生了，即便那不是他本意，却也难辞其咎。于是我父亲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从房间走出来，他看着坐在椅子上靠着墙面精疲力倦的妻子心里一阵酸楚。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母亲，不知道如何启齿，不知道会不会得到我母亲的原谅。我奶奶说我父亲那时候其实很在意我母亲，他泪流满面的走到我母亲面前跪下了，然后抓住她的手，什么也没说。但也就是这样，我母亲看着他的样子时，心里的怨气便消去了大半。
我母亲原谅了我父亲，我想这大概基于对他的了解，基于他们之间的情感。她相信这只是她与我父亲感情世界里的一个小插曲，她也相信这样的事不会第二次发生。
然而，现实并不像我母亲想的那样，几天后，我父亲又喝了酒，他显然已经将之前的事忘的一干二净。当然，喝酒本身并没有什么过错，但我父亲自从第一次喝过酒之后，似乎从酒中发现了前所未遇的美妙之处，自然又喝多了。他一个人摇摇晃晃的从外面走回来，我母亲看着他醉醺醺的样子正要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甩开了，将我母亲推得老远。
我奶奶终于知道那天晚上的事是怎么发生的，她原本还设想过我母亲和我父亲拌嘴的可能，但现在她终于弄明白了，那并不是一次偶发的家庭暴力，而是我父亲身上的一种怪癖所致。这种怪癖连我奶奶都不清楚。不过我奶奶是过来人，像我父亲这样喝了酒就判若两人的人她是见过的。这就好像一个人拥有双重性格，不喝酒的时候是一个正常人，喝了酒，而且多喝的情况下，那隐藏在身体里的兽性和暴力就会显露无疑。
我奶奶知道如果我父亲成了那样的人，那往后的日子就难过了。果不其然她的想法很快得到了证实，我母亲夜里又遭了一顿打。只是这一次我父亲连抱歉都没有了，一点也没有理会我母亲的感受,或许他自知出尔反尔,便没有那个必要了。不过我母亲只是选择沉默,好几天没有跟我父亲说话,但日子还是照常过,这也使我父亲的心稍微宽慰些，至少这个家依然风平浪静，没有波澜。
我奶奶时常劝我父亲把酒戒了，他总是笑笑的点点头，在好长一段日子里，他的确说到做到，对我母亲也倍加体贴，渐渐的我母亲原本受伤的心被抚平了。
我常听人说心地善良的女人最好哄，其实不无道理，但也正是这样往往轻易便丧失了原则。
我父亲第三次打我母亲是在第二次跟张顺一起喝酒的时候。跟第一次喝酒不同，这一次是张顺请的客，而第一次则是他大哥张武做东，那时候我父亲也正好在他家做活。不过这两次张顺一滴酒也没沾。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介绍一下张顺的情况，张顺家弟兄四个，他排行老四，是张家最小的儿子，不过张顺很小的时候就过继给了他姑妈当养子，只是前两年他姑妈过世了，他姑父也不在了，他才又回到原先的家。
张顺生来腭裂，五短身材，一双三角眼，笑起来眼角堆满皱纹，样貌酷似一头阿拉伯狼。我想张顺那时候二十多岁的人了，连一个对象也没处过，跟他的外形八成有一定的关系。
和上回一样，我父亲又是被张顺送回来的，只是这回我父亲还能自己走，虽然步子踉踉跄跄，但总算挨到了家。
我奶奶看着我父亲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怕在张顺面前丢人，我奶奶免不了又得一顿责备。而我母亲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因为她知道做什么都错，说什么都错，都会被我父亲针对，这个时候他就像一个火药桶，无论多小的火苗都能将他引爆。
然而尽管如此，我父亲还是必定要拿一个人出气的，这个人也必定是我母亲，所以当他看到我母亲站在那儿，闷声不吭，没有关切，也没有抱怨，连撒气的借口都找不到，反而更来气了。
“愣着干什么，去倒两杯茶来。”我父亲冲我母亲嚷道。
我母亲顿了顿，随即照做了，只是她已经从我父亲的口气中嗅到了危机，内心颤颤巍巍，也正因为如此，她在递给我父亲茶时，手不觉抖动起来，竟将杯子里滚烫的开水溅到我父亲手上。
我父亲彻底怒了，一团烈火从胸腔里立马喷涌出来，他举起手掌重重的扇到我母亲脸上。我母亲被打倒在地，剩余的一杯茶水正好掉在她的下颚，热水泼到她脖子上，腾腾的冒着白气。
我母亲捂着被烫伤的地方，呜呜的哭了起来。张顺坐在一旁愣住了，他以前只听说我父亲跟我母亲感情和睦，伉俪情深，却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竟是他眼前看到的这样。
“畜生。”我奶奶也顾不得我父亲的面子，她从身旁操起一根木棍就朝我父亲小跑过去。
“婶，使不得啊。”张顺拦在我奶奶面前道。
我奶奶自然绕不过张顺，嘴里只能骂骂咧咧的泄气。骂了几句后又被张顺按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随后张顺又将我母亲扶了起来。我母亲只是一个劲的哭，越哭越伤心，伤心了就自然不想面对这个局面，然后跑开了。
我奶奶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就断定我母亲是那种传统、本分的女人，她不知道反抗，不知道争斗，只会低头默默承受这一切。但凡她泼辣一些，蛮横一些，我父亲也没了那份底气。
我奶奶见我母亲跑出了家门，就连忙叫我父亲去追，我父亲这时候正生我母亲的气，根本没有挪脚的意思。我奶奶想起身去追，但看我父亲那副满不在意的样子，气的连抬腿的力气都没了。张顺眼尖，他见我奶奶有心无力，就安慰道：“婶，女人家生气就一会儿的事，我去劝劝。”
我奶奶心里其实是抗拒的，这本是家务事，张顺一个外人掺和进来总归不合适。不过张顺也是好心，我奶奶倒不好说什么。
我母亲其实没走远，她在我家前的水塘边停住了脚。她这时候或许不是不想离开，大概是她没地方去了。因为我母亲并非本地人，她的娘家远在几千公里外的云南，一个叫泸沽湖的地方。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去过一次云南，机缘之下认识了我母亲，然后两人恋爱，跟着我母亲远嫁到此。我曾在23岁那年去过我母亲的老家，那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我也曾在猪槽船里呆了一天，听着摩梭人动听的歌谣，游遍了泸沽湖的每个角落。我原以为能和我母亲在此重逢，但遗憾的是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寻到她的踪迹。
张顺出了我家门后没多久就从外面回来了，他有些得意的朝我奶奶笑了笑,我奶奶看到我母亲跟在他身后，心里终于舒坦了些，我母亲总归惦记着这个家。
我母亲回来后，张顺又开始做起了和事佬，和我父亲窃窃私语着什么，只说的我父亲连连点头。张顺又是一脸得意，时不时朝我母亲看上两眼，似乎我母亲的命运全都掌握在他的只言片语里，似乎我母亲本该对他抱有感激之情。
身边的人都叫我刺儿，我奶奶告诉我，这是我母亲为我取的名字，象征着顽强的生命力，就跟好些人的名字中带有猫、狗这类字眼的寓意相仿。
我对这名字本身没有任何好恶，就如鸡鸭猫狗一样，纯粹只是加在身上的一个代号罢了。但我想说的是，它对我有着非凡的意义，因为那是我母亲曾经对我的呼唤与疼爱，直到现在我耳旁时常能够回荡起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就像我在五岁以前的那段岁月里一样。只可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只在那段模糊的记忆里才能寻到一丝半点母亲的影子。
1979年那个夏天的傍晚我出生了，我的到来无疑给这个家带来了不少欢心和喜悦，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我就是这个家的重心，那时候我每天都在父亲和母亲的陪伴中度过。我不知道人为什么会有“婴儿失忆症”，否则我一定能够体会到幸福是一种什么滋味。但不管怎么说，我曾经拥有过一个幸福的家，即便我对这段经历毫无印象。
我父亲是远近闻名的木匠，母亲学过缝纫机，有个不到十平米的门店，专门给十里八乡的人做衣裳。我奶奶告诉我，那个时候，我们家在这一带日子过得最滋润了，常常能吃上肉。那年月相比五六十年代，日子虽然已经好多了，但能经常吃上肉的家庭寥寥无几，一般的人家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来贵客时才能尝一点荤腥。但这样的好日子过了不到三年，我们家就开始渐渐败落了，而这一切的根源还要从我的父亲说起。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我躺在母亲怀里昏昏欲睡，母亲在堂屋里轻踱着步子，嘴里一连串哼着那种母亲们自创的催眠曲，目光却不时的朝着门外张望。
“有财这会儿该回来了吧？”我奶奶显然看出了我母亲的心思。
“不晓得，前面几天早回了。”我母亲道。
“八成是今天的活串上了，不打紧。”我奶奶安慰道。
但她的话在我母亲这里显然没有起到作用，女人那种特有的敏感神经让她根本放不下心，毕竟我父亲在她心里是个本分的人，倘若真的像我奶奶预料的那样，那么我父亲今早出门时，一定会事先打好招呼。
“妈，你和刺儿先睡，我还是出去看看吧。”我母亲想想还是不妥，便将我递到了我奶奶手上。
“天太黑了，还是再等等吧，你一个女人家走夜路不方便。”我奶奶抱着我下意识的向前迈了两步。
我母亲犹豫了，她这会儿若是执意去找我父亲，那我奶奶可要为她操心了。
“行，再等等。”我母亲应道，但她的心却已经飞到我父亲那儿去了，渐渐有些乱了。
好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说话声，接着只见一个男人架着另一个人迈进了我家的门槛。
“有财。”我奶奶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被架着的人是我父亲。
“这是咋滴啦？”
“婶，不打紧，有财喝多了。”旁边那个男人笑笑的解释道。
“你是张顺吧？”我奶奶转眼看过去，有些不确定道。
她说话的时候，我母亲已经上前扛住了我父亲的另一条胳膊。
“是啊，婶，你不认得我啦。”那男人满脸堆笑道。
“哎呦，变了，变了。”我奶奶也跟着笑了。
“大兄弟，让我来吧。”
我母亲试图从张顺手里将我父亲接过来。但张顺岂会愚蠢到将这份人情舍弃，我母亲话音刚落，他就将我父亲扯了过去。
“嫂子，我一个人能行。”
我知道我对张顺这样的形容必定招致非议，或许你认为他只是纯粹的想做件好事，并非我想的那般龌龊，但我想说的是后来我的家之所以破碎了，跟这人有着必然的联系，所以我对他肮脏思想的揭露有理有据。甚至在1995年的那个夏天，我曾独自一人身背着一把弯刀冲向了他的家门，奈何我寡不敌众，最终被他们张氏弟兄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不过，我相信若是单打独斗的话，这个天生腭裂的家伙必然会死在我的刀下。只是二十多年过去后，当我重新回忆起这事时，却不由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太过愚蠢和鲁莽，毕竟这世上很多事并非杀人夺命就能了结的。
我父亲被张顺放到床上就呼呼大睡了，整个人就像一摊死肉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之前从来没有喝过酒，更没有喝醉的经历。
张顺走后，我奶奶抱着我就开始絮叨起来，而我母亲却一句埋怨的话都没有，她拧了一把热毛巾在我父亲身上上下揉擦着。但我奶奶似乎越说越来劲，其实我母亲心里清楚，我奶奶这是替她出气，可我母亲心里一点怨气也没有。
“娘，今晚刺儿就跟你睡吧。”
我母亲一句话就让我奶奶立马消停了，她看了看怀中那张正酣睡着的稚嫩小脸，脸上竟不由泛起一抹怜爱的浅笑。
我奶奶抱着我去西面的耳房睡了，东面的房间不久后也熄了灯。但就是这个原本安静祥和的夜，我母亲的噩梦开始了。
夜里也不知什么时候，我奶奶忽然被一阵嘈杂的声音惊醒了，她睁开眼侧耳细听，随即从床榻上爬起来，她已经判断出那声音的来处。
我奶奶连忙从卧室走出来，一把推开了对面房间的门。油灯微弱的黄色光亮映衬着我父亲疲倦而又微带煞气的脸庞，我母亲瘫坐在地上，大半边身子被黑暗所遮蔽，以至于我奶奶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从我母亲的哭声中，她已经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说实话，我奶奶有些难以置信，她如何也想不到我父亲居然打了我的母亲，这对一直以来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但事实却让她不得不信。
我奶奶愣了半晌才把我母亲艰难的拉扯起来，然后又对着我父亲破口大骂了一顿，而我父亲半醉半醒的眯缝着眼闷不作声，像是在自我反省，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进去。
谁也不知道我父亲毒打我母亲的起因，但无论如何，按常理而言，我父亲绝不会对我母亲施暴，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醉酒使我父亲失去理智。
天渐渐亮了，我父亲的酒也醒了，理性和良知又回归到他的身体，但有些事毕竟发生了，即便那不是他本意，却也难辞其咎。于是我父亲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从房间走出来，他看着坐在椅子上靠着墙面精疲力倦的妻子心里一阵酸楚。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母亲，不知道如何启齿，不知道会不会得到我母亲的原谅。我奶奶说我父亲那时候其实很在意我母亲，他泪流满面的走到我母亲面前跪下了，然后抓住她的手，什么也没说。但也就是这样，我母亲看着他的样子时，心里的怨气便消去了大半。
我母亲原谅了我父亲，我想这大概基于对他的了解，基于他们之间的情感。她相信这只是她与我父亲感情世界里的一个小插曲，她也相信这样的事不会第二次发生。
然而，现实并不像我母亲想的那样，几天后，我父亲又喝了酒，他显然已经将之前的事忘的一干二净。当然，喝酒本身并没有什么过错，但我父亲自从第一次喝过酒之后，似乎从酒中发现了前所未遇的美妙之处，自然又喝多了。他一个人摇摇晃晃的从外面走回来，我母亲看着他醉醺醺的样子正要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甩开了，将我母亲推得老远。
我奶奶终于知道那天晚上的事是怎么发生的，她原本还设想过我母亲和我父亲拌嘴的可能，但现在她终于弄明白了，那并不是一次偶发的家庭暴力，而是我父亲身上的一种怪癖所致。这种怪癖连我奶奶都不清楚。不过我奶奶是过来人，像我父亲这样喝了酒就判若两人的人她是见过的。这就好像一个人拥有双重性格，不喝酒的时候是一个正常人，喝了酒，而且多喝的情况下，那隐藏在身体里的兽性和暴力就会显露无疑。
我奶奶知道如果我父亲成了那样的人，那往后的日子就难过了。果不其然她的想法很快得到了证实，我母亲夜里又遭了一顿打。只是这一次我父亲连抱歉都没有了，一点也没有理会我母亲的感受,或许他自知出尔反尔,便没有那个必要了。不过我母亲只是选择沉默,好几天没有跟我父亲说话,但日子还是照常过,这也使我父亲的心稍微宽慰些，至少这个家依然风平浪静，没有波澜。
我奶奶时常劝我父亲把酒戒了，他总是笑笑的点点头，在好长一段日子里，他的确说到做到，对我母亲也倍加体贴，渐渐的我母亲原本受伤的心被抚平了。
我常听人说心地善良的女人最好哄，其实不无道理，但也正是这样往往轻易便丧失了原则。
我父亲第三次打我母亲是在第二次跟张顺一起喝酒的时候。跟第一次喝酒不同，这一次是张顺请的客，而第一次则是他大哥张武做东，那时候我父亲也正好在他家做活。不过这两次张顺一滴酒也没沾。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介绍一下张顺的情况，张顺家弟兄四个，他排行老四，是张家最小的儿子，不过张顺很小的时候就过继给了他姑妈当养子，只是前两年他姑妈过世了，他姑父也不在了，他才又回到原先的家。
张顺生来腭裂，五短身材，一双三角眼，笑起来眼角堆满皱纹，样貌酷似一头阿拉伯狼。我想张顺那时候二十多岁的人了，连一个对象也没处过，跟他的外形八成有一定的关系。
和上回一样，我父亲又是被张顺送回来的，只是这回我父亲还能自己走，虽然步子踉踉跄跄，但总算挨到了家。
我奶奶看着我父亲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怕在张顺面前丢人，我奶奶免不了又得一顿责备。而我母亲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因为她知道做什么都错，说什么都错，都会被我父亲针对，这个时候他就像一个火药桶，无论多小的火苗都能将他引爆。
然而尽管如此，我父亲还是必定要拿一个人出气的，这个人也必定是我母亲，所以当他看到我母亲站在那儿，闷声不吭，没有关切，也没有抱怨，连撒气的借口都找不到，反而更来气了。
“愣着干什么，去倒两杯茶来。”我父亲冲我母亲嚷道。
我母亲顿了顿，随即照做了，只是她已经从我父亲的口气中嗅到了危机，内心颤颤巍巍，也正因为如此，她在递给我父亲茶时，手不觉抖动起来，竟将杯子里滚烫的开水溅到我父亲手上。
我父亲彻底怒了，一团烈火从胸腔里立马喷涌出来，他举起手掌重重的扇到我母亲脸上。我母亲被打倒在地，剩余的一杯茶水正好掉在她的下颚，热水泼到她脖子上，腾腾的冒着白气。
我母亲捂着被烫伤的地方，呜呜的哭了起来。张顺坐在一旁愣住了，他以前只听说我父亲跟我母亲感情和睦，伉俪情深，却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竟是他眼前看到的这样。
“畜生。”我奶奶也顾不得我父亲的面子，她从身旁操起一根木棍就朝我父亲小跑过去。
“婶，使不得啊。”张顺拦在我奶奶面前道。
我奶奶自然绕不过张顺，嘴里只能骂骂咧咧的泄气。骂了几句后又被张顺按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随后张顺又将我母亲扶了起来。我母亲只是一个劲的哭，越哭越伤心，伤心了就自然不想面对这个局面，然后跑开了。
我奶奶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就断定我母亲是那种传统、本分的女人，她不知道反抗，不知道争斗，只会低头默默承受这一切。但凡她泼辣一些，蛮横一些，我父亲也没了那份底气。
我奶奶见我母亲跑出了家门，就连忙叫我父亲去追，我父亲这时候正生我母亲的气，根本没有挪脚的意思。我奶奶想起身去追，但看我父亲那副满不在意的样子，气的连抬腿的力气都没了。张顺眼尖，他见我奶奶有心无力，就安慰道：“婶，女人家生气就一会儿的事，我去劝劝。”
我奶奶心里其实是抗拒的，这本是家务事，张顺一个外人掺和进来总归不合适。不过张顺也是好心，我奶奶倒不好说什么。
我母亲其实没走远，她在我家前的水塘边停住了脚。她这时候或许不是不想离开，大概是她没地方去了。因为我母亲并非本地人，她的娘家远在几千公里外的云南，一个叫泸沽湖的地方。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去过一次云南，机缘之下认识了我母亲，然后两人恋爱，跟着我母亲远嫁到此。我曾在23岁那年去过我母亲的老家，那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我也曾在猪槽船里呆了一天，听着摩梭人动听的歌谣，游遍了泸沽湖的每个角落。我原以为能和我母亲在此重逢，但遗憾的是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寻到她的踪迹。
张顺出了我家门后没多久就从外面回来了，他有些得意的朝我奶奶笑了笑,我奶奶看到我母亲跟在他身后，心里终于舒坦了些，我母亲总归惦记着这个家。
我母亲回来后，张顺又开始做起了和事佬，和我父亲窃窃私语着什么，只说的我父亲连连点头。张顺又是一脸得意，时不时朝我母亲看上两眼，似乎我母亲的命运全都掌握在他的只言片语里，似乎我母亲本该对他抱有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