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列车即将开启，请各位乘客依照客票指定座位就座。”
温柔的播报女声自头顶上方响起，禾颂循声看去，广播下的电子屏幕正滚动显示着广播里的内容。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惊觉自己僵立在车厢入口，身后不知道被她堵了多久的陌生大叔正不耐烦地催促她。
禾颂低声说了句抱歉，随后迈开步子，同时低下头查看手中的车票。她的座位是7车13C座。
此时正好有一个乘务员从对面的车厢走来，禾颂拦下对方询问：“你好，请问这里是几号车厢？”她自己看了一圈，并未发现车厢号的标记。
被拦下的乘务员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停下来热情地对禾颂扬起笑脸：“喔，您好，这位乘客。”
车厢喧嚷声不断，禾颂扫了一眼已经坐下的乘客们，还在等待对方的回答。可当她收回视线，再次看向对面的女人时，却见对方仍旧保持着标准的微笑看着自己。
禾颂眉头一皱，刚要说话，那乘务员才飞快地说道：“这里是四号车厢喔！”
虽然这个乘务员让她觉得有点奇怪，事实上不仅如此，也许是车窗外夜幕降临的缘故，车厢内格外青白的灯光也让禾颂感到不适，但她心里有个声音催促她快点找到座位坐下。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向前面的车厢走去。
伴随着一阵轻快的机械音乐，先前的播报声再次响起。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次播报的内容不再是提醒乘客列车即将发车，而是禾颂从前从未听说过的列车乘坐注意事项。
女声清晰欢快，并没有给人过多的反应时间。
“第一，请您及时找到自己的座位……”
禾颂穿过一节又一节热闹的车厢，空气中不时飘来热盒饭或是泡面的味道，不停有人起身存放五颜六色的行李，坐着的人或是戴着耳机闭目养神，或是左顾右盼与同行人说话，并没有多少人留心去听广播的内容，就连禾颂的注意力也都集中在默数自己经过了几节车厢上。
当她终于来到了七号车厢时，列车也终于开始发动了。
这个时候广播播到了第五条：“第五，请勿与乘务员攀谈，本车无法向您保证对话内容的真实性。”
这是什么奇怪的注意事项？
禾颂走在微微晃动的过道上，感受列车高速前行时传来的轻微震颤，目光落在了坐在自己座位上的乘客身上。她快步走上前，递上了自己的车票，对对方说：“阿姨，您是不是坐错位置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车窗外的颜色更黑了，灯光照耀下，她在玻璃上的倒影就像一张单薄的灰白相片。
“不能啊，小姑娘。”座位上的乘客瞥了一眼她的车票，指了指周围穿着统一的同伴说，“你看，我们一群人出来玩儿的，座位号都是八号车的。”
“嘻嘻。”
禾颂没由来地紧张，刚刚那瞬，她好像听到了车厢某处传来一阵尖声细气的笑，等她转头，又什么都没发现。
她再次查看了对面递上来的车票，确实都是8车13排。再看她们的T恤上都印着同一个旅行社的标记，禾颂这才相信自己确实走错了车厢。
急于找到自己的座位，她就又快步走入了下一节车厢。一番比对过后，得到的结果让她咋舌：这里既不是九号车厢也不是七号车厢，而是离八相距甚远的三号车厢。
禾颂站在原地，突然迷惑了起来：既然这趟车的车厢并不是按顺序排列的，那她又要去哪里找她的七号车厢？
她觉得处处奇怪，却又摸不到头绪，但心里的不安却越发强烈了起来：她要尽快找到自己的座位坐好，否则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禾颂被自己突然跳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她看了看左右，手边一个年轻人还在手机上刷着短视频，隔壁年轻妈妈正抱着闹腾的小孩无计可施，甚至前座的小男孩还转过来趴在座椅背上好奇地盯着她。
这些面孔虽说陌生，但也都个个鲜活，她到底在为什么不安？
前方显示屏上滚动的内容已经变为了最新的一条注意事项，大意是不允许乘客在列车驶入隧道时睁眼，否则后果自负。
橙红色的字在周围一片冷白色中显得扎眼，但内容依旧意味不明。禾颂用力眨了眨眼，这些色块漫散出迷朦的光晕让她觉得难受。
“这位乘客，您找不到自己的座位么？”
背后冷不丁传来女人阴沉的问询声。禾颂回头，映入眼帘的便是形象亮丽的乘务员推着“吱吱”作响的餐车一步一步地从车厢外昏暗的走道中走出，一双眼亮得有些过分。
等看清对方面上热情洋溢的微笑时，禾颂一瞬间就想起了她方才遇见的那个乘务员，她们两人的笑脸标准地像是一条流水线上生产的。
对了，乘务员。
.......刚刚广播里好像就在说乘务员吧？
头顶的播报依旧在进行，禾颂却发觉整个三号车厢里的人都慢慢安静了下来，仿佛所有人这会儿都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第十一，请勿将您的目的地告知他人......”
广播不紧不慢，声线优美。禾颂很容易就能想象到在列车的某处，广播员面带微笑尽职尽责的样子。
空调不知道是不是坏了，忽然一齐猛烈地“呼呼”向外吐着冷气。不，也可能一直如此，只是此时车厢内除了广播外别无声息，所以就连一丁点儿的声音都像是被放大了数倍。
禾颂忍着颤，不让自己的上下牙磕出声响，对对方扯出一丝笑来：“不，我现在正要去我的座位。”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转身，强迫自己不去想起身后不断靠近的乘务员，固执地向着来时的方向走。
她现在才觉得自己一直在犯糊涂。
正常情况下，在列车进站之前，绝大多数的乘客就已经根据车厢号在站台上排队等候上车了。所以，自己一开始上车的那个入口，极有可能就是七号车厢的入口。
只不过当时看到13排C座的位置上已经有人，加之乘务员对自己说的假话，她才会先入为主的觉得七号车厢还没找到。
可是，乘务员为什么要说谎呢？
禾颂虽然完全无法理解列车广播所播报的无厘头注意事项，但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她还是尽量遵守的好。
她记得第一条就是及时就座......
心在砰砰直跳，禾颂下意识地加快脚下的步伐，可身后乘务员推车前行的脚步声还是如影随形，不仅如此，这脚步声似乎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近。
禾颂直觉自己不能回头，好像只要她一回头，尾随她的黑影就会一口将她吞没。她努力让自己表现的一切如常。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整节车厢中就只有她一个人还在走动，禾颂发现一路上所有人都在转头看她。
他们的表情不再生动，而是冷漠地旁观她。
这些目光让她如芒在背，仿佛无数只无形的手在她身后拉扯她，引诱她回头，阻止她向前。
七号车厢就在眼前。
禾颂正要跨入，就听广播中断。一声短促的提示音后，些许雀跃地女声再次响起：“前方即将进入隧道，请各位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前方隧道，意味着所有人都要闭眼。
禾颂并没有因为这个念头而动摇，她只是奇怪为什么这一切她都接受的这样理所当然。
窗外已经完全漆黑，禾颂不知道广播中的即将是多久，是一分钟？三十秒？还是下一刻？于是她咬牙，一鼓作气冲进了七号车厢。在身后的脚步声即将追上之前，她对13排C座的男人说：“先生，我想你坐了我座位。”
脚步声就在这一瞬间停在了身后。
列车隆隆作响，始终在飞速向前。
这时候，车厢内的乘客又都是神态如常的模样，他们彼此说笑，做游戏消磨时间。只是，似乎没有人对广播中的内容作出反应，这让禾颂不禁怀疑，先前她感受到的一切都只是她神经紧张而产生的幻觉。
太奇怪了。
虽然如此，她还是将车票往前递了递，重复道：“麻烦您让一让。”
13排C座的男人终于缓缓从报纸中抬起头，几乎是在四目相触的刹那，禾颂就确信此前感受到的压迫感并非幻觉。
因为这个占座的男人毫不掩饰他眼里喷涌而出的恶意。
只听他拉长声音，反问禾颂：“你确定？”
尽管这人什么都没说，但禾颂却可以肯定对方是在问自己，是否确定这里就是七号车厢。她不知道他是谁，和车上的这些乘务员又是什么关系，但她直觉对方希望自己回答错误。
可她别无选择。
“是。”禾颂毫不犹豫，“不然你给我看看你的票？”
她甚至没有想过，如果这里不是七号车厢，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只是窗外什么都看不到，她无法通过明暗来判断列车何时进入隧道，她只希望自己能在那之前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没想到禾颂这么干脆，男人的脸上满是失望，他将报纸收起，正要不情不愿地腾开位置，却突然一顿。
再次看向禾颂的时候，男人的笑肌缓缓提起，露出了一整排瘆人的白牙，他笑容扭曲，浑身散发着幸灾乐祸的意味，不知道为什么，禾颂条件反射般地闭上眼睛，就在同一时刻她的耳朵突然耳鸣。
一丝不同寻常的，几乎可以忽略的晃动告诉她，列车进隧道了。
就是这时起，本来退散的恐慌感再度潮涨，她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四面八方向她涌来的寒意。
那些近在咫尺的嘈杂一下子就像被拉开了一截距离，听起来模模糊糊的，而一些远处的声音，此时却异常的清晰了起来。
“吱嘎吱嘎”
“吱嘎吱嘎”
隔壁车厢传来鞋跟落地的笃笃声，禾颂很难不去将这些声音与之前那个推车的乘务员联系起来。
除此之外，还有莫名变得湿重的空气。禾颂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粘腻的味道。这味道让她觉得反胃，就连手臂上的汗毛也跟着生理反应立了起来。
即便如此，她还是闭着眼睛，一点一点地摸向自己的座位。
那个男人没有一点声音，禾颂也不确定对方是不是还在原地盯着她笑，失去了视力让她每一处神经都在绷紧，生怕下一秒那个男人就会对她做什么。
背后贴近的脚步声也不知怎么地，一步比一步沉重，禾颂刚竖起耳朵听，下一秒就被一声突兀的布料撕裂声惊的激灵，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座位上。
这一坐，居然也毫无阻碍。
禾颂稍稍放松，想着先前那个男人应该已经离开了。于是她又大着胆子伸手探向邻座，却摸了个空。
奇怪，明明刚才她的座位旁边还有人坐着的。
禾颂猛吸了一口气，突然意识到，那些热闹的声音不知何时起再次消失的无影无踪。没有交谈声，没有通讯声，就好像整节车厢一瞬间只剩下她一个人陷在原地。
裸露的脚踝感受到一丝从后头鼓动来的凉意，伴随着怪异的喉骨摩擦的“咯咯”，禾颂知道，有什么推着餐车终于进入了她的七号车厢。
她虽然没有睁开眼睛，但地面传来的震动告诉她，那一定不是乘务员，至少是比一个强壮的成年男性更庞大的东西，这样才能每走一步，都让车厢轻微颠簸。
这不正常。
禾颂对自己说。
她僵硬地动了动，连呼吸都不敢用力。一面尽量让自己紧靠座椅，以此获得聊胜于无的安全感，一面缓缓将手抽回。
随着那个东西的靠近，空气里先前那股不知名的气味也愈加浓重，禾颂几乎可以判断，这个味道就是来者带来的。
忽然，一股微弱的气息喷吐在禾颂的鼻尖，她的眼皮一暗，好像有什么在她的头顶，遮挡了上头的灯光。
她还来不及收回的手一下子定在原处，像电流似的寒意从衣袖外的皮肤袭来，直钻她的血管深处，令她的头皮一阵一阵地发紧。
禾颂紧紧闭上眼睛，她害怕自己一睁眼就看到一张紧贴着自己的陌生的脸。
“会过去的会过去的......”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重复。
直到一只冰凉的手贴上了禾颂的手，突如其来的触感让她睫毛一抖，差一点就要睁开眼睛。
这时，她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她耳边轻飘飘地响起：“不要睁眼哦，要做个遵纪守矩的乘客。”
她觉得她的心跳在那一刻骤停——
明明只有一道脚步声，这个女人怎么做到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的？
禾颂不知道和她说话的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但她的手在此时仿佛失去了知觉，让她无法控制。她不知道为什么从坐上这趟车开始，一切都变得无比怪异。
对面的东西大概是确认了禾颂没有睁眼，就又继续向前推动了餐车。
禾颂感觉到头顶一亮，连忙收回手臂，手背上还残留着被对方触碰时令她不适的粘腻，让她因此急促地喘息了起来。
还没等禾颂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就听见离她不远的地方传来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那声音先是“咔嚓”，像是骨头被折断的声音，接着又悉悉簌簌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肉上切割。
那个刚才还在她耳边吹风的女声这次又好像悬在高处，声音落下，欢快的语调里透着禾颂难以描述的古怪感：“又是一个不守规矩的乘客。”
空气里猛地飘来一股刺鼻的腥味。
禾颂的胃部翻江倒海，她立马伸手捂住了口鼻，一边竖着耳朵紧张地听着前方的声响，脑海中已经不受控制的构造出各种离奇的画面。
她的眼球在眼皮下微微滚动，短促的呼吸让她的大脑有些许眩晕。
另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声音吩咐：“客人要吃肝。”
说罢，餐车上的铁质的餐盘似乎被人翻动了一下，发出“叮叮”脆响。接着，一块颇有分量的东西拍在了上面，听起来还有一些粘稠。
“他们”……在做什么……
禾颂忍不住将眼皮掀开一条缝，但始终不敢抬眼。
那东西说的客人是谁？
要吃的肝，不会是说那个没有遵守注意事项的乘客的吧？
如果自己现在睁眼，也会被称作不守规矩的乘客，然后成为“乘务员”餐车上贩卖的食物吗？
可是......
禾颂觉得不对。
她的这些猜想太过猎奇，在她过去平凡的二十一年里从未有过经历，只是在她踏上这班列车之后，一切怪异才悄然而至。
对了，这班列车。
禾颂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让她有一瞬间恍惚，就是：她为什么要坐车？
她努力在迷雾一般的记忆中寻找答案，先前笼在心头的恐惧也因此淡了下来。那边绞肉的声音还在继续，不时有汁液“咕叽咕叽”着爆开。但禾颂却想起来，她是和两位友人一起上的车，三人都带了行李，目的地是禾颂的老家。
上车前禾颂手里还端着杯热拿铁。
现在那杯拿铁又在哪里呢？
越是回想，她就越是平静。
消失的拿铁突然成了一根导火索，禾颂将心头燃起的那一小簇名为困惑的火花扔了下去，一瞬间，腾起的火焰沿着绳索向她意识的深处烧去。
也就在这时，一直被掩盖在迷雾下的意识终于上浮，显露出实虚相间的模样来。禾颂不再颤抖，当她想到自己很可能只是在做梦的时候，那些恐惧便不再在她内心深处扎根了。
声音仿佛找到了某处破口，重新灌入她的耳朵，不是从她眼下所处的空间而来，却在不断唤起她的迷朦的意识。她能模糊听见朋友交谈的声音，能感受列车穿行途中落下斑驳的光影。
一个深呼吸的空隙，禾颂不顾一切地睁开眼。
余光里挤满了一个浑身长毛的大物，飞溅在墙壁上的红黄浊物正是它的背景。而真正让禾颂难以忘记的是眼前的场景——
一张由鲜红的肌肉组织组成的“脸”就贴在她眼前不足十厘米，两颗又圆又白的眼球里隐约倒映着禾颂畸变又惊恐的脸。它没有身体，只是由一根长长的喉骨连在不远处那个怪物的身体上。
如果禾颂再仔细看一点，就会发现那个怪物身上还长着另外两个血肉拼凑的脑袋，此时正齐齐地回头盯着她。
但她好像被钉死在原地，在彻底醒来之前，她只听见它阴森刺耳地说：
“你逃不掉的。”
温柔的播报女声自头顶上方响起，禾颂循声看去，广播下的电子屏幕正滚动显示着广播里的内容。她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惊觉自己僵立在车厢入口，身后不知道被她堵了多久的陌生大叔正不耐烦地催促她。
禾颂低声说了句抱歉，随后迈开步子，同时低下头查看手中的车票。她的座位是7车13C座。
此时正好有一个乘务员从对面的车厢走来，禾颂拦下对方询问：“你好，请问这里是几号车厢？”她自己看了一圈，并未发现车厢号的标记。
被拦下的乘务员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停下来热情地对禾颂扬起笑脸：“喔，您好，这位乘客。”
车厢喧嚷声不断，禾颂扫了一眼已经坐下的乘客们，还在等待对方的回答。可当她收回视线，再次看向对面的女人时，却见对方仍旧保持着标准的微笑看着自己。
禾颂眉头一皱，刚要说话，那乘务员才飞快地说道：“这里是四号车厢喔！”
虽然这个乘务员让她觉得有点奇怪，事实上不仅如此，也许是车窗外夜幕降临的缘故，车厢内格外青白的灯光也让禾颂感到不适，但她心里有个声音催促她快点找到座位坐下。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向前面的车厢走去。
伴随着一阵轻快的机械音乐，先前的播报声再次响起。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次播报的内容不再是提醒乘客列车即将发车，而是禾颂从前从未听说过的列车乘坐注意事项。
女声清晰欢快，并没有给人过多的反应时间。
“第一，请您及时找到自己的座位……”
禾颂穿过一节又一节热闹的车厢，空气中不时飘来热盒饭或是泡面的味道，不停有人起身存放五颜六色的行李，坐着的人或是戴着耳机闭目养神，或是左顾右盼与同行人说话，并没有多少人留心去听广播的内容，就连禾颂的注意力也都集中在默数自己经过了几节车厢上。
当她终于来到了七号车厢时，列车也终于开始发动了。
这个时候广播播到了第五条：“第五，请勿与乘务员攀谈，本车无法向您保证对话内容的真实性。”
这是什么奇怪的注意事项？
禾颂走在微微晃动的过道上，感受列车高速前行时传来的轻微震颤，目光落在了坐在自己座位上的乘客身上。她快步走上前，递上了自己的车票，对对方说：“阿姨，您是不是坐错位置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车窗外的颜色更黑了，灯光照耀下，她在玻璃上的倒影就像一张单薄的灰白相片。
“不能啊，小姑娘。”座位上的乘客瞥了一眼她的车票，指了指周围穿着统一的同伴说，“你看，我们一群人出来玩儿的，座位号都是八号车的。”
“嘻嘻。”
禾颂没由来地紧张，刚刚那瞬，她好像听到了车厢某处传来一阵尖声细气的笑，等她转头，又什么都没发现。
她再次查看了对面递上来的车票，确实都是8车13排。再看她们的T恤上都印着同一个旅行社的标记，禾颂这才相信自己确实走错了车厢。
急于找到自己的座位，她就又快步走入了下一节车厢。一番比对过后，得到的结果让她咋舌：这里既不是九号车厢也不是七号车厢，而是离八相距甚远的三号车厢。
禾颂站在原地，突然迷惑了起来：既然这趟车的车厢并不是按顺序排列的，那她又要去哪里找她的七号车厢？
她觉得处处奇怪，却又摸不到头绪，但心里的不安却越发强烈了起来：她要尽快找到自己的座位坐好，否则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禾颂被自己突然跳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她看了看左右，手边一个年轻人还在手机上刷着短视频，隔壁年轻妈妈正抱着闹腾的小孩无计可施，甚至前座的小男孩还转过来趴在座椅背上好奇地盯着她。
这些面孔虽说陌生，但也都个个鲜活，她到底在为什么不安？
前方显示屏上滚动的内容已经变为了最新的一条注意事项，大意是不允许乘客在列车驶入隧道时睁眼，否则后果自负。
橙红色的字在周围一片冷白色中显得扎眼，但内容依旧意味不明。禾颂用力眨了眨眼，这些色块漫散出迷朦的光晕让她觉得难受。
“这位乘客，您找不到自己的座位么？”
背后冷不丁传来女人阴沉的问询声。禾颂回头，映入眼帘的便是形象亮丽的乘务员推着“吱吱”作响的餐车一步一步地从车厢外昏暗的走道中走出，一双眼亮得有些过分。
等看清对方面上热情洋溢的微笑时，禾颂一瞬间就想起了她方才遇见的那个乘务员，她们两人的笑脸标准地像是一条流水线上生产的。
对了，乘务员。
.......刚刚广播里好像就在说乘务员吧？
头顶的播报依旧在进行，禾颂却发觉整个三号车厢里的人都慢慢安静了下来，仿佛所有人这会儿都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第十一，请勿将您的目的地告知他人......”
广播不紧不慢，声线优美。禾颂很容易就能想象到在列车的某处，广播员面带微笑尽职尽责的样子。
空调不知道是不是坏了，忽然一齐猛烈地“呼呼”向外吐着冷气。不，也可能一直如此，只是此时车厢内除了广播外别无声息，所以就连一丁点儿的声音都像是被放大了数倍。
禾颂忍着颤，不让自己的上下牙磕出声响，对对方扯出一丝笑来：“不，我现在正要去我的座位。”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转身，强迫自己不去想起身后不断靠近的乘务员，固执地向着来时的方向走。
她现在才觉得自己一直在犯糊涂。
正常情况下，在列车进站之前，绝大多数的乘客就已经根据车厢号在站台上排队等候上车了。所以，自己一开始上车的那个入口，极有可能就是七号车厢的入口。
只不过当时看到13排C座的位置上已经有人，加之乘务员对自己说的假话，她才会先入为主的觉得七号车厢还没找到。
可是，乘务员为什么要说谎呢？
禾颂虽然完全无法理解列车广播所播报的无厘头注意事项，但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她还是尽量遵守的好。
她记得第一条就是及时就座......
心在砰砰直跳，禾颂下意识地加快脚下的步伐，可身后乘务员推车前行的脚步声还是如影随形，不仅如此，这脚步声似乎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近。
禾颂直觉自己不能回头，好像只要她一回头，尾随她的黑影就会一口将她吞没。她努力让自己表现的一切如常。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整节车厢中就只有她一个人还在走动，禾颂发现一路上所有人都在转头看她。
他们的表情不再生动，而是冷漠地旁观她。
这些目光让她如芒在背，仿佛无数只无形的手在她身后拉扯她，引诱她回头，阻止她向前。
七号车厢就在眼前。
禾颂正要跨入，就听广播中断。一声短促的提示音后，些许雀跃地女声再次响起：“前方即将进入隧道，请各位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前方隧道，意味着所有人都要闭眼。
禾颂并没有因为这个念头而动摇，她只是奇怪为什么这一切她都接受的这样理所当然。
窗外已经完全漆黑，禾颂不知道广播中的即将是多久，是一分钟？三十秒？还是下一刻？于是她咬牙，一鼓作气冲进了七号车厢。在身后的脚步声即将追上之前，她对13排C座的男人说：“先生，我想你坐了我座位。”
脚步声就在这一瞬间停在了身后。
列车隆隆作响，始终在飞速向前。
这时候，车厢内的乘客又都是神态如常的模样，他们彼此说笑，做游戏消磨时间。只是，似乎没有人对广播中的内容作出反应，这让禾颂不禁怀疑，先前她感受到的一切都只是她神经紧张而产生的幻觉。
太奇怪了。
虽然如此，她还是将车票往前递了递，重复道：“麻烦您让一让。”
13排C座的男人终于缓缓从报纸中抬起头，几乎是在四目相触的刹那，禾颂就确信此前感受到的压迫感并非幻觉。
因为这个占座的男人毫不掩饰他眼里喷涌而出的恶意。
只听他拉长声音，反问禾颂：“你确定？”
尽管这人什么都没说，但禾颂却可以肯定对方是在问自己，是否确定这里就是七号车厢。她不知道他是谁，和车上的这些乘务员又是什么关系，但她直觉对方希望自己回答错误。
可她别无选择。
“是。”禾颂毫不犹豫，“不然你给我看看你的票？”
她甚至没有想过，如果这里不是七号车厢，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只是窗外什么都看不到，她无法通过明暗来判断列车何时进入隧道，她只希望自己能在那之前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没想到禾颂这么干脆，男人的脸上满是失望，他将报纸收起，正要不情不愿地腾开位置，却突然一顿。
再次看向禾颂的时候，男人的笑肌缓缓提起，露出了一整排瘆人的白牙，他笑容扭曲，浑身散发着幸灾乐祸的意味，不知道为什么，禾颂条件反射般地闭上眼睛，就在同一时刻她的耳朵突然耳鸣。
一丝不同寻常的，几乎可以忽略的晃动告诉她，列车进隧道了。
就是这时起，本来退散的恐慌感再度潮涨，她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四面八方向她涌来的寒意。
那些近在咫尺的嘈杂一下子就像被拉开了一截距离，听起来模模糊糊的，而一些远处的声音，此时却异常的清晰了起来。
“吱嘎吱嘎”
“吱嘎吱嘎”
隔壁车厢传来鞋跟落地的笃笃声，禾颂很难不去将这些声音与之前那个推车的乘务员联系起来。
除此之外，还有莫名变得湿重的空气。禾颂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粘腻的味道。这味道让她觉得反胃，就连手臂上的汗毛也跟着生理反应立了起来。
即便如此，她还是闭着眼睛，一点一点地摸向自己的座位。
那个男人没有一点声音，禾颂也不确定对方是不是还在原地盯着她笑，失去了视力让她每一处神经都在绷紧，生怕下一秒那个男人就会对她做什么。
背后贴近的脚步声也不知怎么地，一步比一步沉重，禾颂刚竖起耳朵听，下一秒就被一声突兀的布料撕裂声惊的激灵，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座位上。
这一坐，居然也毫无阻碍。
禾颂稍稍放松，想着先前那个男人应该已经离开了。于是她又大着胆子伸手探向邻座，却摸了个空。
奇怪，明明刚才她的座位旁边还有人坐着的。
禾颂猛吸了一口气，突然意识到，那些热闹的声音不知何时起再次消失的无影无踪。没有交谈声，没有通讯声，就好像整节车厢一瞬间只剩下她一个人陷在原地。
裸露的脚踝感受到一丝从后头鼓动来的凉意，伴随着怪异的喉骨摩擦的“咯咯”，禾颂知道，有什么推着餐车终于进入了她的七号车厢。
她虽然没有睁开眼睛，但地面传来的震动告诉她，那一定不是乘务员，至少是比一个强壮的成年男性更庞大的东西，这样才能每走一步，都让车厢轻微颠簸。
这不正常。
禾颂对自己说。
她僵硬地动了动，连呼吸都不敢用力。一面尽量让自己紧靠座椅，以此获得聊胜于无的安全感，一面缓缓将手抽回。
随着那个东西的靠近，空气里先前那股不知名的气味也愈加浓重，禾颂几乎可以判断，这个味道就是来者带来的。
忽然，一股微弱的气息喷吐在禾颂的鼻尖，她的眼皮一暗，好像有什么在她的头顶，遮挡了上头的灯光。
她还来不及收回的手一下子定在原处，像电流似的寒意从衣袖外的皮肤袭来，直钻她的血管深处，令她的头皮一阵一阵地发紧。
禾颂紧紧闭上眼睛，她害怕自己一睁眼就看到一张紧贴着自己的陌生的脸。
“会过去的会过去的......”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重复。
直到一只冰凉的手贴上了禾颂的手，突如其来的触感让她睫毛一抖，差一点就要睁开眼睛。
这时，她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她耳边轻飘飘地响起：“不要睁眼哦，要做个遵纪守矩的乘客。”
她觉得她的心跳在那一刻骤停——
明明只有一道脚步声，这个女人怎么做到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的？
禾颂不知道和她说话的是谁，或者说是什么，但她的手在此时仿佛失去了知觉，让她无法控制。她不知道为什么从坐上这趟车开始，一切都变得无比怪异。
对面的东西大概是确认了禾颂没有睁眼，就又继续向前推动了餐车。
禾颂感觉到头顶一亮，连忙收回手臂，手背上还残留着被对方触碰时令她不适的粘腻，让她因此急促地喘息了起来。
还没等禾颂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就听见离她不远的地方传来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那声音先是“咔嚓”，像是骨头被折断的声音，接着又悉悉簌簌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肉上切割。
那个刚才还在她耳边吹风的女声这次又好像悬在高处，声音落下，欢快的语调里透着禾颂难以描述的古怪感：“又是一个不守规矩的乘客。”
空气里猛地飘来一股刺鼻的腥味。
禾颂的胃部翻江倒海，她立马伸手捂住了口鼻，一边竖着耳朵紧张地听着前方的声响，脑海中已经不受控制的构造出各种离奇的画面。
她的眼球在眼皮下微微滚动，短促的呼吸让她的大脑有些许眩晕。
另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声音吩咐：“客人要吃肝。”
说罢，餐车上的铁质的餐盘似乎被人翻动了一下，发出“叮叮”脆响。接着，一块颇有分量的东西拍在了上面，听起来还有一些粘稠。
“他们”……在做什么……
禾颂忍不住将眼皮掀开一条缝，但始终不敢抬眼。
那东西说的客人是谁？
要吃的肝，不会是说那个没有遵守注意事项的乘客的吧？
如果自己现在睁眼，也会被称作不守规矩的乘客，然后成为“乘务员”餐车上贩卖的食物吗？
可是......
禾颂觉得不对。
她的这些猜想太过猎奇，在她过去平凡的二十一年里从未有过经历，只是在她踏上这班列车之后，一切怪异才悄然而至。
对了，这班列车。
禾颂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让她有一瞬间恍惚，就是：她为什么要坐车？
她努力在迷雾一般的记忆中寻找答案，先前笼在心头的恐惧也因此淡了下来。那边绞肉的声音还在继续，不时有汁液“咕叽咕叽”着爆开。但禾颂却想起来，她是和两位友人一起上的车，三人都带了行李，目的地是禾颂的老家。
上车前禾颂手里还端着杯热拿铁。
现在那杯拿铁又在哪里呢？
越是回想，她就越是平静。
消失的拿铁突然成了一根导火索，禾颂将心头燃起的那一小簇名为困惑的火花扔了下去，一瞬间，腾起的火焰沿着绳索向她意识的深处烧去。
也就在这时，一直被掩盖在迷雾下的意识终于上浮，显露出实虚相间的模样来。禾颂不再颤抖，当她想到自己很可能只是在做梦的时候，那些恐惧便不再在她内心深处扎根了。
声音仿佛找到了某处破口，重新灌入她的耳朵，不是从她眼下所处的空间而来，却在不断唤起她的迷朦的意识。她能模糊听见朋友交谈的声音，能感受列车穿行途中落下斑驳的光影。
一个深呼吸的空隙，禾颂不顾一切地睁开眼。
余光里挤满了一个浑身长毛的大物，飞溅在墙壁上的红黄浊物正是它的背景。而真正让禾颂难以忘记的是眼前的场景——
一张由鲜红的肌肉组织组成的“脸”就贴在她眼前不足十厘米，两颗又圆又白的眼球里隐约倒映着禾颂畸变又惊恐的脸。它没有身体，只是由一根长长的喉骨连在不远处那个怪物的身体上。
如果禾颂再仔细看一点，就会发现那个怪物身上还长着另外两个血肉拼凑的脑袋，此时正齐齐地回头盯着她。
但她好像被钉死在原地，在彻底醒来之前，她只听见它阴森刺耳地说：
“你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