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车窗外一片波光粼粼，白色的运沙船在平静的江面上划出长直的线条，逐渐落出视野，被笼入太阳西沉时的余晖中。
禾颂久久没有回神，看着玻璃镜像中的自己，还在大口喘气。
“怎么了？”
坐她对面的粉衣青年察觉到她的动静，从手中的杂志里抬头问她。
看到眼前熟悉的面孔和对方一头染的葱绿的板寸，禾颂得到了些许平静，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没事，就是做噩梦了。”
她抱起手臂摩挲着胳膊上仍旧耸立的鸡皮疙瘩，仍然对梦中的经历感到惊心。
只是残梦的阴影很快就被对面的好友驱散，对方翻出手机，贱兮兮地向禾颂展示自己趁她睡着时偷拍的照片。
照片上的禾颂歪着脑袋，唇瓣微张，嘴角似乎挂着一小滴可疑的、亮晶晶的液体，睡相有些不佳。看得出，她睡得很深。
“黄小早——”禾颂咬牙切齿，“你如果还想见到明早的太阳，就把它删掉。”
黄小早当然不会乖乖听话，他还盘算着回头将这张难得珍贵的影相上传社交媒体，引众位亲朋前来一观，遂把手机往兜里一揣，笑嘻嘻道：“美女sorry啦，本人暂时没有要删的意思吼。”
他们俩的声音引起坐在禾颂身侧的女孩的注意，后者摘下耳机，转向禾颂：“咦，醒了？”
“嗯。”禾颂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怀疑道，“尚圆圆，你不会也拍了照吧？”
“我拍什么照？”
看对方无辜的表情不似作伪，禾颂将信将疑：“…没什么。”
“尚圆圆”，本名尚溪桐，因为撒了谎此时正多余地甩着耳机线。她生怕自己的对床室友看出什么来，遂又很快转向对面的黄小早，跟他讨要纸巾。
圆脸姑娘是那种容易让人联想起邓丽君的甜美长相，也正因如此，她总能轻易凭借自己人畜无害的脸蛋获得大家的信任和喜爱。
很显然，禾颂就是其中一个上套的。
她二人的良好友谊建立于长期和谐的“同居”关系，另一方面，尚溪桐和黄小早又是一个专业的同学，于是三个臭味相投的人结缘，在大学近四年的时间里建立了深厚的情谊。
以至于这次禾颂回老家躲避情伤，两人都要打着各种旗号陪她共度假期。
三人此时正在途中。
黄小早是为了即将要做的毕业设计采风，禾颂的老家正好有个好风光的景点，因此他的说辞尚且算合理。尚溪桐的就有些让人不解：就因为禾颂老家有个叫上溪洞的地方，这名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大学生陷入了唯心主义，坚称她命中与那地方有缘，一定要亲眼去看看。
要让禾颂自己说，上溪洞就是上溪洞，关她尚溪桐有什么事？
“你流了好多汗。”
唯心主义的尚溪桐果然更细心，她先前只看了禾颂一眼，就发现了禾颂脑门上细密的汗珠。禾颂接过尚溪桐递来的纸巾，贴在额头上吸汗，又想起先前的那个梦，说：“我刚才做了个很怪异的梦。”
“你居然还记得？”
“叮——”
飞驰的列车裹挟着呼啸的风声恰如车外倒退的山水风景霎时抽离，蓦地，极其轻微的金属碰撞声清晰地传来。
禾颂猛然睁眼。
清冷的月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倾泻下来，白色的纱帘被风吹起，微微鼓动着。
一片昏暗之中，禾颂再次听见了那个清脆的碰撞声。她抬眼看去，浮动的窗帘后，一扇并未合上的玻璃窗户正随风间歇晃动。
她低头依稀辨认出自己穿着睡前换上的米黄色睡裙，但她没有穿鞋，而是赤脚踩在走廊柔软的地毯上。那种犹如置身梦境的迷茫感再次向她袭来，只是这一次禾颂立即意识到，眼下的情景与下午时分动车上的经历并不相同。
禾颂很快回想起了一切：在她同友人们复述了自己可怖的噩梦后不多时，三人就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江心镇。
随后他们拖着各自的行李落脚在镇子上一个颇有名气的度假山庄，当然，禾颂没有提前对另外两人说过，这个山庄是她家祖传经营的。
在黄小早对她藏私的行为喋喋不休地抱怨中，三人简单地用过夜宵就各自回房间睡下了。
因为旅途奔波，他们也确实疲惫。
然而诡异的是，她原本安眠在房间舒适的床铺上，再次醒来时，自己却站在了漆黑的走道中间，周围没有一个人。
难道……是她梦游了？
尚未消散的倦怠钝化了禾颂的情绪，她回头审视晦暗无光的长廊，暗红色的地毯像是阴影里藏匿的巨兽吐出的舌头，无限地向着黑暗延伸。
周围没有多余的光源，大概是因为近期是旅游淡季，山庄为了省电，早早关掉了没有客人入住的楼层的灯光。只有禾颂脚边的感应灯，此时正因为她的存在而发散着一小团暖黄的光亮。
禾颂无法想象睡梦中的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她用余光掠过走廊两边紧闭的深色房门，一种被黑暗包围的不安这时才后知后觉的涌了上来，就好像一扇扇门后都有一个静默矗立的人，正透过那小小的猫眼在窥视她。
“别想多了，禾颂…”
察觉到自己的畏缩，禾颂立刻制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她飞快地侧头扫了一眼房门，此时的猫眼玻璃就像一颗小小的白色珍珠，在夜色中静默生辉。
……
一定是她最近情绪太过压抑，才会先是白天做那样诡异的梦，晚上又一反常态的梦游。
从和关嘉澍分手的那天开始，她就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了。
关嘉澍。
果然，想起关嘉澍她就上火。
禾颂原先心里还有些发怵，然而此时一想起前男友，心情就更是郁闷。
她正打算回房间，忽然，一阵凉风卷着些许湿意袭来，与此同时窗框再次发出了一声脆响。
似乎有一片浓云徙走在月亮前，地上的月光霎时被吞走大半。纱帘被窗外逐渐狂躁的风吹得翻飞不停，像一团抽象的白色幽灵。
禾颂向着走廊尽头频繁咣当作响的窗子走去，电梯就在那里。随着她快步前行的动作，两侧的感应灯也随之一盏接着一盏亮起、熄灭。
禾颂来到电梯前，按下上行键，在等待的过程中又顺手将那扇玻璃窗重新关好。呜咽的风声一下子就被隔绝在了玻璃外边。
这时，她才发现有一大片暖色的光从电梯一侧的旋梯深处漏了出来。不仅是灯光，还有一些酒杯相碰，弦乐演奏的热闹声音飘来。
刚开始禾颂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毕竟没有什么酒席在半夜三更才开席。可是这些觥筹交错的声音虽然微弱，禾颂却听得清晰。在这之前，山庄的宴会厅也不是没有过通宵达旦庆祝的先例，但那都是自家人逢年过节时的活动。
只是今天既不是过年，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为什么还有人大晚上的办酒席？该不会又是她爸和叔伯朋友几个偷偷摸摸聚在一起准备喝个通宵？
禾颂没有犹豫。
一边是黢黑的走廊，仅有一盏灭了又亮的感应灯和窗外忽然暗淡的月光陪她一起等待电梯；一边是充满烟火气息的宴会大厅，客人和服务生往来的地方。
不用考虑，禾颂选择了后者。
当她抱着“想看看楼下在干什么”的好奇心顺着狭窄的旋梯向下走去时，原先电梯上方显示楼层的数字也正缓慢地跳动着，数字从“1”升到了“5”，最终也停在了“5”。
但禾颂并不清楚自己所在的楼层，直到她绕出旋梯，来到一个只有十平米左右的圆形小门厅，她才想起来，这里是二楼的一个不经常使用的小宴会厅。
小门厅外没有服务生侍立，但头顶的水晶吊灯将光亮洒满了这个不大的空间，让置身其中的禾颂恍惚以为这还是在白日，哪怕此时她能听见山庄外已隐约传来隆隆滚雷的声音，但明亮的观感早就将她因午夜梦游所产生的不安驱散。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她记忆出了错，禾颂总觉得这里的装修和她四年前来的时候有了些许不同。
她记得以前这里的墙壁是贴着有花色的墙纸的，可能是旧墙纸被揭掉了，所以现在墙上只有粗糙的粉刷过的痕迹，和一些不易发觉的斑痕，整体装潢反倒是更像她儿童时期，甚至更早的年代的模样。
墙上还挂着几幅装裱在玻璃框内的老照片，颜色冲洗的很是艳丽，颇具千禧年之初的照相风格。每一幅相片中都记录着一场宴会，无一列外的向外传递着喜庆的氛围。
一如此刻从宴会厅里传出的欢声笑语那样感染人心。
禾颂打量着照片中陌生的面孔，并没有找到什么相识。他们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格外生动，或许是因为，相机清晰的记录了他们各不相同的笑容之下，肌肉和皮肤的纹理。
只是她总是觉得，当她在看着这些人物的时候，这些被定格在方寸相纸上的人，也在透过玻璃隔片看着她。就好像，他们举杯大笑，是在无声地邀请对面的她。
不论她从什么角度看向这些照片，都似乎正好可以填补照片中缺失的视角。
收回视线，宴会厅的大门就在面前。禾颂甩开了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被门后的香味和热闹吸引。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有几分沉重的大门，劈开一道贯通里外的缝隙。
“你们在做什么呀？”
扑面而来陈旧的灰尘味让禾颂冷不丁呛了个喷嚏。
— —宴乐的声音猝然停止，她的声音不断回响。
里面什么都没有。
门内一片漆黑，只有门厅吊灯的灯光争先恐后地从禾颂身后涌入，随着半敞的门扉占据了一方光亮，将她孤零零的影子拉得细长。
明明眼前只是一片沉寂的黑暗，但凝滞的黑暗里仿佛有什么东西，陆陆续续地转过身来，让禾颂哪怕并未清楚地察觉到这一切，也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
巨大的落地窗外倏忽闪过一道雷，这一瞬间的电光将整个宴会厅照得如同白昼。
密密麻麻的人形影子一圈叠着一圈，肩并肩围坐在空无一物的大圆桌旁，每一个都盖着密不透光的白布。
只凭这短暂的一眼，禾颂清楚地看到了宴会厅内的情形。
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好似这满是尘埃，久未启用的宴会厅中确实有数不清数目的，甚至是无形的“目光”，穿透那些白布笔直地向她射来。
下一刻紧随其后的炸雷声让呆愣在门边的禾颂再也坚持不住，她松开了手，任凭沉重的大门落回原处，抽去了宴会厅里的光亮。
她紧紧地盯着逐渐变窄的门缝，直到“吱嘎”一声，大门彻底将门后诡异无比的一幕隔绝其后，禾颂才“嗬”地喘上气，想要逃离这里。
她绝对没有听错，也绝对没有产生幻觉。
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她见鬼了。
然而当禾颂转身抬头的时候，她又一次愣在了原地。
眼前哪里还是原来那个一眼就看到底的小门厅的样子？
原先的水晶吊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停旋转的彩色的灯球。在并不合拍的弦乐声中，灯球变幻出斑斓的光。光点折射在米白色的墙上，像一颗颗鹅卵石大小的水钻，看得禾颂一阵炫目。
屋内摆放着几台彩带机，这时也在“嗡嗡”作响，奋力地向空中喷吐出五彩的纸屑。亮片落在鲜红的地毯上，好似一地的金箔。
“借过，借过。”
陌生的声音惊醒了禾颂，她连忙错过身体，还没有等她缓过神，就见一个穿着衬衫马甲，服务生模样的男子拖着托盘从她身边急匆匆的经过。
他就像一条灵活的金鱼，眨眼之间，就融入了拥挤热闹的人群之中，也让目光一直追随他的禾颂彻底被眼前的不合常理的场景惊在原地。
她确实看到了一场她预想中的宴会：
身着正装的男人们和打扮花哨的女人们一些正双双滑入宴会厅正中的舞池，一些则端着酒杯聚在一起谈笑风生。忙碌的服务生们穿行在人群之间，及时给这些宾客续酒、添杯。
除此之外，角落里还有一支小型乐队，有人拉提琴，有人吹萨克斯。只是因为隔着浮动的人影，禾颂看得并不清楚，全靠着耳朵可以大概分辨。
眼前这个仿佛上个世纪末的宴会现场，明明是一片祥和热闹，禾颂却从脚底升起了一股凉意：
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禾颂久久没有回神，看着玻璃镜像中的自己，还在大口喘气。
“怎么了？”
坐她对面的粉衣青年察觉到她的动静，从手中的杂志里抬头问她。
看到眼前熟悉的面孔和对方一头染的葱绿的板寸，禾颂得到了些许平静，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没事，就是做噩梦了。”
她抱起手臂摩挲着胳膊上仍旧耸立的鸡皮疙瘩，仍然对梦中的经历感到惊心。
只是残梦的阴影很快就被对面的好友驱散，对方翻出手机，贱兮兮地向禾颂展示自己趁她睡着时偷拍的照片。
照片上的禾颂歪着脑袋，唇瓣微张，嘴角似乎挂着一小滴可疑的、亮晶晶的液体，睡相有些不佳。看得出，她睡得很深。
“黄小早——”禾颂咬牙切齿，“你如果还想见到明早的太阳，就把它删掉。”
黄小早当然不会乖乖听话，他还盘算着回头将这张难得珍贵的影相上传社交媒体，引众位亲朋前来一观，遂把手机往兜里一揣，笑嘻嘻道：“美女sorry啦，本人暂时没有要删的意思吼。”
他们俩的声音引起坐在禾颂身侧的女孩的注意，后者摘下耳机，转向禾颂：“咦，醒了？”
“嗯。”禾颂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怀疑道，“尚圆圆，你不会也拍了照吧？”
“我拍什么照？”
看对方无辜的表情不似作伪，禾颂将信将疑：“…没什么。”
“尚圆圆”，本名尚溪桐，因为撒了谎此时正多余地甩着耳机线。她生怕自己的对床室友看出什么来，遂又很快转向对面的黄小早，跟他讨要纸巾。
圆脸姑娘是那种容易让人联想起邓丽君的甜美长相，也正因如此，她总能轻易凭借自己人畜无害的脸蛋获得大家的信任和喜爱。
很显然，禾颂就是其中一个上套的。
她二人的良好友谊建立于长期和谐的“同居”关系，另一方面，尚溪桐和黄小早又是一个专业的同学，于是三个臭味相投的人结缘，在大学近四年的时间里建立了深厚的情谊。
以至于这次禾颂回老家躲避情伤，两人都要打着各种旗号陪她共度假期。
三人此时正在途中。
黄小早是为了即将要做的毕业设计采风，禾颂的老家正好有个好风光的景点，因此他的说辞尚且算合理。尚溪桐的就有些让人不解：就因为禾颂老家有个叫上溪洞的地方，这名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大学生陷入了唯心主义，坚称她命中与那地方有缘，一定要亲眼去看看。
要让禾颂自己说，上溪洞就是上溪洞，关她尚溪桐有什么事？
“你流了好多汗。”
唯心主义的尚溪桐果然更细心，她先前只看了禾颂一眼，就发现了禾颂脑门上细密的汗珠。禾颂接过尚溪桐递来的纸巾，贴在额头上吸汗，又想起先前的那个梦，说：“我刚才做了个很怪异的梦。”
“你居然还记得？”
“叮——”
飞驰的列车裹挟着呼啸的风声恰如车外倒退的山水风景霎时抽离，蓦地，极其轻微的金属碰撞声清晰地传来。
禾颂猛然睁眼。
清冷的月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倾泻下来，白色的纱帘被风吹起，微微鼓动着。
一片昏暗之中，禾颂再次听见了那个清脆的碰撞声。她抬眼看去，浮动的窗帘后，一扇并未合上的玻璃窗户正随风间歇晃动。
她低头依稀辨认出自己穿着睡前换上的米黄色睡裙，但她没有穿鞋，而是赤脚踩在走廊柔软的地毯上。那种犹如置身梦境的迷茫感再次向她袭来，只是这一次禾颂立即意识到，眼下的情景与下午时分动车上的经历并不相同。
禾颂很快回想起了一切：在她同友人们复述了自己可怖的噩梦后不多时，三人就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江心镇。
随后他们拖着各自的行李落脚在镇子上一个颇有名气的度假山庄，当然，禾颂没有提前对另外两人说过，这个山庄是她家祖传经营的。
在黄小早对她藏私的行为喋喋不休地抱怨中，三人简单地用过夜宵就各自回房间睡下了。
因为旅途奔波，他们也确实疲惫。
然而诡异的是，她原本安眠在房间舒适的床铺上，再次醒来时，自己却站在了漆黑的走道中间，周围没有一个人。
难道……是她梦游了？
尚未消散的倦怠钝化了禾颂的情绪，她回头审视晦暗无光的长廊，暗红色的地毯像是阴影里藏匿的巨兽吐出的舌头，无限地向着黑暗延伸。
周围没有多余的光源，大概是因为近期是旅游淡季，山庄为了省电，早早关掉了没有客人入住的楼层的灯光。只有禾颂脚边的感应灯，此时正因为她的存在而发散着一小团暖黄的光亮。
禾颂无法想象睡梦中的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她用余光掠过走廊两边紧闭的深色房门，一种被黑暗包围的不安这时才后知后觉的涌了上来，就好像一扇扇门后都有一个静默矗立的人，正透过那小小的猫眼在窥视她。
“别想多了，禾颂…”
察觉到自己的畏缩，禾颂立刻制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她飞快地侧头扫了一眼房门，此时的猫眼玻璃就像一颗小小的白色珍珠，在夜色中静默生辉。
……
一定是她最近情绪太过压抑，才会先是白天做那样诡异的梦，晚上又一反常态的梦游。
从和关嘉澍分手的那天开始，她就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了。
关嘉澍。
果然，想起关嘉澍她就上火。
禾颂原先心里还有些发怵，然而此时一想起前男友，心情就更是郁闷。
她正打算回房间，忽然，一阵凉风卷着些许湿意袭来，与此同时窗框再次发出了一声脆响。
似乎有一片浓云徙走在月亮前，地上的月光霎时被吞走大半。纱帘被窗外逐渐狂躁的风吹得翻飞不停，像一团抽象的白色幽灵。
禾颂向着走廊尽头频繁咣当作响的窗子走去，电梯就在那里。随着她快步前行的动作，两侧的感应灯也随之一盏接着一盏亮起、熄灭。
禾颂来到电梯前，按下上行键，在等待的过程中又顺手将那扇玻璃窗重新关好。呜咽的风声一下子就被隔绝在了玻璃外边。
这时，她才发现有一大片暖色的光从电梯一侧的旋梯深处漏了出来。不仅是灯光，还有一些酒杯相碰，弦乐演奏的热闹声音飘来。
刚开始禾颂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毕竟没有什么酒席在半夜三更才开席。可是这些觥筹交错的声音虽然微弱，禾颂却听得清晰。在这之前，山庄的宴会厅也不是没有过通宵达旦庆祝的先例，但那都是自家人逢年过节时的活动。
只是今天既不是过年，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为什么还有人大晚上的办酒席？该不会又是她爸和叔伯朋友几个偷偷摸摸聚在一起准备喝个通宵？
禾颂没有犹豫。
一边是黢黑的走廊，仅有一盏灭了又亮的感应灯和窗外忽然暗淡的月光陪她一起等待电梯；一边是充满烟火气息的宴会大厅，客人和服务生往来的地方。
不用考虑，禾颂选择了后者。
当她抱着“想看看楼下在干什么”的好奇心顺着狭窄的旋梯向下走去时，原先电梯上方显示楼层的数字也正缓慢地跳动着，数字从“1”升到了“5”，最终也停在了“5”。
但禾颂并不清楚自己所在的楼层，直到她绕出旋梯，来到一个只有十平米左右的圆形小门厅，她才想起来，这里是二楼的一个不经常使用的小宴会厅。
小门厅外没有服务生侍立，但头顶的水晶吊灯将光亮洒满了这个不大的空间，让置身其中的禾颂恍惚以为这还是在白日，哪怕此时她能听见山庄外已隐约传来隆隆滚雷的声音，但明亮的观感早就将她因午夜梦游所产生的不安驱散。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她记忆出了错，禾颂总觉得这里的装修和她四年前来的时候有了些许不同。
她记得以前这里的墙壁是贴着有花色的墙纸的，可能是旧墙纸被揭掉了，所以现在墙上只有粗糙的粉刷过的痕迹，和一些不易发觉的斑痕，整体装潢反倒是更像她儿童时期，甚至更早的年代的模样。
墙上还挂着几幅装裱在玻璃框内的老照片，颜色冲洗的很是艳丽，颇具千禧年之初的照相风格。每一幅相片中都记录着一场宴会，无一列外的向外传递着喜庆的氛围。
一如此刻从宴会厅里传出的欢声笑语那样感染人心。
禾颂打量着照片中陌生的面孔，并没有找到什么相识。他们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格外生动，或许是因为，相机清晰的记录了他们各不相同的笑容之下，肌肉和皮肤的纹理。
只是她总是觉得，当她在看着这些人物的时候，这些被定格在方寸相纸上的人，也在透过玻璃隔片看着她。就好像，他们举杯大笑，是在无声地邀请对面的她。
不论她从什么角度看向这些照片，都似乎正好可以填补照片中缺失的视角。
收回视线，宴会厅的大门就在面前。禾颂甩开了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被门后的香味和热闹吸引。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有几分沉重的大门，劈开一道贯通里外的缝隙。
“你们在做什么呀？”
扑面而来陈旧的灰尘味让禾颂冷不丁呛了个喷嚏。
— —宴乐的声音猝然停止，她的声音不断回响。
里面什么都没有。
门内一片漆黑，只有门厅吊灯的灯光争先恐后地从禾颂身后涌入，随着半敞的门扉占据了一方光亮，将她孤零零的影子拉得细长。
明明眼前只是一片沉寂的黑暗，但凝滞的黑暗里仿佛有什么东西，陆陆续续地转过身来，让禾颂哪怕并未清楚地察觉到这一切，也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
巨大的落地窗外倏忽闪过一道雷，这一瞬间的电光将整个宴会厅照得如同白昼。
密密麻麻的人形影子一圈叠着一圈，肩并肩围坐在空无一物的大圆桌旁，每一个都盖着密不透光的白布。
只凭这短暂的一眼，禾颂清楚地看到了宴会厅内的情形。
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好似这满是尘埃，久未启用的宴会厅中确实有数不清数目的，甚至是无形的“目光”，穿透那些白布笔直地向她射来。
下一刻紧随其后的炸雷声让呆愣在门边的禾颂再也坚持不住，她松开了手，任凭沉重的大门落回原处，抽去了宴会厅里的光亮。
她紧紧地盯着逐渐变窄的门缝，直到“吱嘎”一声，大门彻底将门后诡异无比的一幕隔绝其后，禾颂才“嗬”地喘上气，想要逃离这里。
她绝对没有听错，也绝对没有产生幻觉。
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她见鬼了。
然而当禾颂转身抬头的时候，她又一次愣在了原地。
眼前哪里还是原来那个一眼就看到底的小门厅的样子？
原先的水晶吊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停旋转的彩色的灯球。在并不合拍的弦乐声中，灯球变幻出斑斓的光。光点折射在米白色的墙上，像一颗颗鹅卵石大小的水钻，看得禾颂一阵炫目。
屋内摆放着几台彩带机，这时也在“嗡嗡”作响，奋力地向空中喷吐出五彩的纸屑。亮片落在鲜红的地毯上，好似一地的金箔。
“借过，借过。”
陌生的声音惊醒了禾颂，她连忙错过身体，还没有等她缓过神，就见一个穿着衬衫马甲，服务生模样的男子拖着托盘从她身边急匆匆的经过。
他就像一条灵活的金鱼，眨眼之间，就融入了拥挤热闹的人群之中，也让目光一直追随他的禾颂彻底被眼前的不合常理的场景惊在原地。
她确实看到了一场她预想中的宴会：
身着正装的男人们和打扮花哨的女人们一些正双双滑入宴会厅正中的舞池，一些则端着酒杯聚在一起谈笑风生。忙碌的服务生们穿行在人群之间，及时给这些宾客续酒、添杯。
除此之外，角落里还有一支小型乐队，有人拉提琴，有人吹萨克斯。只是因为隔着浮动的人影，禾颂看得并不清楚，全靠着耳朵可以大概分辨。
眼前这个仿佛上个世纪末的宴会现场，明明是一片祥和热闹，禾颂却从脚底升起了一股凉意：
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