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忘记呢。

    毕竟遇到他的那天,足够刻骨铭心。

    西岭的夏天并不炎热,只有砖厂被热气裹挟得密不透风。汗水顺着女孩的下颌往下淌,不一会儿就干涸为印迹,在圆圆的脸上交织。

    梁梦来抬起胳膊抹开黏在额上的刘海,停下来喘了口气。接着摘下手套,走到水池旁,打开水龙头歪头“咕噜咕噜”灌了几口水。凉沁沁的水直冲喉头,缓解了她的焦躁。

    这是她瞒着外婆偷来砖厂的第一天,半天还没坚持完,就有些吃不消了。想到外婆几日来坐在门前发愣的模样,梁梦来重新戴上了手套。

    还没搬上几趟,厂子门口开始有些吵嚷。只见一个身着碎花短衫的身影同老板在争执。梁梦来觉得有些眼熟,抱着砖往门边挪了几步。

    “人家都跟我讲了,她就在这里。你别耽误,快喊人出来。”女人的声音高昂,梁梦来刚走近就听出是谁了。怕是村里又下发什么紧急文件需要她帮忙解释了。

    “我今天确实人手不够,再让她搬会儿。”厂老板灰扑扑站在门口的石棉瓦棚下,一手搂了搂裤腰,一手夹了根烟抬到嘴边。手指抖落的烟灰在阳光下漂浮。梁梦来的视线穿过悬浮的颗粒看清了老板对面的身影。

    “行了,来来就是个孩子,搬得了多少,小心我举报你用童工……”

    “哎,我说你这个婆娘……”老板扔了烟,用脚碾了碾,伸出手虚点了点常虹。

    梁梦来放下砖,忙跑上来,“常嬢嬢,我十七了,不是童工。”

    “你这孩子一声不响就跑了出来,把你外婆吓一跳。宗叔叔找你,快同我回村里去。”常虹上前拉过梁梦来,指腹摸到一点潮湿。低头一看竟是血,慌忙拉下手套,瞧见手指头上几个血泡已经磨破了,心疼地望了眼梁梦来,抬头瞪了眼那黑瘦老板。

    “我男人宗聪是村里的干部,你不要胡搞。孩子我肯定得马上带走。”常虹将梁梦来护在身后往外走,竟没拉动身后的孩子。

    “老板,我今天干了半天,你得给我半天的工钱。”梁梦来立在原处,手心朝老板伸了出来。

    “个老子,一天都没干完,还想要工钱。”老板双眼一眯,“呵忒”吐了口唾沫,一对高吊起来的眉毛歪歪扭扭皱了起来。

    “我们产生了实际雇佣关系。我为你做工,你必须支付我相应的工钱。否则就是压榨,就是违法,真可以找监察大队罚你款。况且我半天的工钱也就十块钱,罚款可不止十块钱。”

    老板气笑了,从裤兜掏出钱包,抽了一张钱拍在梁梦来掌心,“鬼精啊,书读的不错。高中毕业以后,来给叔管事。”

    蜿蜒前行的摩托车在山路上颠簸,簌簌林间送来剧烈的风,脑后的发尾在狂飞乱舞。身上的短衫猎猎作响,梁梦来反手握住摩托车的尾架,听风时不时遮掩常虹的交代。

    “他能在这山……开黑砖厂,你……他……你举报啊……他是懒得跟你……你这孩子也是……”

    声音断断续续,梁梦来有一搭没一搭“嗯嗯”两声。随即夸了几句常虹摩托车骑得真好,自己也想学。常虹听得心花怒放,当即忘记了教育她的事情。

    梁梦来被眼前飞快掠过的草木缭花了眼,也撩乱了思绪。常嬢嬢的突然出现,搁浅了她的赚钱计划。砖厂的活儿她确实有些做不来,明天还是去镇上寻点别的事。

    正午的太阳晃人眼睛,稀稀拉拉有人站在树荫下摆动着手里的草帽。更多人围在石砖屋前的空地上七嘴八舌。

    “别急,别急,等来来到了,让她给你们念。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有一分钱落到我口袋里,我就不姓宗!”宗聪扯了扯黏在身上的汗衫,在分明不热的西南夏日被人围着堵着,愣是出了一身汗。

    梁梦来一下摩托车,就瞧见树荫下的外婆了。外婆最近因为钱的事情,瘦了不少。梁梦来正心疼,见吴秀风也瞧见了自己,立马讨好地笑了笑,随常虹溜进了人群。

    “来来,快帮宗叔叔把这个事情给大家算算清楚,可千万别说我贪图了大家的。”梁梦来刚站稳就被宗聪塞了一叠纸。

    她快速扫了扫这份集体土地征收补偿安置办法,念了起来。梁梦来在这样的场面向来不扭捏,声音昂扬有力,边念还边同大家解释。等梁梦来念完,吴秀风已经站在她跟前了。她对外婆偷偷露出个赧然的笑来。

    “你们不认得字,看不明白文件,也不信我。来来是你们看着长大的,打小成绩好,初中是如云镇的头名,中考是青岚县的状元,高中上的还是西岭一中。你们总该相信了吧。让咱们刘会计把账给大家算算,都领了钱回去忙吧。”

    宗聪是隔壁县人,三年前才到连山村当书记。连山村人不多,但事不少。见大伙儿听完没再有异议,他松了口气。接过梁梦来递回的文件,抬了抬手,“叫到名字的,就进去领钱。”

    梁梦来冷不丁被一只粗糙的手拧住耳朵,“猴崽子!一声不吭往外跑!还敢到砖厂去。我是缺你口吃,还是缺你口喝了!”

    “您看我被养得高高胖胖的,怎么能是猴崽子!”梁梦来俯身吃痛求饶,抬手去握吴秀风拧她的那只手。还没碰着,吴秀风就忽然松开了。

    正纳闷呢,梁梦来瞧见常虹站在队伍边上朝她抱歉地笑了笑。嗐,要知道今天发补偿金,就不去砖厂了。宗叔叔这嘴真严。梁梦来哀怨地对吴秀风眨了眨眼。

    吴秀风哪知道外孙女在想什么,拉起梁梦来的手腕,翻过手来,看了又看,“作孽!学费的事别瞎操心,今天领了钱,我们后头就不愁了。”

    梁梦来自知莽撞,害得外婆心疼了,乖巧地点了点头,安静地陪吴秀风在一旁等着。因着是领钱,大家都颇有耐心,叉着腰三五成群嘀嘀咕咕聊天。

    三婆婆付有兰的儿媳妇领了钱出来朝她们瞥了几眼,双手牢牢捂住兜,螃蟹似的躲躲闪闪走了。梁梦来觉得好笑,连山村就这么几十户人家,谁家不认识谁家,还敢光天化日抢钱不成。

    “2.324亩,耕地加青苗,六千九百七十二块钱。点点看。”村里的刘会计坐在昏暗的屋内按着计算器,等她们走过来已登记完,将数好的钱拿给吴秀风。

    “这地虽是我家的,但稻米是我三弟媳代种的。你看单独把那部分抽出来算给她家?”梁梦来见吴秀风没接过钱,反倒指着纸。

    “这不归我们管的。地是你家的,补偿就算在你家头上。领了钱往后怎么分那是你们自家的事情咯。”刘会计是个年青人,办事一板一眼。

    照梁梦来的理解,外婆不分青苗补偿给三婆婆都没人能说什么。

    外婆年纪大了,这几年种不动东山头的两亩水田了。三婆婆付有兰要了去种,瞧在亲戚面子上吴秀风分文未收。白给她们种了两年。平日里也不见三婆婆家送粮来。她们祖孙俩单靠着家门口那块菜地过活。

    还没待吴秀风开口,梁梦来就见一矮壮妇女旋风般窜了进来。守在门边的宗聪没来及拦,那妇女就嚷开了,“天杀哟,老婆子辛辛苦苦种了三五年的地,怎么发钱还发到别个屋里了。”

    说罢,将门口的宗聪推了出去,一屁股拦在门槛上,两只手高高架起把着门框,佯装嚎啕,“屋里都揭不开锅了,这两年盼星盼月好不容易钱要发下来了。这回去一数可不得了,东山头那两亩多的地,叫人凭白捡走了。我是什么命哟!苦命!”

    梁梦来见外婆脸色难看,开口道,“外婆方才还跟刘会计说,把青苗的钱算给三婆婆。三婆婆你也莫上火。”

    “青苗的钱?”妇女高高架起的两只手许是累了,不自觉顺着门框往下滑了下来,宗聪趁机上前准备将人扶起,被付有兰一膀子甩开了,“只有青苗的钱?那地钱呢?”

    梁梦来没想到三婆婆得寸进尺,“三婆婆,那地是我们家的。”

    “你们家?你家连个男人都没有,哪来的地?”付有兰挺直了胸膛,又架起了胳膊,继续把着门。

    “三弟媳,我女婿还在呢!你这话邪性。”梁梦来被吴秀风拉到身后,“我分厘没收你用地的钱,你怎么还倒打一耙。”

    付有兰嘴上也不饶人,有来有回跟吴秀风吵了起来。空地上零星未散的人纷纷围了上来,有劝架的,有嫌她们耽误事儿的,也有上前拉付有兰的。

    吵着吵着,没领钱或者领了钱没走的人也开始质疑宗聪,质疑宗聪给了梁梦来家好处,外头也乱了起来。宗聪借梁梦来安抚下的人心,又被人借机扰乱了。

    梁梦来几次想插嘴反驳,都被吴秀风堵住了。外婆不愿她一个孩子插手,但这么吵下去不是办法,宗叔叔都快控制不住场面了。梁梦来心里也急了,到处找屋里的座机。

    梁梦来端起话筒大声喊,“你们别吵了,再乱来我就报警了!”

    “没心肝的臭丫头,没爹没妈养的,还拿警察来威胁你三婆婆……”付有兰话音还没落,众人听到“啪”地一声,就见吴秀风一巴掌刚落下,付有兰的黑脸就泛了红痕。

    “你这嘴在茅坑泡了粪是吧!”一向不骂人的外婆同付有兰争执了半天,怕是早就忍够了,也不管不顾了起来。梁梦来见外婆的手扇完付有兰还在颤抖。

    “啊!呀!啊呀!我不活了啊!老婆子被打了啊!去告诉我儿子啊!你们今天不把那两亩补偿款给我,我就死在村委!”未料,付有兰从裤腰掏出一个小瓶子。那棕色瓶子在场的人没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一下子都屏住了呼吸。

    付有兰见吴秀风还要上前抢农药瓶子,直接打开瓶盖,将农药瓶子靠近了嘴边。味道太过冲鼻,付有兰遭不住又把瓶子往旁边挪了点。

    “你们别过来啊!谁过来我就立马喝下去,我看你们谁担得起我这条老命。”她抹了把鼻涕眼泪,周围再没人敢上去去拉她。

    付有兰那对凸起的眼珠像梁梦来在腐烂的垃圾堆上见到的绿头苍蝇似的。它们正浑浊地盯着她和她的外婆,底下薄薄两片嘴唇得意洋洋张合,“活该你们祖孙没人养、没人要!”

    “也好过你儿子儿媳逼你喝药来讨钱!”梁梦来气极了,实在忍不住上前呛声。还是被身后的吴秀风拉住了手,怕她激怒付有兰,做出冲动的行为。

    “别人家的事,跟我们没关系。来来,找刘会计拿钱,我们走。”吴秀风牢牢抓住外孙女的手,竭力压制下怒火。听到这话,呆愣的刘会计慌忙将前面见情况不妙锁进屉子里的那笔钱又抽了出来。

    付有兰听见梁梦来的话,本就有些挂不住脸面。见她们要拿钱走人,干脆豁出去了。她端着农药瓶,闪身挡在祖孙俩跟前,那张尖酸的薄唇又开了口,“今天不算清楚,你们别想把钱拿走!”

    “臭丫头,你那张嘴读了书还淬毒。我儿子起码在老婆子跟前,老婆子死了有人送终!你爸妈还不知死哪儿去了!等你外婆死了,还不知道有没……”

    付有兰的话一句句灌进梁梦来的耳朵,无数个“死”字沉闷地往她心口压,让她满身的愤懑急于寻求发泄的出口。

    终于她狠下心挣开吴秀风的手,一把朝付有兰捂了过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让这该死的绿头苍蝇闭上那张咒人的嘴。

    付有兰被扑倒在地,嘴巴被梁梦来死死捂住。人们被突如其来的这一幕惊呆了。

    宗聪趁捣乱的人群还没反应过来,抽出身喊了两个人,进门将倒在地上的两人分开。付有兰含混不清说了什么,竟直接将农药瓶子往后甩了出去。

    大家手忙脚乱,没人注意农药瓶子脱手而出,即便有人注意也并不觉得会造成什么危害。刺鼻的液体直直朝后面上前喊梁梦来的吴秀风而去,全部落在吴秀风的脸上、眼上、口鼻上,淌过她的衣衫、鞋袜。

    梁梦来被扯开,听见付有兰在喊,“叫你们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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