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聪连同身边两个汉子将付有兰控制住后，让梁梦来祖孙俩赶紧走。待梁梦来揉着脑袋起身时，吴秀风已经用衣袖擦掉了脸上、脖子上的痕迹。
“外婆！你身上全是药水！”梁梦来站起来看见外婆身上深一片浅一片，心中慌乱又懊恼，忙上前去擦。吴秀风躲开了，说晚些回家换身衣裳就行了。
“付有兰，我总想着你是被儿子儿媳逼来的，我们多少还有点情分在，原打算补贴些青苗钱你家再额外给你五百块钱体己。可你咒我女儿女婿，咒我外孙女。一分钱你也别想要了。”
“我女儿女婿在外头忙顾不上孩子，可我来来读书照样是县里第一名，待我贴心又孝顺。瞧你家游手好闲滥赌的儿子，好吃懒做的儿媳，还有初中都读不下去的孙子，是什么窝囊丢人玩意。你怎么好意思出来现眼。”
“你要闹，就去闹。就是喝药死了，这钱你家也别想拿到一分。谁有理谁没理，大家雪亮着。”
付有兰没了威胁，吴秀风的话说得铿锵又迅疾，再不给付有兰回嘴的机会。她从刘会计手里抽过钱，放进兜里，拍了拍个子早已高过她的外孙女的后背，独自往天光灼人的门外去。
付有兰被宗聪拦着，回过神似的又开始咒骂。梁梦来皱了皱眉头，本就懊悔刚刚冲动之下害外婆溅了一身农药，于是不再理会付有兰，连忙跟上吴秀风。
梁梦来从小就不喜欢这个三婆婆。父母那年回连山村，付有兰逮住机会就爱提她父母该给梁梦来生弟弟的事。她哪里是真关心别人家的家事，不过是炫耀自己有儿有孙。
梁梦来的父亲梁济那时笑眯着双眼，温温和和答一个孩子好，外头都是一家一个。没想到吴秀风却出言反对，她竟然也希望梁济和她母亲许家安再生个孩子。
九岁的梁梦来站在门外听到吴秀风的话，失魂落魄出了门。
迎着冬日的寒风，在溪边坐到快天黑。她以为要冻死在孤零零的夜晚时，吴秀风找了过来，搂过她啪啪揍她屁股。梁梦来边哭边喊，“我不回，我不回！”
后来梁梦来对吴秀风总是讨好的、懂事的，抢着烧火，抢着做家务。她不认为男孩会比她强。
外婆倒并不因期待再有个弟弟而轻待自己，依旧把她养得很好。村上同龄孩子里属她个子最高，也最重。
最开始那些年父母一分钱也没寄回来，靠着那么点地，两人日子过得很艰难。她儿时的衣裳都是外婆厚着脸皮在村里东一家西一家讨回来的。即便如此，吴秀风也总能给她弄些荤腥吃，有时是溪里的鱼，有时是山上的野鸡。
这老太太还搞来一大箱子书给她，后来又不知从哪儿淘了个旧收音机，还知道让她调外语广播。不上学的日子陪她拎上攒起来的鸡蛋，去村里老师家学习。下地时还专门在田边给她撑把伞，让她在一旁看书，绝不许她下田掺和。
她总爱说梁梦来的手是用来翻书写字的，不该下地干活。
外婆认为学习是梁梦来的天职，就好像种地是外婆的天职一样。她从未夸奖她，仿佛学的好是理所应当。可外婆对撒泼的三婆婆说我们来来读书是县里第一名，还说她贴心孝顺，分明在为她骄傲。
想到这里，梁梦来被付有兰搅起的怒气稍算停歇，“外婆，你还真想过给三婆婆钱？额外的？”
吴秀风已经换了身衣裳，正俯身在井边抽水漱口、洗脸。身上的烧灼感怎么也冲刷不掉，口鼻里也都是农药的气味。听到梁梦来的话，哼了一声，“美的她，我那是故意气她呢！”
旋即忍不住同梁梦来一起笑出了声，笑完后她叹了口气，“来来，有钱了。”
梁梦来“嗯”了一声，心情随着刚刚的笑也云开雾散了。她挽着吴秀风的手，发现外婆的手有些红红的，好像跟平时不太一样，又没想明白哪里不一样。
“还有一年我就毕业了，到时候带你去上大学。就不种地了，好不好？”或许是日日辛劳，外婆的手被风霜侵蚀了。好在暑假刚开始，她可以多帮外婆分担一些。
吴秀风乐了，“你以为大学是我们家开的啊，还能带我去住啊。”
“省得留在连山看见糟心的人。”
吴秀风没回应梁梦来的这句气话，只是忽然说要去山上看看梁梦来的外公和爷爷奶奶。
两人踩过经年累积的枯枝落叶，拨开没过脚踝的杂草。午后阳光和着山间清风，停在一条蜿蜒小路的尽头。那里安静伫立着三座坟。
“你外公、你爷爷和奶奶都埋在连山。外婆能去哪儿？外婆就得守着他们。”
老人的声音轻轻地随着上山的小路飘荡，梁梦来理解外婆安土重迁的思想，可也真的不想同父母一样留她独自在这深山。
“外婆一直想让你爸妈给你留个兄弟姐妹，女孩也好，男孩也罢，省得你孤零零没伴。他们总不听。”吴秀风边走边伸出手在腰间比划了下，“你爸来我们家时才六岁，就这么丁点儿高。家里因为多了他，热闹不少。时间一晃你都比外婆高了。”
梁梦来没想到九岁时闹得别扭，竟然会在这一天解开心结。她知道因为爷爷奶奶的早逝，父亲早早被外公外婆接来了自己家，没想到当时才六岁。不过，即便是这样她也并不觉得自己需要伴儿。
“外婆生你妈妈伤了身子，独有一个孩子。村里头的人就爱笑你外公，连你外公的兄弟也欺负我们家人少，把我们赶到现在住的半山腰去了。分家还净分些不好长苗的田。”
两人站在坟边，遥遥望去在东边有一些大型的机械。那便是被征迁的东山头。村里的耕地其实主要在北边平坦的地方，这次也被征收了一部分。据说征迁是为了修国道，到西岭市会近上许多，不用绕山了。没想到这么好的一件事，竟然会在村里闹成这样。
“你外公是个好脾气，不争不闹，自己开荒去了。那会儿你爷爷学堂里下了学，还老叫上当时村里的沈会计一起帮忙。劳心劳力扛着锄头开了荒地，隔年又被你外公的兄弟以家里人多田不够为由占了去。你外公这才找去东山头，只开了能护住的两亩地。日子是勉强过下去了，人还是早早走了。”
梁梦来顺着吴秀风的方向望去，外公开荒后应当陆陆续续也有人往东山头去了，才成了她儿时记忆里的连山村东山梯田。小时候她常在收获的稻田里钻来钻去，惹来满身痒，外婆总得替她挠一宿。
祖孙俩坐在半山腰，望着远山的天际，直到身后的太阳渐渐下坠。
“他不怨我，也不怨别人。倒是放自己的魂儿先跑了。”
“外公在怨自己。”梁梦来靠在吴秀风肩头，见吴秀风缓缓点了点头。
“你爸成人后接了你爷爷的班，给村里的孩子们教书。那以后我们才在村里真正站稳了脚跟。”
吴秀风鲜少同梁梦来聊到以前的事情，她是第一次从中得知家里同连山村同亲戚间的恩怨。外公不怨外婆，不知道外婆会不会埋怨外公的忍让？梁梦来歪头托腮听着吴秀风继续讲。
“你三婆婆一家按你爷爷以前的说法，就是缺教化，所以野蛮。他们会因为你当下给的好，诚心实意感念。可像山里的野猪，你给它吃的，它冲你哼哼两下。为了活下去，马上就能翻脸无情。瞧见地盘就抢，不给粮食就夺。说到底，都是穷闹的，都是被深山困住的可怜人。”
“外婆，你懂的可真多。”梁梦来的话让吴秀风又笑了，笑着笑着老人喉头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强行忍下了想要咳嗽的痒意。
“外婆在你爷爷的学堂读过书呢。你爷爷年轻时很有意思，白天教村里的孩子还得下地干活，晚上还要办大人班呢。可惜，宣传了老半天，班里就我跟你外公两个学生。”
梁梦来侧过脸看着外婆伸出的两根手指头，又对上老人满眼的怀念。那一定是段十分美好的日子。
爷爷教过的孩子都比爸爸大上不少，许多早已离开了连山村。没想到教的两个老学生还有一个在自己身旁。说起来，梁梦来的父母会离开连山村，也是因为爷爷曾经的一个学生。
坐了许久，山中起了凉风，梁梦来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外婆明明已经换了衣裳，怎么还这么重的农药味道。不依不饶要带吴秀风下山去再洗洗。
只见外婆摆了摆手，不肯下山，还要继续说。梁梦来觉得外婆真是被三婆婆气过头了，今天才这么想说说话。
“我小时候在山崖那头见过鹰。它飞得很高很快，好像世上没有能追得上它的禽兽。”梁梦来跟随吴秀风的视线往远处的另一处峭壁望去，“来来长大了，要做可以随时飞出连山村的山鹰，那样就不会被野猪欺负了。”
余晖有些靡丽，夏日好像总是如此。外婆也忍不住回头，眼里都倒映了霞光，连带着脸都红彤彤的。梁梦来的肚子不合时宜“咕咕”响了起来。那双盛满了霞光的眼睛瞧了眼她，眨眼间梁梦来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泪光闪动。
还没待梁梦来看清，吴秀风已经起身。梁梦来见不肯下山回家的外婆，头也不回迈步往山下去了。
“像爸爸妈妈那样，去外面看看？可他们分明在村里站稳了脚跟，何必要出去？”梁梦来怕外婆责怪她跑出去搬砖午饭都不吃，接二连三抛出问题。
“因为鹰长了翅膀，是要飞的。也因为你这只小山鹰不能落在野猪口里啊。”吴秀风并没有怪她，皱巴巴的手轻轻揉了揉梁梦来挽上来的圆滚滚的胳膊，蹭得梁梦来发痒，“好好吃饭啊，孩子。”
梁梦来瞧了瞧身上的肉，忙点了点头，她认为自己可能更像一头野猪。
“可这十年，他们只回来过一次。我这胖山鹰和外婆，也没躲过被野猪欺负。您不怨吗？”
祖孙俩的身影在山间明明暗暗，越来越远，融成了两个黑色的点。
“你爸妈两手空空，便是山鹰，外头还有更多山鹰，哪有那么容易。若是他们有了名堂，早回来带你走了。”
“看来外面也没多好嘛！我可没想过离开你。”梁梦来立马表起了决心，笑嘻嘻讨好道，“便是要出去，我也带上外婆！”
绚烂的余晖随着太阳的彻底西沉，渐渐晕染开来。那色彩像少女的胭脂，更像柴火烧尽的余温，落在人身上不再滚烫，渐渐冷淡。
梁梦来没察觉凉意，她们刚下了山，眼下又沿着另一座山头往回家的方向走，早出了一身汗。她们得在天黑前回到家，不然待会该彻底看不清路了。
走着走着，梁梦来觉得胳膊越来越沉了，只听见挽着的外婆说，“来来，别怕啊。像山鹰一样活下去。外婆在连山守着，等你累了回家，抱抱你亲亲你，听你讲讲外面的稀奇。”
突如其来的柔声细语让梁梦来心头酸涩，外婆今天是怎么了，又是回忆往事，又是要抱抱亲亲的。
“来来，你爸妈还没回家……外婆怕留你一个人害怕……你还是个不懂事会饿着自己的孩子啊。”挽着的老人双眼不知何时已经蓄满了浊泪，有些喘不过气来，说话很费劲，身子也止不住下沉，险些将梁梦来带倒。
梁梦来稳住脚步，忙把吴秀风撑起来。一双眼无意识睁圆，不敢侧过目光去看吴秀风，生怕听到什么不可预料的话。
天光越来越淡，头顶的树冠彻底将祖孙俩罩在滴水不漏的阴影里，梁梦来听见自己问，“外婆，你说什么呢？”
“外婆！你身上全是药水！”梁梦来站起来看见外婆身上深一片浅一片，心中慌乱又懊恼，忙上前去擦。吴秀风躲开了，说晚些回家换身衣裳就行了。
“付有兰，我总想着你是被儿子儿媳逼来的，我们多少还有点情分在，原打算补贴些青苗钱你家再额外给你五百块钱体己。可你咒我女儿女婿，咒我外孙女。一分钱你也别想要了。”
“我女儿女婿在外头忙顾不上孩子，可我来来读书照样是县里第一名，待我贴心又孝顺。瞧你家游手好闲滥赌的儿子，好吃懒做的儿媳，还有初中都读不下去的孙子，是什么窝囊丢人玩意。你怎么好意思出来现眼。”
“你要闹，就去闹。就是喝药死了，这钱你家也别想拿到一分。谁有理谁没理，大家雪亮着。”
付有兰没了威胁，吴秀风的话说得铿锵又迅疾，再不给付有兰回嘴的机会。她从刘会计手里抽过钱，放进兜里，拍了拍个子早已高过她的外孙女的后背，独自往天光灼人的门外去。
付有兰被宗聪拦着，回过神似的又开始咒骂。梁梦来皱了皱眉头，本就懊悔刚刚冲动之下害外婆溅了一身农药，于是不再理会付有兰，连忙跟上吴秀风。
梁梦来从小就不喜欢这个三婆婆。父母那年回连山村，付有兰逮住机会就爱提她父母该给梁梦来生弟弟的事。她哪里是真关心别人家的家事，不过是炫耀自己有儿有孙。
梁梦来的父亲梁济那时笑眯着双眼，温温和和答一个孩子好，外头都是一家一个。没想到吴秀风却出言反对，她竟然也希望梁济和她母亲许家安再生个孩子。
九岁的梁梦来站在门外听到吴秀风的话，失魂落魄出了门。
迎着冬日的寒风，在溪边坐到快天黑。她以为要冻死在孤零零的夜晚时，吴秀风找了过来，搂过她啪啪揍她屁股。梁梦来边哭边喊，“我不回，我不回！”
后来梁梦来对吴秀风总是讨好的、懂事的，抢着烧火，抢着做家务。她不认为男孩会比她强。
外婆倒并不因期待再有个弟弟而轻待自己，依旧把她养得很好。村上同龄孩子里属她个子最高，也最重。
最开始那些年父母一分钱也没寄回来，靠着那么点地，两人日子过得很艰难。她儿时的衣裳都是外婆厚着脸皮在村里东一家西一家讨回来的。即便如此，吴秀风也总能给她弄些荤腥吃，有时是溪里的鱼，有时是山上的野鸡。
这老太太还搞来一大箱子书给她，后来又不知从哪儿淘了个旧收音机，还知道让她调外语广播。不上学的日子陪她拎上攒起来的鸡蛋，去村里老师家学习。下地时还专门在田边给她撑把伞，让她在一旁看书，绝不许她下田掺和。
她总爱说梁梦来的手是用来翻书写字的，不该下地干活。
外婆认为学习是梁梦来的天职，就好像种地是外婆的天职一样。她从未夸奖她，仿佛学的好是理所应当。可外婆对撒泼的三婆婆说我们来来读书是县里第一名，还说她贴心孝顺，分明在为她骄傲。
想到这里，梁梦来被付有兰搅起的怒气稍算停歇，“外婆，你还真想过给三婆婆钱？额外的？”
吴秀风已经换了身衣裳，正俯身在井边抽水漱口、洗脸。身上的烧灼感怎么也冲刷不掉，口鼻里也都是农药的气味。听到梁梦来的话，哼了一声，“美的她，我那是故意气她呢！”
旋即忍不住同梁梦来一起笑出了声，笑完后她叹了口气，“来来，有钱了。”
梁梦来“嗯”了一声，心情随着刚刚的笑也云开雾散了。她挽着吴秀风的手，发现外婆的手有些红红的，好像跟平时不太一样，又没想明白哪里不一样。
“还有一年我就毕业了，到时候带你去上大学。就不种地了，好不好？”或许是日日辛劳，外婆的手被风霜侵蚀了。好在暑假刚开始，她可以多帮外婆分担一些。
吴秀风乐了，“你以为大学是我们家开的啊，还能带我去住啊。”
“省得留在连山看见糟心的人。”
吴秀风没回应梁梦来的这句气话，只是忽然说要去山上看看梁梦来的外公和爷爷奶奶。
两人踩过经年累积的枯枝落叶，拨开没过脚踝的杂草。午后阳光和着山间清风，停在一条蜿蜒小路的尽头。那里安静伫立着三座坟。
“你外公、你爷爷和奶奶都埋在连山。外婆能去哪儿？外婆就得守着他们。”
老人的声音轻轻地随着上山的小路飘荡，梁梦来理解外婆安土重迁的思想，可也真的不想同父母一样留她独自在这深山。
“外婆一直想让你爸妈给你留个兄弟姐妹，女孩也好，男孩也罢，省得你孤零零没伴。他们总不听。”吴秀风边走边伸出手在腰间比划了下，“你爸来我们家时才六岁，就这么丁点儿高。家里因为多了他，热闹不少。时间一晃你都比外婆高了。”
梁梦来没想到九岁时闹得别扭，竟然会在这一天解开心结。她知道因为爷爷奶奶的早逝，父亲早早被外公外婆接来了自己家，没想到当时才六岁。不过，即便是这样她也并不觉得自己需要伴儿。
“外婆生你妈妈伤了身子，独有一个孩子。村里头的人就爱笑你外公，连你外公的兄弟也欺负我们家人少，把我们赶到现在住的半山腰去了。分家还净分些不好长苗的田。”
两人站在坟边，遥遥望去在东边有一些大型的机械。那便是被征迁的东山头。村里的耕地其实主要在北边平坦的地方，这次也被征收了一部分。据说征迁是为了修国道，到西岭市会近上许多，不用绕山了。没想到这么好的一件事，竟然会在村里闹成这样。
“你外公是个好脾气，不争不闹，自己开荒去了。那会儿你爷爷学堂里下了学，还老叫上当时村里的沈会计一起帮忙。劳心劳力扛着锄头开了荒地，隔年又被你外公的兄弟以家里人多田不够为由占了去。你外公这才找去东山头，只开了能护住的两亩地。日子是勉强过下去了，人还是早早走了。”
梁梦来顺着吴秀风的方向望去，外公开荒后应当陆陆续续也有人往东山头去了，才成了她儿时记忆里的连山村东山梯田。小时候她常在收获的稻田里钻来钻去，惹来满身痒，外婆总得替她挠一宿。
祖孙俩坐在半山腰，望着远山的天际，直到身后的太阳渐渐下坠。
“他不怨我，也不怨别人。倒是放自己的魂儿先跑了。”
“外公在怨自己。”梁梦来靠在吴秀风肩头，见吴秀风缓缓点了点头。
“你爸成人后接了你爷爷的班，给村里的孩子们教书。那以后我们才在村里真正站稳了脚跟。”
吴秀风鲜少同梁梦来聊到以前的事情，她是第一次从中得知家里同连山村同亲戚间的恩怨。外公不怨外婆，不知道外婆会不会埋怨外公的忍让？梁梦来歪头托腮听着吴秀风继续讲。
“你三婆婆一家按你爷爷以前的说法，就是缺教化，所以野蛮。他们会因为你当下给的好，诚心实意感念。可像山里的野猪，你给它吃的，它冲你哼哼两下。为了活下去，马上就能翻脸无情。瞧见地盘就抢，不给粮食就夺。说到底，都是穷闹的，都是被深山困住的可怜人。”
“外婆，你懂的可真多。”梁梦来的话让吴秀风又笑了，笑着笑着老人喉头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强行忍下了想要咳嗽的痒意。
“外婆在你爷爷的学堂读过书呢。你爷爷年轻时很有意思，白天教村里的孩子还得下地干活，晚上还要办大人班呢。可惜，宣传了老半天，班里就我跟你外公两个学生。”
梁梦来侧过脸看着外婆伸出的两根手指头，又对上老人满眼的怀念。那一定是段十分美好的日子。
爷爷教过的孩子都比爸爸大上不少，许多早已离开了连山村。没想到教的两个老学生还有一个在自己身旁。说起来，梁梦来的父母会离开连山村，也是因为爷爷曾经的一个学生。
坐了许久，山中起了凉风，梁梦来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外婆明明已经换了衣裳，怎么还这么重的农药味道。不依不饶要带吴秀风下山去再洗洗。
只见外婆摆了摆手，不肯下山，还要继续说。梁梦来觉得外婆真是被三婆婆气过头了，今天才这么想说说话。
“我小时候在山崖那头见过鹰。它飞得很高很快，好像世上没有能追得上它的禽兽。”梁梦来跟随吴秀风的视线往远处的另一处峭壁望去，“来来长大了，要做可以随时飞出连山村的山鹰，那样就不会被野猪欺负了。”
余晖有些靡丽，夏日好像总是如此。外婆也忍不住回头，眼里都倒映了霞光，连带着脸都红彤彤的。梁梦来的肚子不合时宜“咕咕”响了起来。那双盛满了霞光的眼睛瞧了眼她，眨眼间梁梦来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泪光闪动。
还没待梁梦来看清，吴秀风已经起身。梁梦来见不肯下山回家的外婆，头也不回迈步往山下去了。
“像爸爸妈妈那样，去外面看看？可他们分明在村里站稳了脚跟，何必要出去？”梁梦来怕外婆责怪她跑出去搬砖午饭都不吃，接二连三抛出问题。
“因为鹰长了翅膀，是要飞的。也因为你这只小山鹰不能落在野猪口里啊。”吴秀风并没有怪她，皱巴巴的手轻轻揉了揉梁梦来挽上来的圆滚滚的胳膊，蹭得梁梦来发痒，“好好吃饭啊，孩子。”
梁梦来瞧了瞧身上的肉，忙点了点头，她认为自己可能更像一头野猪。
“可这十年，他们只回来过一次。我这胖山鹰和外婆，也没躲过被野猪欺负。您不怨吗？”
祖孙俩的身影在山间明明暗暗，越来越远，融成了两个黑色的点。
“你爸妈两手空空，便是山鹰，外头还有更多山鹰，哪有那么容易。若是他们有了名堂，早回来带你走了。”
“看来外面也没多好嘛！我可没想过离开你。”梁梦来立马表起了决心，笑嘻嘻讨好道，“便是要出去，我也带上外婆！”
绚烂的余晖随着太阳的彻底西沉，渐渐晕染开来。那色彩像少女的胭脂，更像柴火烧尽的余温，落在人身上不再滚烫，渐渐冷淡。
梁梦来没察觉凉意，她们刚下了山，眼下又沿着另一座山头往回家的方向走，早出了一身汗。她们得在天黑前回到家，不然待会该彻底看不清路了。
走着走着，梁梦来觉得胳膊越来越沉了，只听见挽着的外婆说，“来来，别怕啊。像山鹰一样活下去。外婆在连山守着，等你累了回家，抱抱你亲亲你，听你讲讲外面的稀奇。”
突如其来的柔声细语让梁梦来心头酸涩，外婆今天是怎么了，又是回忆往事，又是要抱抱亲亲的。
“来来，你爸妈还没回家……外婆怕留你一个人害怕……你还是个不懂事会饿着自己的孩子啊。”挽着的老人双眼不知何时已经蓄满了浊泪，有些喘不过气来，说话很费劲，身子也止不住下沉，险些将梁梦来带倒。
梁梦来稳住脚步，忙把吴秀风撑起来。一双眼无意识睁圆，不敢侧过目光去看吴秀风，生怕听到什么不可预料的话。
天光越来越淡，头顶的树冠彻底将祖孙俩罩在滴水不漏的阴影里，梁梦来听见自己问，“外婆，你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