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自如应当本来是个健谈的人,出了一趟门,在车上打开了话匣子,聊起他们在海都的生活。

    他将海都描绘成一个浮光掠金的都市,那里有全国最先进的科技,最繁荣的经济,最完善的教育。就连沈怀安也留在海都念大学。还说自己从前特别想要有个女儿,你怀安哥哥也很想要个妹妹。

    他提起自己小时候被梁梦来爷爷教导的日子,提起自己母亲同梁梦来外婆多么亲厚。在他眼里他们三家就是一家人。话里话外流露出想认梁梦来为干女儿的意思。末了,又说自己这个样子怕是会让梁梦来为难,梁梦来若不愿意就当是玩笑话。

    沈自如虽然面貌全毁,形容可怖。可他和沈怀安为外婆忙前忙后,是可靠的长辈,梁梦来怎么会嫌弃。她是不希望他们对自己过多付出,毕竟她真的不知该如何回报,况且她父母尚在。因而她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见梁梦来闭口不提,沈自如便道还好暑假还剩一个月,他们还可以过段饭来张口的好日子。梁梦来有些不好意思,她做饭算不上好吃,从前都是外婆下厨,她就是负责烧柴。

    说到暑假,梁梦来回神想起自己还有个高中生的身份,以及沈怀安也是要回去念书的。

    这个夏天或许是个告别的季节。她的目光停留在前排的两人身上几秒,转头望向了窗外。

    盛夏的白日有些长,他们相处的日子过得有些快。梁梦来在一日三餐、田园灶台一点点抚平伤痛,也一点点消磨光阴。沈自如没有放弃让梁梦来成为家人的想法,时不时提起海都,提起自己多喜爱像她这样的女儿,毫不顾忌身旁亲儿子的想法。梁梦来每每闻言只是笑笑。

    吃完饭,沈怀安有时会同她一起给外婆的菜园浇水、除草。因为没做过农活,沈怀安干得不太好。他总是将杂草摘回去当葱,将黄瓜错认成丝瓜。梁梦来对沈怀安一尘不染的想象,染上了俗世里的傻气。

    梁梦来好一点,她分得清楚蔬菜,也认得杂草,就是摘回去烧的豆角让他们三个去了趟万医生那里。

    沈怀安很忙,平日要给沈自如换药,给梁梦来干活,有时开车去镇上买些食物回来,还总抱着一个笨重的笔记本电脑,输入些密密麻麻的字符。梁梦来问过沈怀安那些字符是什么,沈怀安说这是通往信息时代的密码。梁梦来听不懂,沈怀安也很耐心地解释。说得梁梦来昏昏欲睡。

    这一个月,除了她,她看出沈怀安的轮廓也愈加分明了。连看不出人样的沈自如也在瘦。他们明明三餐照常,却各怀心事。

    离别已经悄然临近。

    距离开学不到一周时,梁梦来同沈家父子吃饭已过一个月,沈怀安已经能很好地控制灶里的火候了。

    今天是中元节,她下山比往常更早。除了他们的午饭,她还要给逝去的几位老人做顿饭供上。从前外婆在,都是外婆在家供好饭菜再带她上山烧纸、到江边放河灯,现在只剩下她自己了。

    她最近追着问沈自如自己父母的消息,沈自如总是搪塞。她知道沈自如不是那种故意敷衍欺骗她的人,所以她要问个清楚。

    她快开学了,沈怀安也要回学校了,恐怕再见一面都很难了。他们是她目前同海都唯一的联系,在离开前若还没有父母的消息,她就只有等上大学后自己去寻了。

    她对父母的情感很复杂,年幼时总是期盼他们在身边,后来习惯了只有外婆,那种期盼就淡了。外婆没了,她对他们如今是又恨又盼,恨他们的无情,又盼他们回来。她同这世上唯一的羁绊,只剩他们了。

    梁梦来刚到山脚,就见一个身影往沈家老屋的方向去了。梁梦来跟上去,认出那是宗聪。因为自己那夜偷骑走了他家的摩托车,还差点让摩托车坠崖,梁梦来难得唤起了些心虚。

    她慢吞吞走在后面,想借机与宗聪错开。梁梦来知道宗聪同沈自如有些交情的,又不想同宗聪照面,见宗聪果然拐进了沈家家门,只好在门外等他们聊完事情。结果在门口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你还要瞒来来到什么时候?”

    “她才刚恢复点人气,再等等吧……”

    “长痛不如短痛,来来是个坚韧的孩子。她马上高三了,暑期补课一直没去。老师都寻我两回了,生怕家里的事影响了她明年考学。”

    “那就继续瞒着。我已经联系好那边的私立学校了,让梦来借读一年。我把她带海都去,高考回来考就行了。当初是我带她父母出去的,她现在的生活该由我负责。”

    “你不说清楚,她会愿意同你走?”

    “吴姨临终前应该是知道了。”屋里久久没再有声音传出,梁梦来以为他们就要结束对话时,沈自如开口了。

    “不然她也不会把那孩子的手交给我。我会告诉那孩子,带她一起生活是吴姨的遗言。”

    “万一她知道了实情,你想过怎么相处吗?况且你的身体……”

    “怀安在山道看见她时,一身泥水,满身伤,就那么背着吴姨一直走一直走。又亲眼看着……在她眼前咽气,那种不吃不喝不理人的日子,还要再来一次吗?”

    梁梦来侧头看见胳膊上的伤痕,那些黑青的伤随着时间已经开始淡了,雨水的凉意好像始终覆在每一寸肌肤上。沈自如瞒着的事让她想逃离,但双脚却牢牢定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是她的父母,她有权知道他们的死讯。最终还是要靠自己独自去面对的。”

    里面起了激烈的争执,她的双脚好像踩在云上,浮浮沉沉。一双温热的手遮住了她冰冷的双耳,她抬起眼眸望着眼前的青年,像是在祈求,又像是在确认。

    沈怀安满眼的不忍,已经告诉了她答案。她一把推开了沈怀安,愤怒地看着他,恍恍惚惚逃离了这个地方。好像逃跑了,一切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

    沈怀安没能打通梁梦来的电话,摩挲着手机屏幕,最终拨通了一个昨晚刚联系过的号码。对方接通电话就劈头盖脸骂了过来,“我说你,有什么不能对她直说吗?总是遮遮掩掩跟做贼一样!我可是来来的朋友!”

    “我倒想光明正大。”沈怀安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可她不愿意见我。”

    将梁梦来送到医院后,他害怕梁梦来还会同从前一样不想见他,只能让卢正阳帮忙遮掩。处理完网络上关于梁梦来的个人信息,又得知梁梦来匆匆出了院,放心不下找到她宿舍,她却已经没了踪迹。

    灯火辉煌的街头,他陷入了强烈的恐慌。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里,他以为自己要再次失去她的消息了。

    他像所有陷入惶然的迷途者般,在天旋地转的路口祈求奇迹。直到昏黄灯影下,那个孑孓而行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他的视野。他才觉得这个世界不算辜负他。

    她绕过一根又一根路灯,灯光都将她孤单的身影拉长。他看着她徘徊了一次又一次,在夜幕中醉酒、在黑夜里哭泣。怎么会不心疼。从遇见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心疼她了。

    可他真的是害怕,害怕她躲得更远,连叫醒她都不敢。

    医院的相遇不是他本意,他真是带着靳律师去找彦文洲的。看着她被人侮辱,他无法袖手旁观。既然不在她身边,她依旧过得不好,那他就牢牢守住她。

    沈怀安的这些心思无处倾吐,只能再次向话筒那头恳求。明知道她不会想不开,可还是担心她。

    电话那头的人并不知道梁梦来去了哪里,告诉他梁梦来说过想回西岭。这信息对于沈怀安来说足够了。他查了列车时刻表,定下一张机票和一张火车票。

    沈怀安简单收拾了一下,乘坐观景电梯下楼。远处的江滩边有人在放孔明灯,像不断升起的星星。星星越来越高,一盏盏仿佛淌进了银河,向着遥远的地方去。他曾经也见过通往故人去路的河灯。

    山上的风很大,沈怀安找到梁梦来的时候,她正蹲在坟前烧纸。天边的霞光和纸堆的火光将她的脸映得通红。燃烧的灰烬随着气流围着她,绕着她,不放过她。

    “不用跟着我,我不会想不开。”

    沈怀安伫立在崖边道歉,“对不起。”

    “你们来连山,是报丧的?”

    他捡了根树枝,靠近纸堆,将没能燃烧充分的黄纸挑了挑。火堆窜起的火光在脸上跳跃、滚烫,他轻声答,“是。”

    他们父子确实是来报丧的,晚了三个月的丧。那是一场惨烈的车祸,梁梦来的母亲许家安在医院救治了四个月还是没能救回来,三个月前彻底断了气。梁济火葬当场,只有沈自如捡回了一条命。沈怀安又说了句,“抱歉。”

    少女的脸被攀爬的火光不断往下拉拽,面上的神情几乎要坍塌,“你们没想到外婆遭遇了意外。怕我受不了,所以一直瞒着?”

    沈怀安望着落泪的少女,很想为她擦去眼泪,握着树枝的手攒了又攒,最终什么也没做,轻轻点了点头。

    “呵呵,我可真像个灾星。”少女的笑声在傍晚显得有些凄寒。她停止了笑,重新拆了一摞黄纸,走到另一边的坟头,又燃起了一个火堆,“身边的亲人,没一个能好好活着。”

    “不是灾星,是希望。”沈怀安蹲在原来的位置,柔声道,“母亲过世时我同你一样难过,整天躲在家里不愿出门。许姨来看我,她提起过你。”

    “她说她有个女儿,她说你是她梦里得来的希望。”

    许家安在怀梁梦来时正逢荒年,却梦到了割禾。割起的金黄稻穗背在背篓里,竟然变成了个胖娃娃。胖娃娃动来动去摔在稻田里,吓她一跳。没想到稻禾托起了娃娃,娃娃在禾上咯咯直笑。许家安没过多久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因为这个象征希望、饱含丰收的美梦。梁梦来的父母给孩子取名叫梦来,他们认为她是梦里得来的希望。沈怀安苍白地告诉她,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希望,寄托了他们所有的期待。

    “希望吗?那我希望他们活着回家,为什么没有实现?”梁梦来翻动着火舌,她的发丝在热浪中翻涌。

    莫名的,沈怀安觉得少女的发丝飘扬在火光后头,像高原山顶吹散的经幡,倔强沉默地祈祷着永远不会实现的愿望。他对此无能为力,“他们是想回来的……”

    从其他人口中听来的想法、打算,往往缺乏说服力。梁梦来显然没有相信他,她点了一把香,袅袅的青烟曲曲折折飘向天空。

    “他们葬在了哪里?”少女择了一片向东的空地,额外点了两炷香,拜了三拜。

    “父亲一直昏迷,我没法联系上你们。擅自办了许姨和梁叔的丧事。他们安葬在我母亲所在的墓园。你随时可以把他们……”

    “不必了,他们或许更喜欢外面。”太阳坠落山崖,夜色几乎将梁梦来吞没。她燃尽了所有的黄纸,站在几堆明明灭灭的灰烬前,眸光决绝望向远方,“他们同我,跟陌生人有什么分别。”

    沈怀安跪立在火堆前,燃上了一把香,就着那点将灭未灭的火光,清晰地看清了少女眼角的泪和倔强。

    他很想说,他可以成为她的家人,和父亲一起去守护她。但他知道眼前的女孩并不需要这种无足轻重的保证。握着香,他一一祭拜过去。

    他默默跟在梁梦来身后,走得并不如梁梦来顺畅。倒是梁梦来从头到尾没有回头看过他一眼。

    梁梦来没有回家,沿着峡谷一直走。他跟在后面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仔细为她照亮脚下的路,自己却打滑差点摔倒。

    梁梦来听到动静,回头瞥过裤腿上沾满泥的他,“你回去吧。”

    沈怀安将脚从泥里拔出,有些狼狈,“我不认识路,只能跟着你。”

    梁梦来看他的眼神像看傻子,但是她没有再往前走,等着沈怀安走过来,也没有将他甩在身后。

    他们停在一处峡谷。夜幕遮盖了一切,空留流水声破开夜空而来,汩汩不息。待他们走近,沈怀安见有火光散如满河星,顺流远去。

    “外婆说,点上河灯,故去的人就会看见放灯的亲人。”梁梦来找了个人少的位置,打开手边的袋子,燃了一根短蜡烛。

    沈怀安往袋子里一照,看见里面都是彩纸做的莲花灯。等梁梦来将花灯摆好,沈怀安暗暗数了数,一共四个。

    趁梁梦来点蜡烛,沈怀安请梁梦来等等他,说去去就回。梁梦来并没有理会他,等他赶回来,第三盏也下了水。

    沈怀安挨着梁梦来蹲下,叹了口气,“我和你一起放河灯。”

    梁梦来,这次可不可以等等我。沈怀安收回视线,出了大厦,直奔机场。

    火车掠过城市灯火,摇晃进星光零落的村庄。她与他的距离如今何止四十个小时,越发如天堑了。手机屏幕熄了光,梁梦来再也不想让沈怀安为她做任何事情了。

    他为她做的事情,总给自己招惹麻烦,就连放河灯也是。

    西岭有中元节放河灯的习俗,沈怀安当时担心她,跟了她一路。还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了一堆河灯。

    梁梦来问他哪里来的灯,他指了指远处道,“这边乡邻挺好的,还有人在那边发灯。”

    中元节向来是自己准备河灯,从没听说谁会发河灯。但见沈怀安这么肯定,梁梦来也没多说。

    没想到沈怀安有这么多亲人离世,原来他与自己同病相怜。

    正当她为两人感怀时,沈怀安把河灯全都摆在她面前,“多点几盏灯,他们就可以多见你几次了。”

    梁梦来放灯的手僵住,少女的悸动在潺潺流水和满腹无言中被掩藏,她听见自己说,“没写名字。”

    沈怀安不知道河灯还要写名字,立马伸出手去捞梁梦来刚放下的那盏灯。见他半截身子几乎贴在河面上,梁梦来连忙拽住了他,道了声“算了。”

    最后一盏灯刚被他们用枯枝沾泥写上名字,就有人往他们这边来。来人一把揪住了沈怀安的衣领,“是你从我家孩子手里抢河灯吗?”

    “你家孩子?”来人是个壮汉,身旁跟了个比沈怀安稍矮的身影,瞧着体型跟这壮汉差不多大。

    梁梦来与沈怀安相互看了一眼,沈怀安硬着头皮道歉解释,未料惹得那做父亲的更为恼怒。好一番拉扯,沈怀安最后赔了钱才算了事。

    “谁知道十二岁孩子长那么大个子呢?”等那对父子走远,见沈怀安悄悄抹了把额头的汗,“我问他,他直接给我了啊。”

    梁梦来“噗嗤”忍不住笑了,沈怀安在生活上有些不符合年纪的笨拙,“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梁叔和许姨同我的家人没有分别,你也是。”沈怀安认真地回答梁梦来,“我们是真心愿意拿你当家人照顾的,你跟我们去……”

    “你到底是怎么长到这个年纪的?杂草分不清,蔬菜分不清,做饭烧满脸灰,下山颤颤巍巍,走路踩泥坑。还抢小孩手里的河灯……”梁梦来打断沈怀安的话,扯出个讥讽的笑,“你们拿我当家人照顾?你们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到底是谁照顾谁啊?”

    “你们回去吧,不要再拖累我了。”扔下这句话梁梦来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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