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不能假装忘记了我。”

    沈怀安静静看着她,目光比以前强势不少。梁梦来觉得他不像从前那样温和了,还给她扣了莫名巧妙肇事逃逸的罪责。她连驾照都没有,逃什么逸。

    时隔七年再次相见,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沈怀安。想问他为什么这些年总在南华,又怕他知道自己一直在关注他。想问他怎么来了华仁医院,可明知道他带的律师自称是自己的代理律师。倘若没有宁钊的事,沈怀安来找她,她或许会理直气壮许多。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显得刻意又虚伪。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恐怕是知道了。梁梦来有些不太自在。面对沈怀安直直逼向她的目光,身体终于忍不住往后仰,“可不可以不要蹲在我前面。”

    “不介意我坐在你身旁吧?”不等梁梦来回答,沈怀安已经坐在了长椅上。尽管沈怀安只是胳膊不经意轻轻触碰到了她的胳膊,强烈的气息还是瞬间将她侵袭。

    “靳律师经常打名誉权官司,很有经验。”梁梦来失神地听着沈怀安介绍,不敢转头去看他。默默猜测他这些年许是事业发展迅猛,变了不少。商场如战场,他也不容易。

    “本来是来找彦文洲的,你的个人信息被他妻子散播……”

    “怀安哥哥……”这个称呼刚叫出口,梁梦来就顿住了,十七八岁这么喊还有所掩饰,现在却有些别扭了,“不用麻烦了,我跟他们不会有往来了。”

    那些泄露的同她有关的信息并不能“杀死”她,她可以全不在意世间的恶意,但沈怀安不该受她牵连,于是冷硬地回了句,“我的事,不用你管。”

    “是吗?”梁梦来觉得沈怀安生气了,语气里带着些恼怒。但她有心与他保持距离,自然也不怕他生气。

    沈怀安最终没有应,也没有不应。梁梦来顺从地答应给沈怀安自己新的联系方式,只是并没有打算接通。

    毫不知情的沈怀安沉默着开车将她送回学校后,梁梦来再次从他的世界逃离了。

    见到沈怀安的当天晚上,她就收拾好了所有的行李踏上了月台,甚至没有告诉在医院值班的秦清。

    她临时买了张从南华到明阳市的火车票。那是一辆深夜的普快列车,二十九个小时后到达她的中转站。银行卡里还剩三千四百块,她没舍得买卧铺。

    因为不是出行旺季,这趟长途列车上并没有什么人。空荡的车厢里,不止显得冷清,也是真的凉气十足。仅有的几名乘客每人占着三个座位。他们默契地拉起了座椅的布套,罩在身上当被子,同她一样像蜗牛般蜷缩起来。

    这七年来,她越发觉得外婆说的不对。飞出大山的或许是山鹰,可更多山鹰变成了借壳的蜗牛,一不小心就被人踩死了。她觉得山鹰还是回到山里自在。可她现在这么狼狈地离开南华,一时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外婆说的山鹰。

    车窗玻璃上倒影出半张疲惫的脸。梁梦来被寒气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停地搓着手臂也无济于事。只好从行李架上搬下行李箱,拿出一件外套披在身上。

    沈怀安当年是怎么一趟趟从海都到西岭去看她的呢?她记得那张粉色火车票上写着18:37开,可他总在节前的傍晚就出现在了她面前。

    梁梦来拿出手机查了查,那趟车竟然还在。海都到明阳,历时35小时48分钟。这还只是到明阳的路程,明阳到西岭还有五小时的车程。

    沈怀安是怎么说的,说他去西岭都是坐飞机,三四个小时就到了。谁也想不到这么一副斯文模样的人会撒谎。他利用她的无知欺骗了她。

    当时他过得很难,家里的生意因为沈伯伯生病的缘故难以为继。他一边要给沈伯伯治病,要念书,还要一边想办法赚钱维持生计。偏偏还遇到了她。

    梁梦来再也不想让沈怀安为她做任何事情了。

    连山村的人是认识毁容怪人的,他的名字叫沈自如,是沈怀安的父亲。他从前应该很英俊,不然村里人也不会在背后那么唏嘘了。

    沈自如很自然地接过了吴秀风的后事,仿佛他本来就是这家里的人。就连宗聪和其他村里人也没有提出过任何异议。

    梁梦来呆呆地看着大人们忙前忙后,直到吴秀风入土为安也没再落下一滴泪。她听见有人说她不懂事。

    沈家父子住进了爷爷家隔壁荒废了几十年的空屋,据说那是村里老沈会计的老屋。原来沈自如的父亲就是同外公一同开过荒的沈会计。沈怀安和他的父亲沈自如留在了连山村。

    梁梦来不关心他们深夜进山的目的,只知道他们带来了那个暴雨夜唯一的希望,还在她茫然不知世情时尽心操办了外婆的后事。她无以为报,也在这样的深恩下不知该如何相处。

    刚失去外婆的那些天,她像刺猬,内里快要溶解,外表却竖起了尖锐的刺,谁碰扎谁。常虹去找过她,她面无表情从屋里拿出一叠皱巴巴的钱给常虹,开口就说是赔的。

    常虹推拒了她的钱,还告诉她摩托车回来了。宗聪带着人在山路上寻过。看到崖边的摩托车时,就准备下崖了,是被人硬拦了下来。要不是沈自如联系上了村里,他们还不知道怎么办。说着说着,常虹劝梁梦来节哀。梁梦来不爱听,放下钱直接关上门把常虹拦在了外面。

    她蹲在门内,听到常虹的叹息,无声张了张口,最后还是一个字也没说。失去外婆,她其实也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平和。

    梁梦来整日悔恨,如果不冲动去捂付有兰,农药就不会泼向外婆了,外婆或许就不会那么快离开了。这一切都怪她,为什么死的不是她自己。她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就这样不见天日地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企图让自生自灭。是有人日日敲门,强行将她拉了出来。

    沈家的老屋跟其他村邻挨得很近,并不在山腰。沈怀安每日会来三趟给她送饭。

    她不忍心回绝恩人,可又实实在在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最初几日梁梦来还耐着性子给点回应,象征性吃上几口。后来她就没力气给外面的人任何回应了。

    她坐在角落,眼前昏黑,人将倒未倒。沈怀安在外撞门的声音如锤鼓。梁梦来晕晕乎乎被沈怀安背到了万医生那里挂点滴。

    万医生给她扎针时告诉她不要把外婆的死背负在自己身上,还拿了张单子给她看。那是张西岭市中心医院的影像学诊断,上面写着肝脏原发恶性肿瘤,日期是今年春天的。

    “肝癌晚期,当时本来也没几个月日子。你外婆带单子来我这拿过止痛药,还嘱咐我不要到处说。”万医生滑动输液管的滑轮,轻叹了两声,“再撑段时间,就彻底瞒不住你了。你在市里上学,或许根本赶不及见最后一面。”

    梁梦来捏着纸,揪着自己的心口。它不疼,可是每分每秒的跳动,都让她感受到沉重,沉得自己动弹不得。梁梦来觉得自己像只蜗牛,被外婆护在壳里。失了外婆就像丢了壳的鼻涕虫,不堪一击。

    那么多医生都在告诉她,外婆病了,恶性肿瘤,癌症晚期。已经到了晚期了,她怎么可以一直毫无察觉,天真得可笑。

    万医生出去后,沈怀安陪她坐了许久。这个看起来寡言的青年说了很多话。她才知道沈怀安十岁那年,就失去了母亲。

    沈自如是梁梦来爷爷的学生,从连山村考出西岭后,留在了海都工作,结识了自己的妻子魏然。两个人白手起家,经营了一家电子销售公司。因为劳心劳力经营,总顾不上好好吃饭。沈怀安的母亲病发时已是胃癌晚期了。

    胃癌走的人同样痛苦,临终前人瘦得只剩一张皮勉强盖在身上,食不下咽、总是呕血,还得配合做些毫无希望的治疗。母亲的痛苦让年幼的沈怀安难以忍受。他希望父亲让母亲出院,不要让医生继续折磨母亲。父亲不肯,大骂他狼心狗肺。

    他那时无意得知母亲早就清楚治疗是毫无希望的,可仍全力配合。沈怀安说他后来才想明白,“母亲不是为了自己活下去,而是为了让还要活下去的我们安心,安心接受她不得不离开的现实。”

    被迫接受沈怀安母亲离世的他们久久活在失去亲人的痛苦里,余生里根本没有安心,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她。沈自如总说,但凡多看几家医院就好了。而其实海都那家医院已经是国内最好的医院了。

    是配合也好,是隐瞒也罢。是不放弃治疗也好,是辗转求医也罢。活着的人和离去的人都已经为了对方竭尽了全力。

    沈怀安说,活着的人应该连同故去之人的心意一起,好好活下去。

    “你外婆将你养的这么好,一定非常珍惜你。她也竭尽了全力。”

    村诊所里简陋的铁管床上,少女颤抖的哭泣晃得床架“吱吱呀呀”,久久没有停歇,像极了老人拍在孩子身上的每一声轻哄。

    那天之后,梁梦来不再用不吃不喝来消耗自己了,她决定带着外婆为她的心意,好好活下去。

    梁梦来知道沈家父子来自海都后,第一次主动找了沈自如。她还是不太适应沈自如那张可怖的脸,但还是坚定地看向了对方。她请沈自如帮忙寻找自己的父母,她说他们起码应该回来给外婆磕头上香。

    沈自如出人意料地提了条件,他要求梁梦来陪他们父子吃一个月的饭。只要梁梦来能做到,他们一定去找。这并非什么为难的事情,梁梦来很爽快就答应了。

    沈自如是不可以靠近火源的,沈怀安并不怎么会做饭,炒出的青菜总夹杂着锅灰,米饭也半生不熟。梁梦来在某个深夜腹痛惊醒后,决定自己做饭。

    梁梦来还未迈进灶房,就听到了沈怀安的咳嗽声。进门就对上了他朝门口扇动熏烟的模样。他的眼镜空着一边,仅剩的镜片上熏满了黑灰,整个人灰头土脸。眼镜被撞坏了,还没去修。

    阳光顺着土胚屋的小窗掀起了灶房缭绕的粒粒烟雾。烟尘浮在青年落了光的面庞,梁梦来觉得这么清澈干净的人,与这灶房格格不入。

    她以忧心沈怀安做饭毒死大家为由,催促沈怀安远离了灶台。沈怀安好脾气地说,自己要在旁边跟着学习。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沈怀安喂柴,梁梦来炒菜。

    说是陪沈自如吃饭,其实沈自如并不同他们一样在饭桌上吃饭,他匆匆夹好菜后就缩在旁边的矮凳上,侧对着墙壁吃饭。梁梦来几番请沈自如留在饭桌上,沈自如都装作听不见。

    吃饭时,梁梦来说要赔一副眼镜给沈怀安。沈怀安抬起埋在饭菜里的脑袋,扶了扶那副残破的眼镜,仿佛才意识到自己的眼镜是坏的,点点头答应了。

    沈自如也跟去了,戴着白色棉纱口罩和一副墨镜,也挡不住脖颈上褶皱发紫的肌肤。他的腿脚应该也受过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毕竟是别人的伤痛,她不好贸然过问。正如她从别人耳中听到外婆两个字,整颗心也会发紧一样。

    沈怀安驾车缓缓驶出连山村。他开车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很沉稳。在连环的弯道上,竟然并不让人晕眩。梁梦来却恍惚了,她瞧见不远处的山崖下有朵红色的花。

    她想同他们说,那朵花很像外婆给她遮阳的那把伞,又忧心与他们交浅言深。于是她倚靠在车窗边,把手伸出窗外,一遍遍虚虚描绘着那朵红色的花,直到那朵花被车甩在后头,再也看不见。

    他们没有去县里,直接开车去了西岭市。到达市区后,也没有直接去眼镜店,而是去了西岭市中心医院。梁梦来见到医生后确定了沈自如是烧伤的。他的创面并没有完全康复,掀开裤腿,紫色褶皱的腿脚隐约可见有透明的、流动的液体往外渗。

    还没看仔细,沈怀安就带她去诊室外等候了。梁梦来不知道是什么事,能让沈自如在身体还未完全康复的情况下来到连山村。他们当时应该很急,不然也不会暴雨夜驱车上山。他们好像又不急,到了连山村什么也没做就这么住了下来。

    梁梦来在外婆过世后,头一次对其他的事情生出了好奇。身旁的沈怀安已经抱着手,阖上了眼,他看起来好像很累。

    皮肤清创花了很久时间,医生开了一些药给沈自如,嘱咐沈怀安给他敷药,同时建议他们尽快回海都治疗,否则身体可能会出现感染、坏死。

    原来他们快要离开海都了,梁梦来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他们是她与外婆有关联的最后两个人。

    沈怀安随意找了家医院附近的眼镜店。他的度数并不深,取下眼镜后,眼睛有些迷蒙,因而眉毛也微微皱着。发现梁梦来在看他,沈怀安忽然轻轻笑了,“我的度数早就涨了,也该换了。”

    梁梦来觉得老天爷不该给他一双模糊的眼睛,惹得他皱眉。他这样的人配拥有坦荡无忧的日子。

    沈怀安把挑选镜框的选择权交到梁梦来手里,梁梦来选了几副眼镜虚虚在他眼睛前比了又比。一会儿是圆框的,一会儿是方框的,还有细框的、粗框的、半框的。

    梁梦来犹豫不决时,沈怀安忽然把头凑了过来,“有这么难选?直接戴上看看。”

    梁梦来一慌,打开镜架就往沈怀安脸上戳。沈怀安伸在半空的手也僵住了,他立马偏了下头,躲开了差点戳到眼角的镜架,让镜架正好架在了耳朵上。末了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谢谢……”

    梁梦来明白自己会错了意,脸颊发烫,忙缩回手,“你自己照镜子看看吧。”

    “怎么老是你你你的叫?”沈怀安戴在脸上的是副黑色细框的方型镜框,不同于先前半框眼镜的斯文,多了些清秀的学生气质,“我比你大,叫哥哥。”

    梁梦来窘迫不已,想问他多少岁,又觉得冒昧,只开口问眼镜要多少钱。沈怀安告诉她不必了。

    梁梦来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沈怀安又一幅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中不安地往车旁走,就听见在车里等他们的沈自如说,“看着倒不像梦来的哥哥了,像同学。”

    从他们的聊天里,梁梦来知道了沈怀安的年纪,大她三岁。或许是出于沈家爷爷与自家外公、爷爷的交情,沈自如竟然也称沈怀安为她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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