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元嘉六年,孟春。

    朝歌宫城九阙,傍晚云霞满天,却有些肃穆森寒,与彤云相对,更显得凄冷。

    皇贵妃陈氏舒窈一身素袍,脱簪却辇,青丝迤逦垂在背后,疾行到建章宫外。她直身而跪,叩问声声不绝,“臣妾皇贵妃陈氏,叩见陛下。”

    声声入耳。

    薄暮光影透过建章正殿万字不到边的雕花窗纹,千百光柱落在金丝乌玉地上,如同细碎星火。

    殿门紧阖。

    皇座之上,坐着以手抵额的祁宴。

    年轻的帝王向来意态风流,独坐沉思也是以手支颐的疏懒模样,如今眉头微锁,万分神伤。

    他步下王座,缓行向前,步履沉缓,内侍循迹而动,推开了殿门。

    建章主殿重门巍峨,开启时闷响如幽咽,如泣诉。

    女子孑然一身,盈盈跪地,脊背挺得极直,背后有流云满天,被夕阳流火燃成灼目的红。漫天的暮色烟霞只是装点她倾城容色的背景,不及她目色流转凝睇顾盼。

    那双眼与祁宴遥遥对望,隔着建章宫前一地青龙盘云浮雕,如同隔着万水千山。

    挺直的脊背弯下,青丝也低垂,“臣妾自知谋反重罪,罪无可赦,愿以身代之,唯求陛下,饶恕父兄性命。”

    “谋反,本就是族株重罪,若不是你身在后宫,也早被丢进诏狱了。想以身代之,皇贵妃,你拿什么代?”祁宴神色冷肃,欺近了陈舒窈身子,又带了丝戏谑,轻声道:“朕好像忘了,朕的皇贵妃还有位寤寐思服的心上人,永安王呢。”

    祁宴捏住陈舒窈下颌,迫使她抬头,“这样美的一张脸,”他目光辗转打量陈舒窈,从面庞到素色衣袍裹着的身子,轻佻戏谑:“陆平野可瞧得上吗?你又是如何日思夜慕他呢?”

    陈舒窈泪盈于睫,咬紧了唇,不欲落泪,刚强道:“自元嘉三年入宫,臣妾便久居内闱,父兄之外,不曾见过外臣,皇上何以认定他与臣妾苟且有私?”

    祁宴凝望她含泪眉眼,翦水双眸,他一见倾心的人今日跪倒在他面前,看似姿态柔弱卑微乞求,实则是以命相胁。他将她捧在掌心,惜之如命,她又是如何回应的呢?思及此,他冷硬起心肠,轻嘲:“妾有情,郎无意。这样一出好戏,瞒了朕这么多年,阿窈,你真的没有心吗?”

    陈舒窈虽不是皇后,后宫却独有她一人。

    他最恨被欺骗,过去的桩桩件件,此刻闪现在眼前,仿佛在无声地嘲弄他。

    元夕夜宴,他亲眼看见被太后充作养女的永安王妃沈云舟戴着珠玉满头的金冠,那顶冠是陈舒窈的陪嫁物,前朝皇室至宝,被她珍藏在长生殿中。陈舒窈出手阔绰,不在意这些身外俗物,锦缎珠玉抬抬手就散去,金银首饰随意赏人,千金散去全凭心情,从不在乎复不复来。

    唯有这顶冠是例外,日常染尘擦拭,她都不肯假手于人。

    大婚那日,她戴着的是他赐予的七宝明珠九凤冠,上有鸾凤振翅栩栩如生,凤羽是金丝捻成,纤细如丝,巧夺天工,玉珠帘帷下她眼睫浓密如羽扇,“陈氏嫡女从没出过侧室,皇贵妃终究不是正宫,戴不得我家的朝阳冠。”

    她舍不得戴的朝阳冠,戴在了江云舟头上,可视作女子间相处投契,慷慨赠与。

    可午夜梦回时她梦呓阿野,只教人再难忽视。

    阿野,永安王,陆平野。

    祁宴只觉冰寒入骨,呼吸肺腑间尽是钝重疼痛。

    他万千荣宠捧在掌中藏于心口的意中人,原来另有所爱,经年不曾改。

    仆媵远远退到了建章宫外,殿前二人一跪一立,空气几乎凝固。

    陈舒窈含泪决然,不曾做过的事,她抵死不肯认,何况眼下当务之急,是救下诏狱里的父兄,而非为了自己辩白。

    “阿宴,”陈舒窈缓缓抬眸,同祁宴对视,素色衣袍里伸出双骨肉修匀的玉手,指尖泛着惹人怜爱的薄粉,攥住了他玄色袍角,泪意盈在眼尾,于眼睫轻颤时滚落如合浦明珠,“我来时匆匆,却见长生殿外,海棠花好。”

    祁宴恍然一怔。

    海棠花好,有如初见。

    禹兴三月,早春绵绵雨过,连日来皆是晴好的艳阳天。

    西府海棠初绽,城北的山野似乎笼了层淡粉色烟霞,花开皆临水,香风经岸闻,莺声隔叶啼。

    四匹良驹拉着金玉围镶的车架,缓行于路。

    车内轩敞,装饰得富丽又不失清雅,一个梳着丫鬟常用双环髻的妙龄女婢捧着茶盏,只看她通身穿戴,不逊于寻常公卿家的小姐。她将清茗奉于主位上戴着纱帷的女子,温言道:“娘子不必忧心,今日之事,咱们家公子早已安排妥当,那位贵人今日定会经过镜湖,娘子只登船等着便是。”

    主位上的女子不接茶盏,亦看不清纱帷掩映下是何神色,只听得佳人玉音泠泠,虽是含嗔的语气,仍如珠落玉盘,清亮好听,“哥哥以为全天下,就他一个聪明人么?把朝歌宫城里的人当作痴儿,徒增笑尔。”

    侍婢开口欲劝,女子又道:“驷马桥边忆旧游,海棠红湿雨初收,哥哥清干净了镜湖行船,倒也清净,海棠经雨好看,今日无雨,夜里却正好有圆月观。左右已来此处,我只当泛舟游湖,旁的事,一概不管。”

    车架的帘子被清风掀起,明朗日光撒在女子身上,像是为她镀了金身,灼灼耀目。纵使侍婢自幼便侍奉她,这一刻也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惊叹。

    女子戴着的纱帷是南海鲛绡,混着北境雪蚕丝织就,不可谓不名贵。而这样贵重的物什,在崇礼侯府中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崇礼候陈家本是前夏朝皇族,赓续四百载,退位时乃是禅位,危急存亡之秋当机立断带着满国库琳琅珠玉回到了故土禹兴,有金银又有食邑,安安稳稳地做贵重士族,到今日已近百年。这一代的崇礼候嫡系只有一子一女,车中正坐的陈舒窈便是嫡出幼女。

    言语间车停马歇,驾车的老仆一身绮罗衫,下了车抚摸车辕,躬身低声:“禀娘子,镜湖到了。”

    侍婢微云替陈舒窈挑开车帘,早有小厮伏身于青石板路上,弓起腰背做人肉脚踏,只待她下车。

    陈舒窈瞧着眼前年纪尚幼的小厮,骨架尚未长成,只把给主人垫脚当成了莫大的荣耀,争着抢着做。她轻轻喟叹,“也不是头回说了,旁人我不管,家中以后我出门,没得这样磋磨人的规矩,都是爹娘生父母养,谁也不是叫人踩踏的。”

    她提起裙角,也不搭微云伸来相扶的手,只轻轻旋身便飘然从另一侧下车。

    仆从们连连称是,只道女公子心怀慈悲、菩萨心肠。

    禹兴陈家女的美名,其实早就传遍了大周了,不只是因为家世。

    前朝皇族,身份到底尴尬。

    古语言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王朝也是一样的道理,兴久必亡亡久……没有能再兴的。夏朝绵延到了三百二三十年的时候,出了个荒淫无道的咸幽帝,媵宠嫔妃塞满了整个后宫,夙夜孜孜生出三十二个上了玉碟有名有姓的皇子。人的精力实在有限,咸幽帝也不是个天赋异禀的治世明君,专注了后宫就难专注前朝,朝政自然荒废得厉害。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心秉持着孩子生多了质变必然能引起量变就能生出天才儿子,自己就苟在后宫靠着儿子混的夏幽帝万万没想到孩子多了会有争权夺位这回事。

    一晃眼又是二三十年过去,聪明的孩子是有,争权夺位权力倾轧死了个干净。剩下的个顶个不中用,咸幽帝勉勉强强在剩下的这堆不中用的儿子里挑了个中用的继位,没几年也伸腿闭眼,跟着死在权力斗争里的聪明儿子同去同归了。

    从一众歪瓜裂枣中挑出的略微平头正脸些的儿子,就像是从矮个子堆里扒拉出的一米六将军,守成尚且艰难,更休提中兴。

    是以夏朝就这样,一年年一代代衰亡下去,内有贪官污吏,大旱三年的地皮也想刮下二两油,外有虎狼邻国环伺,蚕食鲸吞国土到割地赔款的境地。

    国祚吊着口气颤颤巍巍撑到了四百年,夏朝最后一位灵帝在建章宫里,亲手捧着十二旒帝冕,交到时任丞相的嘉陵祁氏长子祁同昌手中。

    百年皇朝的灭亡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烛影斧声,更没有血流漂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禅位而终。有如尘埃,一拂即逝。

    祁氏改国号为周,对前夏皇族也并不苛待,按着二王三恪之礼,封夏灵帝为崇礼候,放归陈氏起家的禹兴去,也算安乐无忧。

    只是多少会遭到今朝天子的忌惮。

    陈氏长子伯期,诗文锦绣,经纶满腹,却因着家世不能入朝为官,只能在禹兴靠着家族余荫等待来日袭爵,做个富贵闲人。怀才而不得用,谁又能心甘?

    “是我先前忘了,待回府里,我将这话同父亲兄长讲,免去这等规矩。”陈舒窈信步向前,预备登上画舫。

    身后仆从低头称是,亦步亦趋跟着。

    陈舒窈偏头看了眼身后众人,只扬了扬手,婢女微云心领神会,张口道:“娘子的意思是这里湖光山色好,你们跟得远些,也瞧瞧春景。”

    陈舒窈赞她灵巧,自己偏头见了春意酽浓,海棠万万千千点,香风拂面来,心中些许不虞也渐散去,步伐也不觉间轻快了。

    “娘子总是这样心善,”时节虽是早春,陈舒窈又戴了纱帷遮面,微云却仍小心翼翼为她撑起了六十八骨油纸伞,“侍奉主子本就是是仆婢的本分,侯府赐奴婢等衣食用度这般丰足,奴婢等当不辞辛劳的。”

    “你所言不错,各人有各人的本分,我身为陈氏人,亦有我的职分。”陈舒窈凝望镜湖,远处水天一色,难辨尽头,而近处风引微澜,波光粼粼,“我愿意为家族尽力,却不愿走他们定好的这条路,”陈舒窈语意坚定,对着微云更是对着自己说:“我才不要一条路走到黑,我偏不信只有联姻这一个办法能让陈家不灭。”

    日月轮转,天色已黑,入夜风止。

    冰轮生于湖上,而湖水平如镜,天地似可倒转,两个天上,两个人间。

    远山上楼台灯火煌煌,远远望去如同蜃景,不似在人间。水中亦有繁星点点,如银河倾落,掼碎玉山。

    陈舒窈倚坐画舫雕栏,掩面的纱帷掀起,随舟行微动,她执一双耳青铜酒爵,上缠了红线,湖光灯影月色山色与佳人同入画境。

    湖上并非只有一条画舫。

    另有舟船由远及近,渐入画中行。

    舟上人衣袂飘飖举,独立舟头,似谪仙人。

    陈舒窈目力极好,早见了远舟,可她贪饮烈酒白云间,此刻灵台已不甚分明,她举杯抿酒,起身时微有摇晃,眼见酒爵脱手。

    迷茫间,酒爵又回到眼前。

    “湖上行船风大,娘子仔细酒盏。”

    一同入目的,还有托着酒爵的手,红线散乱于掌中垂下,对比分明,更显得这手玉白莹然如早春杏花,隐隐含香。

    她抬眸打量捧爵人。

    大抵是没错的。

    矜贵风流仪态,郎艳独绝面容,唇角含笑意,眼底是疏离。

    她定然见过这样的人。

    酒爵不再是酒爵,仿佛幻化成了经年以前,禹兴陌上的玉簪。

    她惊于谪仙风华,一时忘言。

    各怀目的。

    男子与陈舒窈对视,看她柔波剪水,朱颜酡色,一时间心跳怦然。

    天上月的倒影不在湖中,在眼前。

    海棠花香混着酒香拂面,向来渊渟岳峙的他倏忽间无措起来,无法再出言。

    却见眼前少女脸上薄粉,悄悄红了三分。

    “有劳啦。”陈舒窈接过酒爵,行止间纱帷又遮住了美人面,她的手在轻颤,只能借着酒意遮掩。

    珠音泠泠入耳,胜过朝歌管弦。

    从未听过这样的音,也未见过这样的人。

    “将镜湖月色独揽,好运道。”男子渐渐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侧过身,不再看纱帷掩面的少女。

    大周礼法虽不再如前朝死板谨严,女子有了诸多自由,但男女大防依然,此刻二人同舟已是逾矩,更是不宜直视于她。

    “有远客来,不算独揽。”陈舒窈转身在檀木桌案上取了白玉盏来,递到男子面前,她语笑嫣然,“还我青铜爵,赠君白玉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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