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落了一夜，素裹银妆，白雪琉璃世界。
地龙热热地燃着，又点了炭盆，殿内温暖如春。
软榻上女子倚着凭枕，支颐看雪。
眼前这扇窗扉不似殿中寻常一般糊着胭脂色月影纱，而是由整块水晶磨成，透光又挡风。元嘉三年皇贵妃陈氏舒窈初入宫，支起窗贪看雪景着了风寒，帝王便用水晶作窗，以悦佳人。
那传闻中荣宠无双的皇贵妃陈舒窈不似戏文折子里宠妃一般，生得一副千娇百媚华贵雍容模样，而像是高峰云巅的皑皑霜雪，纵然丽色倾城，却可望不可即。
陈舒窈握着的书卷搁在膝上，美人似乎含了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睛里满是虔诚模样，丹唇轻启，声如珠落玉盘，“金瓯无缺，丹宸永固。”她偏首向着暖阁外，道：“待陛下散了朝，说本宫身子不适，请他来。”
闻言挑帘进来的宫女秋筠悄抬眼打量一下着陈舒窈，回道：“咱们长生殿陛下哪日不来？娘娘若是要请陛下，也不必说是病着，直遣奴婢去请便是。”
陈舒窈仍是望着窗外，“你自本宫入宫便分来伺候，这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不该说的话，绝不开口。陈舒窈素来宽和，从没有挑剔苛刻的规矩，只是不喜欢人围在身边言辞讨巧。
秋筠慌忙跪下诺诺应声，磕了几个头转身去建章宫等皇帝下朝。她不过是看着暖阁内气氛沉郁，又不明白盛宠的贵妃为何要费一番周章称病来请皇帝，想同往日一样打趣几句讨贵妃欢喜，不想却教人更是不愉。
殿内又静了下来，陈舒窈看着书中词句：当日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肯信群仙高宴处，移下水晶宫阙。云海尘清，山河影满，桂冷吹香雪。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无端端地，想起了自己的家世。
金瓯从来不无缺。
她是前朝人，却做了今朝天子的宫妃。
她出自禹兴陈氏崇礼候，这一代的崇礼候嫡系只有一子一女，陈舒窈便是嫡出幼女，江南水文脉养出的贵重骄矜，湖光山色里才能滋养这样的倾城颜色。
陈氏本是前夏朝皇族，赓续四百载。古语言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王朝也是一样的道理，兴久必亡亡久……没有能再兴的。夏朝绵延到了三百二三十年的时候，出了个荒淫无道的咸幽帝，媵宠嫔妃塞满了整个后宫，夙夜孜孜生出三十二个上了玉碟有名有姓的皇子。人的精力实在有限，咸幽帝也不是个天赋异禀的治世明君，专注了后宫就难专注前朝，朝政自然荒废得厉害。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心摆烂秉持着孩子生多了质变必然能引起量变就能生出个天才儿子，自己就苟在后宫靠着儿子混的夏幽帝万万没想到孩子多了会有争权夺位这回事。
一晃眼又是二三十年过去，聪明的孩子是有，争权夺位权力倾轧死了个干净。剩下的个顶个不中用，咸幽帝勉勉强强在剩下的这堆不中用的儿子里挑了个中用的继位，没几年也伸腿闭眼，跟着死在权力斗争里的聪明儿子同去同归了。
从一众歪瓜裂枣中挑出的略微平头正脸些的儿子，就像是从矮个子堆里扒拉出的一米六将军，守成尚且艰难，更休提中兴。
是以夏朝就这样，一年年一代代衰亡下去，内有贪官污吏，大旱三年的地皮也想刮下二两油，外有虎狼邻国环伺，蚕食鲸吞国土到割地赔款的境地。
国祚吊着口气颤颤巍巍撑到了四百年，夏朝最后一位灵帝在建章宫里，亲手捧着十二旒帝冕，交到时任丞相的嘉陵祁氏长子祁同昌手中。
百年皇朝的灭亡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烛影斧声，更没有血流漂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禅位而终。有如尘埃，一拂即逝。
祁氏改国号为周，对前夏皇族也并不苛待，按着二王三恪之礼，封夏灵帝为崇礼候，放归陈氏起家的禹兴去，也算安乐无忧。
到今年今岁，大周也已立国百载，传位四代，如今的皇帝单名祁宴，年号元嘉。
祁宴趟风冒雪而来，是近午时才到的长生殿。
年轻的帝王不过二十五岁，朝服外披着玄色鹤氅，身量颀长，行止间仪态气度是长在宫廷久居高位养出来的风华无双。
“果然是气色不好的样子，哪里不舒服，可瞧过太医了？”祁宴掀开帘帷进了暖阁，解下氅衣就着炭炉暖身，看软榻上美人闲卧，鸦色羽睫掩住了莹然美目，似乎是睡着了。
陈舒窈坐起了身，偏过脸去不看祁宴，“给陛下请安，”她翩然起身，月白裙裾打着旋，扬起柔柔的弧，想要接过祁宴的氅衣，“气色不好是没用早膳饿得，不说病了，陛下也不肯下了朝就过来。”
“一路风雪，身上凉，别过了寒气给你。”祁宴信手将氅衣抛在一侧，暖了身子才笼过陈舒窈双手，眉眼含笑，柔和清俊，“手这样凉，不陪着你，就不肯好好用膳吗？”
他轻轻摩挲着陈舒窈指尖，极致呵护的动作，一双人十指交叠，仿佛真的是亲密无间。
“不肯啊，”陈舒窈抽手，又飘然坐回软榻，“陛下不在，舒窈食不下咽。”
祁宴仿佛还握着她柔弱无骨的冰冷双手，不以为忤，“阿窈，我在你这里，从不称朕。”他盯着陈舒窈面庞，想看出她真正的意图，话却直截了当，“你我之间，不必有这样的曲意逢迎，也不必隐瞒利用，你想什么、要什么、问什么，直接同我说便是。”
她问什么，他确实都会回答，但回答不等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不代表着不会出言哄骗，言辞算计，他对她哪里有分毫信任，分明全然是防备。
“陛下连折子都不肯带到长生殿来改，怕被偷瞧了去，处心积虑防着谁，还要人说出来吗？”陈舒窈索性将那层窗户纸捅破，语气却像是疏懒的猫在撒娇。
薄薄日色照在祁宴身上，光影堆在他俊朗眉宇间，他望着陈舒窈，听她娇嗔一般的语气仿佛只是句戏言，他愿意陪着她做戏。
“阿窈若是喜欢看折子，不妨移居到建章宫去，也免了我来看你奔波辛苦。”祁宴坐到她身侧，揽过佳人软语温言，“不能见你时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你我共居建章，朝夕相对，好不好？”他俯在陈舒窈耳畔，温柔缱绻“两年前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你，可是如今不同了，不会有人拿着规矩礼数框着你我……。”
陈舒窈耳畔仿佛响起了七年前那个少年的声音。
禹兴镜湖沧浪亭上，他站在屏风后，同她拜别，“再来禹兴时……”
“萍水相逢，公子此去路远，恕不相送。”那时陈舒窈正临风习字，仿的帖子银钩铁划，字字风骨卓荦。
她没等着祁宴把承诺说完，祁宴也再没到过江南。
陈舒窈忽地笑开，七年前她不肯听的话，今日亦不会给祁宴开口的机会，她缓缓岔开了话，“我一人在宫中，整日无趣，要给家中去信，不知是不是要先问过你。”
佯嗔薄怒里的彼此试探，早隔经年的真心剖白都渐渐散去了，二人言语，仿佛只是早朝之后，帝妃相伴，偷得浮生半日闲。
“微末小事，阿窈是皇贵妃，可自己做主。年下事多，你兄长进京来朝，也少不得你忙碌。”祁宴脉脉含情，“若是真的闷了，我们得空去西郊猎场跑马，我亲自教你，还有北边骊山的汤泉，也恰合时宜。春日里，琼林苑的花好，夏日有避暑行宫，秋高气爽，可下江南，冬日燕居，我在长生殿里为卿画眉。”
陈舒窈凝望着祁宴，这样的话，在她初入深宫那日，便说过一次，他在她面前亦不会称朕，称孤道寡像是孤家寡人，有她在侧，祁宴就不再是孤身一人。
帝王将她捧在掌中，说着深情如斯，许下画眉白首之约，她不是铁石心肠，恍惚中，也会有心动一刹。
可是命运从来不由人。
她是陈氏女，他是大周君，要丹宸永固，就没有金瓯无缺。
背后是彼此的家族乃至王朝，纵然没有尸山血海，却也难站在同一个阵营，给彼此露出真正的胸膛。
她会被感动，又不敢全然相信。但她唯一的依仗，就只有这分深情了。他爱她骄纵，她便作出骄纵模样，爱她柔顺，就装出柔顺形容。
装一日时固然难以忍受，装三年早就习惯。
陈舒窈眉眼弯弯，道：“你不给我画眉，还想给谁画呢？画眉不够，调胭脂制新香，都要陪我，其他我一时想不起来的，也要陪我。”
“许过你的话，从来不会再许旁人，也从来没有旁人。”
祁宴握着陈舒窈手掌贴在他胸口。
玄色金线衮龙服下，心跳怦然。
二人对坐良久，祁宴终究忍不住问：“你不问我，为何今年来朝歌朝拜的是你兄长，不是你父亲么？”
“朝歌腊月里天寒地冻，父亲是有了年纪的人，舟车劳顿恐难承受。兄长左右都是要承袭爵位，他来于礼于孝都是合适的。”陈舒窈知他是明知故问，坦然回答。
“你兄长很好，自你入宫，也很安分守己。”祁宴慢条斯理，“禹兴这些年也很安稳，来年会给你家加食邑，作为恩赏。”
陈舒窈并不跪伏谢恩，连话都说得轻快带着打趣的意思，“那真是极好，家中人并不多，多几口饭吃，他们日子过得更舒坦。”
她装作不在意家中事的模样，“既然要赏，不如再给个恩典。年年家里都有人来朝歌，我却已两年年未同他们相见，今年兄长来，我想见一见，在建章宫就好，不在长生殿。”
建章宫是帝王寝宫，召见大臣亦常在此，她答应了移居建章。
祁宴却良久不答。
陈舒窈眸色沉沉，揽过祁宴腰际，青丝三千埋在他怀中，露出一段莹白颈项，放柔了声线，“让我见兄长，好不好？”
地龙热热地燃着，又点了炭盆，殿内温暖如春。
软榻上女子倚着凭枕，支颐看雪。
眼前这扇窗扉不似殿中寻常一般糊着胭脂色月影纱，而是由整块水晶磨成，透光又挡风。元嘉三年皇贵妃陈氏舒窈初入宫，支起窗贪看雪景着了风寒，帝王便用水晶作窗，以悦佳人。
那传闻中荣宠无双的皇贵妃陈舒窈不似戏文折子里宠妃一般，生得一副千娇百媚华贵雍容模样，而像是高峰云巅的皑皑霜雪，纵然丽色倾城，却可望不可即。
陈舒窈握着的书卷搁在膝上，美人似乎含了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睛里满是虔诚模样，丹唇轻启，声如珠落玉盘，“金瓯无缺，丹宸永固。”她偏首向着暖阁外，道：“待陛下散了朝，说本宫身子不适，请他来。”
闻言挑帘进来的宫女秋筠悄抬眼打量一下着陈舒窈，回道：“咱们长生殿陛下哪日不来？娘娘若是要请陛下，也不必说是病着，直遣奴婢去请便是。”
陈舒窈仍是望着窗外，“你自本宫入宫便分来伺候，这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不该说的话，绝不开口。陈舒窈素来宽和，从没有挑剔苛刻的规矩，只是不喜欢人围在身边言辞讨巧。
秋筠慌忙跪下诺诺应声，磕了几个头转身去建章宫等皇帝下朝。她不过是看着暖阁内气氛沉郁，又不明白盛宠的贵妃为何要费一番周章称病来请皇帝，想同往日一样打趣几句讨贵妃欢喜，不想却教人更是不愉。
殿内又静了下来，陈舒窈看着书中词句：当日谁幻银桥，阿瞒儿戏，一笑成痴绝。肯信群仙高宴处，移下水晶宫阙。云海尘清，山河影满，桂冷吹香雪。何劳玉斧，金瓯千古无缺。无端端地，想起了自己的家世。
金瓯从来不无缺。
她是前朝人，却做了今朝天子的宫妃。
她出自禹兴陈氏崇礼候，这一代的崇礼候嫡系只有一子一女，陈舒窈便是嫡出幼女，江南水文脉养出的贵重骄矜，湖光山色里才能滋养这样的倾城颜色。
陈氏本是前夏朝皇族，赓续四百载。古语言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王朝也是一样的道理，兴久必亡亡久……没有能再兴的。夏朝绵延到了三百二三十年的时候，出了个荒淫无道的咸幽帝，媵宠嫔妃塞满了整个后宫，夙夜孜孜生出三十二个上了玉碟有名有姓的皇子。人的精力实在有限，咸幽帝也不是个天赋异禀的治世明君，专注了后宫就难专注前朝，朝政自然荒废得厉害。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心摆烂秉持着孩子生多了质变必然能引起量变就能生出个天才儿子，自己就苟在后宫靠着儿子混的夏幽帝万万没想到孩子多了会有争权夺位这回事。
一晃眼又是二三十年过去，聪明的孩子是有，争权夺位权力倾轧死了个干净。剩下的个顶个不中用，咸幽帝勉勉强强在剩下的这堆不中用的儿子里挑了个中用的继位，没几年也伸腿闭眼，跟着死在权力斗争里的聪明儿子同去同归了。
从一众歪瓜裂枣中挑出的略微平头正脸些的儿子，就像是从矮个子堆里扒拉出的一米六将军，守成尚且艰难，更休提中兴。
是以夏朝就这样，一年年一代代衰亡下去，内有贪官污吏，大旱三年的地皮也想刮下二两油，外有虎狼邻国环伺，蚕食鲸吞国土到割地赔款的境地。
国祚吊着口气颤颤巍巍撑到了四百年，夏朝最后一位灵帝在建章宫里，亲手捧着十二旒帝冕，交到时任丞相的嘉陵祁氏长子祁同昌手中。
百年皇朝的灭亡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烛影斧声，更没有血流漂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禅位而终。有如尘埃，一拂即逝。
祁氏改国号为周，对前夏皇族也并不苛待，按着二王三恪之礼，封夏灵帝为崇礼候，放归陈氏起家的禹兴去，也算安乐无忧。
到今年今岁，大周也已立国百载，传位四代，如今的皇帝单名祁宴，年号元嘉。
祁宴趟风冒雪而来，是近午时才到的长生殿。
年轻的帝王不过二十五岁，朝服外披着玄色鹤氅，身量颀长，行止间仪态气度是长在宫廷久居高位养出来的风华无双。
“果然是气色不好的样子，哪里不舒服，可瞧过太医了？”祁宴掀开帘帷进了暖阁，解下氅衣就着炭炉暖身，看软榻上美人闲卧，鸦色羽睫掩住了莹然美目，似乎是睡着了。
陈舒窈坐起了身，偏过脸去不看祁宴，“给陛下请安，”她翩然起身，月白裙裾打着旋，扬起柔柔的弧，想要接过祁宴的氅衣，“气色不好是没用早膳饿得，不说病了，陛下也不肯下了朝就过来。”
“一路风雪，身上凉，别过了寒气给你。”祁宴信手将氅衣抛在一侧，暖了身子才笼过陈舒窈双手，眉眼含笑，柔和清俊，“手这样凉，不陪着你，就不肯好好用膳吗？”
他轻轻摩挲着陈舒窈指尖，极致呵护的动作，一双人十指交叠，仿佛真的是亲密无间。
“不肯啊，”陈舒窈抽手，又飘然坐回软榻，“陛下不在，舒窈食不下咽。”
祁宴仿佛还握着她柔弱无骨的冰冷双手，不以为忤，“阿窈，我在你这里，从不称朕。”他盯着陈舒窈面庞，想看出她真正的意图，话却直截了当，“你我之间，不必有这样的曲意逢迎，也不必隐瞒利用，你想什么、要什么、问什么，直接同我说便是。”
她问什么，他确实都会回答，但回答不等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不代表着不会出言哄骗，言辞算计，他对她哪里有分毫信任，分明全然是防备。
“陛下连折子都不肯带到长生殿来改，怕被偷瞧了去，处心积虑防着谁，还要人说出来吗？”陈舒窈索性将那层窗户纸捅破，语气却像是疏懒的猫在撒娇。
薄薄日色照在祁宴身上，光影堆在他俊朗眉宇间，他望着陈舒窈，听她娇嗔一般的语气仿佛只是句戏言，他愿意陪着她做戏。
“阿窈若是喜欢看折子，不妨移居到建章宫去，也免了我来看你奔波辛苦。”祁宴坐到她身侧，揽过佳人软语温言，“不能见你时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你我共居建章，朝夕相对，好不好？”他俯在陈舒窈耳畔，温柔缱绻“两年前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你，可是如今不同了，不会有人拿着规矩礼数框着你我……。”
陈舒窈耳畔仿佛响起了七年前那个少年的声音。
禹兴镜湖沧浪亭上，他站在屏风后，同她拜别，“再来禹兴时……”
“萍水相逢，公子此去路远，恕不相送。”那时陈舒窈正临风习字，仿的帖子银钩铁划，字字风骨卓荦。
她没等着祁宴把承诺说完，祁宴也再没到过江南。
陈舒窈忽地笑开，七年前她不肯听的话，今日亦不会给祁宴开口的机会，她缓缓岔开了话，“我一人在宫中，整日无趣，要给家中去信，不知是不是要先问过你。”
佯嗔薄怒里的彼此试探，早隔经年的真心剖白都渐渐散去了，二人言语，仿佛只是早朝之后，帝妃相伴，偷得浮生半日闲。
“微末小事，阿窈是皇贵妃，可自己做主。年下事多，你兄长进京来朝，也少不得你忙碌。”祁宴脉脉含情，“若是真的闷了，我们得空去西郊猎场跑马，我亲自教你，还有北边骊山的汤泉，也恰合时宜。春日里，琼林苑的花好，夏日有避暑行宫，秋高气爽，可下江南，冬日燕居，我在长生殿里为卿画眉。”
陈舒窈凝望着祁宴，这样的话，在她初入深宫那日，便说过一次，他在她面前亦不会称朕，称孤道寡像是孤家寡人，有她在侧，祁宴就不再是孤身一人。
帝王将她捧在掌中，说着深情如斯，许下画眉白首之约，她不是铁石心肠，恍惚中，也会有心动一刹。
可是命运从来不由人。
她是陈氏女，他是大周君，要丹宸永固，就没有金瓯无缺。
背后是彼此的家族乃至王朝，纵然没有尸山血海，却也难站在同一个阵营，给彼此露出真正的胸膛。
她会被感动，又不敢全然相信。但她唯一的依仗，就只有这分深情了。他爱她骄纵，她便作出骄纵模样，爱她柔顺，就装出柔顺形容。
装一日时固然难以忍受，装三年早就习惯。
陈舒窈眉眼弯弯，道：“你不给我画眉，还想给谁画呢？画眉不够，调胭脂制新香，都要陪我，其他我一时想不起来的，也要陪我。”
“许过你的话，从来不会再许旁人，也从来没有旁人。”
祁宴握着陈舒窈手掌贴在他胸口。
玄色金线衮龙服下，心跳怦然。
二人对坐良久，祁宴终究忍不住问：“你不问我，为何今年来朝歌朝拜的是你兄长，不是你父亲么？”
“朝歌腊月里天寒地冻，父亲是有了年纪的人，舟车劳顿恐难承受。兄长左右都是要承袭爵位，他来于礼于孝都是合适的。”陈舒窈知他是明知故问，坦然回答。
“你兄长很好，自你入宫，也很安分守己。”祁宴慢条斯理，“禹兴这些年也很安稳，来年会给你家加食邑，作为恩赏。”
陈舒窈并不跪伏谢恩，连话都说得轻快带着打趣的意思，“那真是极好，家中人并不多，多几口饭吃，他们日子过得更舒坦。”
她装作不在意家中事的模样，“既然要赏，不如再给个恩典。年年家里都有人来朝歌，我却已两年年未同他们相见，今年兄长来，我想见一见，在建章宫就好，不在长生殿。”
建章宫是帝王寝宫，召见大臣亦常在此，她答应了移居建章。
祁宴却良久不答。
陈舒窈眸色沉沉，揽过祁宴腰际，青丝三千埋在他怀中，露出一段莹白颈项，放柔了声线，“让我见兄长，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