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宴到了前殿，永安王陆平野向他行礼请安。
陆氏王位世袭罔替，封王伊始便有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兼之九锡加赏，见君王也不必行臣子礼。陆平野虽与祁宴关系密切，又有扶持之恩，朋友之谊，却从来都是礼数周全。
“阿野向来多礼，你我兄弟，不必如此。”祁宴亲自扶起陆平野，责他见外，又引着他坐。
陆平野作出无奈状，“君是君，臣是臣，情义是情义，礼数不可废。多谢陛下赐座！”
祁宴皱眉道：“西境吹了半年风，吹了一肚子君君臣臣来？沙子上还刻着礼义春秋吗？心疼你受罪，倒好坏不分起来，不许坐了。”
陆陆平野生得一张十分佻达英俊的脸，不作表情时也像是含着三分笑意，容止端地是一副钟鼎世家翩翩公子模样，不像是横刀立马的揽疆将领，绛红色官袍加身，没有半分沙场戾气。想来那被看杀的卫玠若生在大周，也不过是如此形容了。
陆平野轻轻喟叹，见祁宴安坐他也跟着坐下，“打扰陛下和娘娘用膳啦！变着法儿的挑我的不是！唉，不过是离开朝歌半年，真是一朝情义淡，样样不顺眼……”
“演起来了。”祁宴瞪了眼陆平野，又将茶盏推给他，“喝茶，少说话。”
陆平野笑：“桀桀桀桀桀！”
祁宴：？
陆平野爽朗一笑，“新学的反派笑声，皇上以为如何？”
祁宴抚额一叹，“阿野，别闹啦。”
殿内一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西境面上一池静水，内里早就暗潮汹涌了，不过有永安守着平沙，他们不敢妄动，翻不出花儿来。只是今年北边不好，不尽海九月就结了冰，柔然草场覆了霜雪，牛羊尚且孱弱，草料也未备下。”陆平野叹息道：“天灾难逃，压得人狠了，恐怕他们会强越酆峡，鱼死网破。”
祁宴道：“平沙关是西境咽喉，扼守险要，易守难攻，关外之小事也不必理会，由着他们去。北边柔然人肚子都饿着，也没力气来犯。你袭爵后，西北安定已有三五年，如今已经是年下了，早不动，到现在也不会再有什么变动，不过是癣疖之患，我只忧心，创口连起来，变生肘腋啊。”
陆平野眸光一闪，“陛下的意思，是我大周内生硕鼠，让外人有了可乘之机？”
“只是硕鼠便无忧了。”祁宴走到御案前，再提朱笔，道：“封疆万里，莫非王土，为了保命拱手让出来的东西，如今脱了困，就想要回去。”
陆平野轻笑道：“宗庙香烟已断绝百年，想死灰复燃，这不是痴人说梦么。”
“烧了自身不够，再搭上千顷沃野，也要燃给朕看。”
祁宴笔上蘸了浓重朱砂，色泽殷红胜血，点染在生宣上，洇开一朵花的形状。
“俸禄到底有限，便是加上食邑刮干净血汗，他家银子也不够撑着这样大一局棋。”
祁宴将纸掀去，道：“四百年基业，禅位时府库皆空，大周经营几十年才缓过元气来，他们这是藏机锋，待来日。”
陆平野眉头一跳，“陈伯期弱质纤纤，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风吹就倒的模样，混一个病秧子，我先前以为他在禹兴的几分才名是蒙受家族庇荫得来的，不想他还真有几分能耐。”陆平野看向祁宴，道：“有趣了啊。”
“做戏，藏得这样好。”祁宴说：“天下文心所向，陈家占了两分，三分在即墨江家，只有一半归朝歌。”
他轻轻按压眉心，眸光落在御案层层案牍之间，指上竹扳指泛着腻玉似的光泽，映着一双寒芒闪烁的双目。
陆平野肃然道：“臣以为，江氏是太后家族，陛下与太后母子至亲，便是无这层关系，江老先生开坛讲书，一生不仕桃李遍天下，教出的弟子也是一心为国，不群不党，昭昭忠心天地可表。”他只提太后，隐去江绮，“即墨学宫的学子，尽是国之良臣，天下文心所向，八分在朝歌，在陛下，何况我朝，还有昆仑在。”
“如此便好，”祁誉展开了火漆封蜡的密折，道：“朕还听说了另一桩事情。”
*****
青罗玉带裹到山腰，高峰峰顶落了霜雪满头，群山环抱间坐落着明珠昆仑门，碧瓦雕甍隐在缭绕云雾间。山门隐在密林深处，非缘不得。
金顶所在并非昆仑最高峰，虽有飞雪半年不歇，却有地热，雪落地即融，比余下矮峰更宜居。
白衣道人鹤发童颜，玉柄拂尘拭定乾坤，拾级而上衣袂飘飖举，有登仙之态。
“师父不传千言，以经史诗书授我，弟子不才，在昆仑门下十五年年，无经略之才，有经略之志。”道人身后青年容貌清秀身形颀长却羸弱，无佩剑拂尘在身，恭谨跟在道人身后，衣衫外披了浅青色大氅，脸冷成瓷白色，。
“评骘不涉私，为师为你取名怿，只愿你无量欢喜，你未入国子三元连中，固然才冠当世，山下之事，庙堂江湖却皆不宜涉及。”道人俯身拈起雪上翠柏枝，淡淡道：“多少年了，年少登科庸碌一生的事情雪泥鸿爪都算不上。”
“弟子不求名垂青史，亦不求乘鹤青云，只是身为大周人，未入菩提境，足仍履红尘，未曾庸碌，如何敢先断定此生庸常？”青年朗声，“弟子此身，只愿作浮沉宦海一孤臣，以毕生所学报君恩，以河清海晏还百姓。”
“少年人心怀壮志固然好，”翠柏拂尘都笼在道人怀里，“既入俗世里，孤臣哪儿是那么好做的。既然你志在彼不在道，为师强留亦无用。”
青年直挺挺跪下，膝盖磕在青石上是沉闷声响，他稽首一拜，“怿有负师恩。”
道人执翠柏放入青年手中，一如既往没有表情，“山中无他物，此青柏相赠，愿吾徒如此，不折常青。”
道人遥望远山，又淡淡道：“再为你取字柏舟，愿吾徒行水穷处，有舟可渡。”
青年再拜。
“既入红尘，昆仑与你缘分也尽了，此一别后，成败如何，都不必再回来。”
道人飘然离去，高声吟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遨其游。”
姜怿柏舟，是道空真人游洞庭时带回的，其年不过五岁，先天不足身体孱弱，活了五岁四岁半都在喝药，入昆仑修道才勉强强健了些，只医了标未医本。
两年前回洞庭科考，连中三元，没得及看朝歌花，就一病不起，返昆仑山外门住着养病。道空往西野寻药医治，除了病根，身子也难如常人。
道空不愿姜怿下山为官，想着放他去科考只当玩一圈再回来，姜怿一身病骨但热血满腔，平生第一次违背了师命。
不必再回来，就是你我师徒恩断义绝再也不见的意思了。
姜怿僵在了原地。
姜怿五岁就上了山，十八岁下山，二十岁状元及第，除了病也没受过什么磋磨，师徒恩断于他而言，无异于五雷轰顶。
姜柏舟被轰了半个时辰，重重在青石上磕了三个头，转身离去。
不容回头的路，未必是绝路。
陆氏王位世袭罔替，封王伊始便有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兼之九锡加赏，见君王也不必行臣子礼。陆平野虽与祁宴关系密切，又有扶持之恩，朋友之谊，却从来都是礼数周全。
“阿野向来多礼，你我兄弟，不必如此。”祁宴亲自扶起陆平野，责他见外，又引着他坐。
陆平野作出无奈状，“君是君，臣是臣，情义是情义，礼数不可废。多谢陛下赐座！”
祁宴皱眉道：“西境吹了半年风，吹了一肚子君君臣臣来？沙子上还刻着礼义春秋吗？心疼你受罪，倒好坏不分起来，不许坐了。”
陆陆平野生得一张十分佻达英俊的脸，不作表情时也像是含着三分笑意，容止端地是一副钟鼎世家翩翩公子模样，不像是横刀立马的揽疆将领，绛红色官袍加身，没有半分沙场戾气。想来那被看杀的卫玠若生在大周，也不过是如此形容了。
陆平野轻轻喟叹，见祁宴安坐他也跟着坐下，“打扰陛下和娘娘用膳啦！变着法儿的挑我的不是！唉，不过是离开朝歌半年，真是一朝情义淡，样样不顺眼……”
“演起来了。”祁宴瞪了眼陆平野，又将茶盏推给他，“喝茶，少说话。”
陆平野笑：“桀桀桀桀桀！”
祁宴：？
陆平野爽朗一笑，“新学的反派笑声，皇上以为如何？”
祁宴抚额一叹，“阿野，别闹啦。”
殿内一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西境面上一池静水，内里早就暗潮汹涌了，不过有永安守着平沙，他们不敢妄动，翻不出花儿来。只是今年北边不好，不尽海九月就结了冰，柔然草场覆了霜雪，牛羊尚且孱弱，草料也未备下。”陆平野叹息道：“天灾难逃，压得人狠了，恐怕他们会强越酆峡，鱼死网破。”
祁宴道：“平沙关是西境咽喉，扼守险要，易守难攻，关外之小事也不必理会，由着他们去。北边柔然人肚子都饿着，也没力气来犯。你袭爵后，西北安定已有三五年，如今已经是年下了，早不动，到现在也不会再有什么变动，不过是癣疖之患，我只忧心，创口连起来，变生肘腋啊。”
陆平野眸光一闪，“陛下的意思，是我大周内生硕鼠，让外人有了可乘之机？”
“只是硕鼠便无忧了。”祁宴走到御案前，再提朱笔，道：“封疆万里，莫非王土，为了保命拱手让出来的东西，如今脱了困，就想要回去。”
陆平野轻笑道：“宗庙香烟已断绝百年，想死灰复燃，这不是痴人说梦么。”
“烧了自身不够，再搭上千顷沃野，也要燃给朕看。”
祁宴笔上蘸了浓重朱砂，色泽殷红胜血，点染在生宣上，洇开一朵花的形状。
“俸禄到底有限，便是加上食邑刮干净血汗，他家银子也不够撑着这样大一局棋。”
祁宴将纸掀去，道：“四百年基业，禅位时府库皆空，大周经营几十年才缓过元气来，他们这是藏机锋，待来日。”
陆平野眉头一跳，“陈伯期弱质纤纤，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风吹就倒的模样，混一个病秧子，我先前以为他在禹兴的几分才名是蒙受家族庇荫得来的，不想他还真有几分能耐。”陆平野看向祁宴，道：“有趣了啊。”
“做戏，藏得这样好。”祁宴说：“天下文心所向，陈家占了两分，三分在即墨江家，只有一半归朝歌。”
他轻轻按压眉心，眸光落在御案层层案牍之间，指上竹扳指泛着腻玉似的光泽，映着一双寒芒闪烁的双目。
陆平野肃然道：“臣以为，江氏是太后家族，陛下与太后母子至亲，便是无这层关系，江老先生开坛讲书，一生不仕桃李遍天下，教出的弟子也是一心为国，不群不党，昭昭忠心天地可表。”他只提太后，隐去江绮，“即墨学宫的学子，尽是国之良臣，天下文心所向，八分在朝歌，在陛下，何况我朝，还有昆仑在。”
“如此便好，”祁誉展开了火漆封蜡的密折，道：“朕还听说了另一桩事情。”
*****
青罗玉带裹到山腰，高峰峰顶落了霜雪满头，群山环抱间坐落着明珠昆仑门，碧瓦雕甍隐在缭绕云雾间。山门隐在密林深处，非缘不得。
金顶所在并非昆仑最高峰，虽有飞雪半年不歇，却有地热，雪落地即融，比余下矮峰更宜居。
白衣道人鹤发童颜，玉柄拂尘拭定乾坤，拾级而上衣袂飘飖举，有登仙之态。
“师父不传千言，以经史诗书授我，弟子不才，在昆仑门下十五年年，无经略之才，有经略之志。”道人身后青年容貌清秀身形颀长却羸弱，无佩剑拂尘在身，恭谨跟在道人身后，衣衫外披了浅青色大氅，脸冷成瓷白色，。
“评骘不涉私，为师为你取名怿，只愿你无量欢喜，你未入国子三元连中，固然才冠当世，山下之事，庙堂江湖却皆不宜涉及。”道人俯身拈起雪上翠柏枝，淡淡道：“多少年了，年少登科庸碌一生的事情雪泥鸿爪都算不上。”
“弟子不求名垂青史，亦不求乘鹤青云，只是身为大周人，未入菩提境，足仍履红尘，未曾庸碌，如何敢先断定此生庸常？”青年朗声，“弟子此身，只愿作浮沉宦海一孤臣，以毕生所学报君恩，以河清海晏还百姓。”
“少年人心怀壮志固然好，”翠柏拂尘都笼在道人怀里，“既入俗世里，孤臣哪儿是那么好做的。既然你志在彼不在道，为师强留亦无用。”
青年直挺挺跪下，膝盖磕在青石上是沉闷声响，他稽首一拜，“怿有负师恩。”
道人执翠柏放入青年手中，一如既往没有表情，“山中无他物，此青柏相赠，愿吾徒如此，不折常青。”
道人遥望远山，又淡淡道：“再为你取字柏舟，愿吾徒行水穷处，有舟可渡。”
青年再拜。
“既入红尘，昆仑与你缘分也尽了，此一别后，成败如何，都不必再回来。”
道人飘然离去，高声吟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遨其游。”
姜怿柏舟，是道空真人游洞庭时带回的，其年不过五岁，先天不足身体孱弱，活了五岁四岁半都在喝药，入昆仑修道才勉强强健了些，只医了标未医本。
两年前回洞庭科考，连中三元，没得及看朝歌花，就一病不起，返昆仑山外门住着养病。道空往西野寻药医治，除了病根，身子也难如常人。
道空不愿姜怿下山为官，想着放他去科考只当玩一圈再回来，姜怿一身病骨但热血满腔，平生第一次违背了师命。
不必再回来，就是你我师徒恩断义绝再也不见的意思了。
姜怿僵在了原地。
姜怿五岁就上了山，十八岁下山，二十岁状元及第，除了病也没受过什么磋磨，师徒恩断于他而言，无异于五雷轰顶。
姜柏舟被轰了半个时辰，重重在青石上磕了三个头，转身离去。
不容回头的路，未必是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