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少用容色惑人,作此态颇有些生涩懵然。

    祁宴盯着那段隐秘凝白,“阿窈开口,我无有不应。要见家人,只是小事,即便是你刚入宫那年说要与亲眷相见,也会从你,”他揽过陈舒窈纤腰,仿佛拥着一件稀世珍宝,“只是好奇,怎么过了两年,才提这件事。”

    “你愿意移居建章宫,我很欢喜,但是要你来建章,不是为了给你设什么禁锢限制,是因为你在我身边,我能更安心些,明枪暗箭处处惊心,我怕或有不察,真的让人伤到你。在建章宫和在长生殿是一样的,东西也早给你预备下了,有什么不遂心意的,也都可以由着你布置,人也随你调遣。我希望你是真心想来,而不是为了见家人,把这当作和我交换的筹码。”

    陈舒窈闭了闭眼,继续罗织道理,“我入宫本就坏了规矩,早就被视作祸水,行事岂能一再随性而为,不计后果。入宫两年,那些弹劾之言也该散去些了,骨肉血亲,我也不能毫不顾念。虽有书信,但总觉得有不尽之言,真正见上一面,才更安心些。”

    “陛下,永安王回城了。”内侍总领徐安泰跪在暖阁外,低声通禀。

    陈舒窈闻言,身子一颤。

    永安王,陆平野。

    这个名字在陈舒窈脑中炸响,她几乎有些目眩神迷。闭上眼睛,是禹兴陌上少年春衫薄,打马江南过,拾起她遗落的玉簪,那明亮笑颜是仿佛生生撞在她心上,酸涩又疼痛。

    她拥祁宴更紧,不敢露出分毫异样,脸色却已隐隐发白。

    祁宴以为是徐安泰骤然出声惊了佳人,柔声安抚,“别怕,”又对着帘外低叱:“糊涂东西,什么话不能回去再说。永安王一路风霜劳苦,教他在家好生歇息,不必急着来回朕,你亲自将朕拟的赏赐送到王府去,今日也不必进宫谢恩,明日再来也是一样的。”

    徐安泰忙打了个千应声去了。

    到陆氏送赏,他身为内侍统领都觉得这是最得脸的好差事。

    陆氏起于虢山,承袭了八百载,改朝换代是常有之事,陆氏的王爵却从未被撼动过,是中陆王土之上,传承最久的世家。如今虽然嫡系子息不盛,只剩下陆平野一门,但执掌着西北两境兵权,天下军将,六七成出自陆氏,故而仍是大周当下第一世家。就连祁宴登位,也借了陆氏的力。

    昔年朝歌夺嫡,风传陆平野站在谁的身后谁就赢了。是以众皇子出门都让小厮远远站着空出身后位置,早有意弱门庭的陆氏立家素来少涉党争,是以陆平野上朝都三更起头一个去——不想站在谁身后。直到风波愈演愈烈,冥冥中有机缘巧合,将陆平野与祁宴绑在了一起。

    “国事为重。”莫名的欢喜从心底升起,陈舒窈勉力找回自己的声音,不疾不徐道:“陛下不必为伴着我,贻误了见永安王殿下。”

    “朕与阿野不只是君臣,他刚从西境回城,行路难免劳顿,况且他也久未见云舟了,何必用规矩扰人一家团聚。”祁宴微顿,“况且,这是客套话罢了,阿野今日不会不来。”

    阿野,阿野。

    整句话陈舒窈仿佛只听到了这两个字,她不住地回想,眼角眉梢都带了笑意,却只道:“是我思量不周了,永安王府,也当真是和乐无比。前几日见了亭月带着他家小世子入宫,我在太后宫中见了,那孩子真是玉雪可爱,不到一岁的小娃娃,越看越教人欢喜。”

    “我当你不喜欢孩子,你若是喜欢……”祁宴莞尔,看着陈舒窈道。

    陈舒窈不意他言此,匆匆噙了笑道:“我今日,要吃建章宫的午膳。”

    *****

    白玉簪腻如羊脂,簪尾雕了初绽菡萏,挽起佳人云鬓绿鬟。

    陈舒窈披着浅色羽缎织金氅衣在建章宫内信步,前殿天子会群臣,中殿藏书,后殿为寝阁,有游廊环抱相勾连,又藏着别有洞天,可观景赏花。这是她是第一次愿意细细看殿宇巍峨,记下馆阁所在,亭台何方。

    “摆膳这会工夫,也要腾出来看折子?朝乾夕惕宵衣旰食也没有这样的。”陈舒窈缓步进了中殿书房,只见案头简牍纷繁,数列通顶书架子密密层层、汗牛充栋,她黛眉轻蹙,“我在此处,也要向在长生殿一样一个人用膳吗?”

    祁宴祁宴喜静,独在书斋时除了按时的添茶奉点,不许人在此侍奉。

    闻言,他执朱笔的手微顿,勾起唇角,“夤夜悠长,良宵苦短,朝乾即可,夜里还有要事,夕惕朝政就免了。”

    他抬眸,目光如平日一般的温润和煦,却看得陈舒窈雪腮染了绯色。

    这样容易害羞的小姑娘。

    只有他能看见的小姑娘。

    他生母只是个得了一夕之幸的早亡采女,十岁之前他是个排行头尾不占无人在意的落魄皇子,在宫中循规蹈矩,如履薄冰。如今太后当年皇后,年逾四十无所出,择了他与皇八子两个无母皇子养在膝下。

    一生比着规矩丝毫不差的太后,不曾有过亲生孩子,更没几分慈母心肠,担着养母之名,也只是仆从拨下去,物件赏下去,功课过问几句,再说些勤勉读书、忠君明理的场面话。孤零零过了十年,宫苑里的孩子也早慧,性情的轮廓早已长成,他自认为那时早过了需要一个母亲的年纪,只依着规矩孝顺这位尊贵的嫡母,也为挣得一个更好的出身地位,作出母慈子孝模样。

    深宫不是金银窝,是养蛊罐。

    最强者才能活着。

    从来没有依仗,没人会为他遮蔽风雨,权力的高处,稍有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他早早就学会了如何惊涛骇浪中从容,也早早将心肠冻成冰霜。权柄在手,案牍劳形也甘之如饴。

    他是阴谋泥淖里挣扎出来的人,纵横谋划得来的帝位,从来,没有见过一点光亮,交游都掺杂着算计。

    直到在镜湖上,遇见那个宿命般的人。

    像月亮。

    无论如何,他都要拥月入怀,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还是不够忙。”陈舒窈转身出了书斋,快步坐到了膳桌前,只见十数个宫婢侍立在侧,满室静寂,如若无人,更叹建章宫的规矩是满宫典范之言不虚。

    她了解的祁宴,待她的温润君子只是表象,低下藏着的,是睚眦必报,吃人不吐骨头。

    治国,更是铁血手腕。

    祁宴缓步到她身畔坐。

    紫檀膳桌上菜肴精致,样样都是陈舒窈素日喜欢的,而这些她从未开口对祁宴说过。

    他这样润物无声的注视着她,细微到衣食装扮,尽数了如指掌。

    陈舒窈扶了扶发间玉簪,道:“看着这些有好几样都是禹兴菜式,也不知建章宫的厨子做得好不好。

    ”

    祁宴为她添了一筷酒酿糯米雪笋丁,“奎土之笋,其节少而干鲜。当年与阿野在南边时也尝过,按着你家乡的方法制的,试试合不合口。”

    他执箸的姿态优雅,风姿卓然里带着从容,是久居高位养出的仪态高华。

    “当年陛下游禹兴,是和永安王同行的么?”陈舒窈垂下眼帘,尝了口糯米团子,渗透着酒酿甘冽与嫩笋清芬,赞道:“极好,鲜甜爽口。配着白云间,想必更有滋味。”

    “你是江南人,怎么爱喝西北的酒。去取白云间来。”祁宴对着宫婢吩咐,又道:“确实是与他同行,到禹兴并不是闲游,当年是有桩事情要办,假道而已。本想着从洞庭过,走水路到江尧,只是阿野不爱乘舟,才取道禹兴,不想在湖上,遇见了你。”

    陈舒窈轻叹,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少时被困囿闺阁,后来又入了宫,山河万里壮阔,终究无缘一见。”

    祁宴正欲出言抚慰,却见徐安泰小步进来,打了个千道:“给陛下娘娘请安,永安王在殿外拜见。”

    陈舒窈闻言欲退避,祁宴道:“你坐着不必劳动,安心用午膳,我去前殿见阿野。”又对徐安泰,“请永安王进殿,天寒地冻,别伤了身子。”

    说罢起身去了前殿。

    日色透过窗棂洒在陈舒窈脸上,她望着祁宴离去的背影,在朦胧光影里低首,看不清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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