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灵幡提不起久安宁的兴趣,师无虞也不喜掺和宗门的事情,平月山洞室里的两封宗门大会请帖逐渐埋没。

    春去夏来,院内海棠渐繁。

    日子照常过着,师无虞每天例行养花喂鹤逗灵妖,悠闲得很。唯独一件事略微让他头疼,那就是徒弟越来越叛逆了。

    包括但不限于——

    修行上,他劝先读古荒书悟道,久安宁偏提枪就练。

    历练上,他说云游四海效果为佳,久安宁偏只在凤栖山一带晃悠。

    平日里,他踏出殿门半步,久安宁就放话让人别回来了,伸出去的脚只能收回,学会了去山下采株草都得带上徒弟一起。

    以上行为姑且不论,最叛逆的莫不过当下举动了。

    师无虞双手接过少女裹好食材的薄饼,眼尖看到露出的香菇丝,他抿嘴酝酿了一番,终是忍不住开口。

    “这个……”可以不放菇丝吗?

    话才说出两个字,久安宁头都没抬,一声短促的“吃”堵住了没能说完的后半句。

    师无虞依话点头,做了会儿心理建设,屏住鼻息咬下了一口,瞬间面露难色 。

    嗯,香菇还是攻击了他的灵魂。

    虽早料到反抗无效,但仍想垂死挣扎一下,无奈凤栖山小霸王已经成长到预判他行径的地步,还说一不二。

    接收到旁柳和三尺投来的求助目光,师无虞选择撇开了头。

    久安宁发上银簪珠花闪着温和剔透的光,她给灵妖各盛了满满一碗蔬菜,漫不经意开口:“五畜为益,五菜为充,不要挑食。”

    “你们知道吗?之前有个人不爱吃蔬菜,后来食人兽闯入那片住宅,就只抓走了他。”

    阴恻恻的语气搭配上真假参半的故事,成功吓得旁柳和三尺抱作一团,乖乖接过各自的小木碗。

    师无虞扶额轻咳了一声,小声道:“差不多行了。”

    身边人闻声面露诧异,一副“谁跟你开玩笑”的样子,讥笑道:“以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会儿可是这人做什么,她就吃什么,硬是把她前世的忌口全磨没了。

    比起生的熟的,忌口算得了什么?

    师无虞一时失语,只觉得一支回旋镖扎在脑门上,脑袋随着对方的走动从左转右边。

    “不是一码事,为师又不用再长个儿。”

    何止是不用再长个儿,分明是连吃饭都不用。

    久安宁不再理人,兀自捣着手里的凉菜,又添了一把菇丝。

    师无虞嘴角抽动,默默调用灵力闭紧了嗅觉。

    凤栖山的天应该变了,这块地盘好似得姓“久”了。

    虽是这样想着,他心下却没有任何不喜。莫说一个凤栖山,凡是他有的,只要她想要,都可以给。

    只是,为何对方现在这样不愿听他的话呢?

    自平月山别过凌真,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格外微妙。

    他照例把心思藏得很好,每日照常过着,可少女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

    不再像小时候攥得他衣袍皱巴巴,一板一眼地问他许多问题。

    有时,甚至不愿与他多讲。

    按常理来讲,徒承师道,久安宁过了生死劫就应拜入逍遥道。

    但散修一贯讲究来去自由,择适合己身的道,才是第一位的。

    何况,他也不愿因此扰了她的选择。

    他至今还未正式询问久安宁的打算。

    原因他自然是清楚的,他怕,怕那日她在凌真面前的动容。

    师无虞吃下卷饼,味同嚼蜡。

    若他此时稍加辨别,就会发现手里的这份卷饼没有裹入菇丝,也会发现久安宁俯身间嘴角的笑意。

    这份怅惘始终萦绕心头,促使师无虞三番五次拜访平月山,当然,都是经凤栖山小霸王得知的情况下。

    起初对方说什么也要跟着一起,连续几次撑着眼皮看两人下一天的棋后,就罢工不干了。

    这可让师无虞等到单独出门的机会。

    “多正常的事,”玄崇子听完对面冰块生硬讲完来龙去脉,司空见惯道:“孩子大了自然有自己的想法。”

    洞室内温度仿佛冷了一瞬,玄崇子见冰块已经冷得要渣,连忙放下茶杯,摸了把花白胡须。

    “安宁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太不应该了。”

    聊天嘛,顺着对方才是真理,他还是懂的。

    冰块脸色一黑,声音不悦。

    “她最懂事,莫要乱说。”

    闻声,玄崇子动作一顿,差点揪下几根胡须。

    不是这,有些那啥了吧!

    就你徒弟最懂事!

    室内童子为二人添上热茶,放下按照吩咐整理的古籍,足足一摞高。

    待童子退下,二人啜茶继续闲谈。

    玄崇子翻着古书,不再说玩笑话,神色正经后,万千世事的阅历在脸上铺开。

    “做徒弟的,都会有这么个过程的。”

    小时,师父就是天,是无所不能的人物。说通俗点,既当娘又当爹。

    凡间传统人家中,母亲关怀备至的生态位和父亲来自高位的压制,都是当师父的该做的。

    做徒弟的,大都会无意识服从和依赖,心底的仰慕会神化师父在心中的形象。

    “人都会长大的,做师父的是,做徒弟的也是。”

    玄崇子手指轻搭在对方手腕, 闭眼凝神感受皓白皮肤下微弱的脉象。

    当徒弟有了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时,会站在从未有过的高度审视师父,绝对权威开始不再如模糊记忆中完美。

    以前的身份压制成了徒弟迫切想要打败师父的驱动力,幼时的抚恤照顾又让徒弟难以摆脱过去的辖制。

    二者关系开始别扭,做徒弟的远走高飞,渐行渐远。

    “不对!”

    师无虞陡然出声,冷冰冰的声音在洞室内生出回响。

    他垂望杯中沉浮的茶梗,眼底尽是不赞同。

    “脉象比之上次越发不稳了。”

    玄崇子探脉的手指微动,鹤眉隐蹙:“先平复气息。”

    师无虞依言照做,气息在灵力之下平稳了,心情却是没平稳。

    好端端的,怎么会徒弟大了,师徒之间就生疏呢?

    若都这样,收徒跟结仇有何区别?

    何况,久安宁又与旁人不同。

    她终归是不一样的,至少对他而言。

    “多收几个徒弟就知道了,”老人收回手,研磨灵参泡了杯药酒,推给对方,“不过你这样心性的,真不适合收徒。”

    珍重情义之人,掣肘之多。

    在乎的事物越多,命门就越多,这也是为何得无情道者,可睥睨天下。

    对万生万物,无差别心,达者万里无一。

    “不会再收了。”

    寒凉失神的声音响起,药酒的涩味在唇齿间蔓延,无边的苦。

    是不会再收了,老人浅浅点头,矍铄的目光难得暗了一瞬。

    “那她便是你此生唯一的徒弟。”

    ……

    “是我此生唯一的徒弟。”

    师无虞躺在院内海棠树下,数着叶子默念出声。

    “嘀咕什么呢?”

    树上的归终摘下几片海棠叶,吃入嘴中,“大点声,没吃饭吗?”

    祂打了个饱嗝,欣慰看向这树,真经糟蹋,吃了几十年还长得枝繁叶茂 。

    少年从树干上跳下,稳稳落在绿竹躺椅旁,两只魔爪攀上椅背。

    “怎么从玄崇子老头那回来后就魂不守舍的?”

    “难不成你下棋输给他了?”

    “还是你干啥亏心事了?”

    晃了半天椅子,想象中的小施惩戒迟迟未到来,引得归终当场“咦”了一声。

    这样捣乱都不生他气,如今脾气这样好了?

    “青珩,睡着了吗?”

    轻拍了下对方的脸,仍是没有反应。归终刚撤下手,人的脑袋就直接侧向扶手,无力垂着。

    显然是昏过去了。

    “不要啊!这么快就到日子了!”归终无助惊慌:“吾、吾该怎么办?”

    祂用灵力测探一番,确认对方已经没了意识,全然昏死模样。

    望着肉眼可见褪白的脸色,归终头一次意识到狌狌之前并非夸大其词。

    梦魇幻境真的会置人于死地。

    即便是凤栖山山主。

    情况已经由不得多想,祂飞速迈步而出。

    刚踏出门,脑中一声警醒牵得祂头痛欲裂,不得已扶着门框跪地缓解。

    “吾不扰天命,决然不会亲自插手!”

    太阳穴处的阵痛仍未消失,少年额间爆满青筋,“吾向您立誓,若违神谕,愿承天谴, 永世消亡,万劫不复! ”

    沉眠的上古神兽缓慢抬眼,目若赤焰,比之归终兽形的猩红眼多了几分耀光。

    豆大的汗珠自脸上滑入颈间,涔涔浸染衣衫。

    太阳般的刺眼审视下,少年一刻也不敢动。

    喉间泛血之际,神兽终于阖眼,微不可察地颔首。

    归终强撑膝盖站起,向着久安宁的寝殿而去。

    夜明珠光下,少女坐于榻上,神情专注地看着古荒书。

    此书真迹存世极少,几近失传。上至亘古秘法,下至坊间禁术,皆有记载。

    师无虞以为她不喜阅卷喜实干,实则她时常熬穿漫漫长夜,看遍古籍。这些寝殿内的事,前者不踏足自然不知。

    “人魂鬼魄,生怨起阵,气极,可成虚境。”

    指尖悬停在读出的这排字之上,一目十行的速度陡然慢了下来。

    这句话只在书的末尾边角占了极小一块地方,若是读得过快,极难注意得到。

    偏生莫名叫她看见了。

    这一卷大都在讲诡雅异俗,皆是些生僻怪诞之物,久安宁猜想此句所言之物应是如此。

    兴趣顿时提了上来,久安宁翻页看去,开头却是另一卷的内容了,杏眼染上了几分疑色。

    她举起古书,挥手甩上灵力,对着夜明珠打量起来。没有任何问题 ,此句完毕就是新一卷内容了。

    久安宁撑头长叹此书的晦涩难懂,单是一个东西的详细解释都需消化半天,何况只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老祖宗当真把后人高估得聪慧了些。

    见时辰不早,久安宁合上书收好,盖上衾被闭目躺下。

    赶至门外的归终见灯亮已熄,心急如焚。抬脚欲踹之际,一只胳膊横在面前。

    少女忽然出现在背后,面色不喜,尚未开口,被对方抢了先。

    “跟我来,”归终拉上人就往外跑。胳膊陡然挣开,祂不得已停了下来,身后人警惕望着自己。

    “何事值得半夜惊扰?”

    见对方这样,归终了然又语塞,定是在怀疑祂被夺舍或者勾结他人对付凤栖山了。

    脑仁隐痛,祂不可多言,不解释又必然加深误会。

    少年急得要哭,当下灵光一闪。

    “你师尊想你了,唤你去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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