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衣裙下的脚无意识迈开了一步,随即止住。

    久安宁凝眉捏住归终肩膀,只是轻微用力,便将摇摇欲坠的人扶高了几分,“你怎么了?”

    “吾能有什么事,酒喝多了些,”归终强挤出个笑容,催促人往前院去:“他喝醉了,赶紧看看去,免得闹酒疯吵死。”

    随时随地不忘背后损人,应是没被夺舍。

    想及归终方才说得那话,久安宁眼睫扑眨,心脏震得胸腔发颤,“我先去前院,别坐地上久了,去偏房歇着。”

    待浅色衣衫消失在门口,坐地仰靠殿门的少年轰然倒地。

    明朗月光下,归终疼得唧哇直哼,双目逐渐失焦。他抬高后脑连连用力砸地,猛烈撞击倒真缓解了几分脑仁处的疼痛。

    夏夜露水寒气浸润,地上格外的凉,冰冷麻木感爬上垂地的手臂。

    地上的人灵力不支,化为了原形,硕大的毛茸尾巴围住了团子大的身体,捕得几分暖意回温。

    “吾没告诉她别的,不算泄露天机。”

    赤红色眼睛骨碌一转,闪露几分狡黠。疼痛渐失,归终当即恢复成老油条跳的样子。

    识海中,一只小兽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撒欢,祂身前坐立着沉眠的上任神兽,身形如山之大,衬得归终小巧极了。

    修行通灵之人皆有识海,存续己身永世灵识及通灵之物。识海散,人毁神亡。

    “吾有的是分寸,绝不可能傻到因为人类葬送了性命,您莫要担心吾。”

    小兽踏前了两步,举起的爪子滞空晃了两下,犹豫着摸向上任神兽。

    粉嫩的肉垫并未摸到大兽前爪,而是穿过密不透风的皮毛,扑了个空。

    身前这兽只是上任神兽的魂形,并非实体,无法触碰。准确的说,这位前辈在归终降生那日,就已作古蜕解。

    神兽行世履职的特殊性让历代魂形得以长存,教养幼年神兽修行成体。

    待那一天到来,上任神兽就会彻底辞世。

    托归终的福,老神兽从见证新一代幼兽降生到教养对方,至今已有数百年,狌狌一脉的好友早早离去,始终不见自己有作古蜕解的迹象。

    老神兽等得久了,干脆与世沉眠,极少再有活动,任凭幼兽整日吆五喝六。

    往日闹腾的孩子此刻乖坐身前,低头不语。

    老神兽迟缓抬起眼皮,牵动脸上似岩层的皮肤,露出比赤红宝石珍贵的双目,喷吐出的大股温热气息,尽数落在小兽毛发间。

    祂沉默望着归终头顶毛发中间的发旋,布满哀凉同情和冷漠自持的眼底松动。这到底是祂的后代,不是寰宇凡尘中的一沙一粒。

    祂缓缓开口,声音犹如从远古传来:“逾矩,则万劫不复。”

    “不逾矩,这次全靠他俩的造化。”

    归终高举右爪作发誓状,身后的尾巴摇得像鸡毛掸子,“若是无缘无份,天命在上,无人能碍。”

    话是如此说着,归终心里却很不是滋味,祂怕。

    怕伤好出了识海,凤栖山真给到祂当山主。

    狌狌当初并未明说梦魇幻境破解之关键,祂就算有违背天命的胆子,也根本告知不了久安宁该如何做。

    何况,老东西一直瞒着人,少女如今根本不知道梦魇幻境这一回事,今晚谈何破局?

    把人引去了前院已是祂能做的唯一一事,其余一切全看造化。

    归终踩了踩爪子,原地盘作一团,发出动物嘤嘤哼唧声。老东西,你应该早知破解幻境的方法了吧?

    既有意不说,今夜若是没人帮上你,那也怪不了谁。

    长廊蜿蜒,跑过脚底生风的少女。久安宁刚出寝殿,转眼间就到了前院墙下。

    师无虞酒品极好,自然不会如归终瞎扯发酒疯,但她怕对方酒后身体不适。

    “吱呀——”

    久安宁火急火燎推开院门,声音急促:“师尊!”

    院内四下安静,回应她的只有门板撞墙声响和草丛蝈蝈的鸣叫。待焦灼目光寻到树影中竹椅上那人,瞬时变得柔和了几分。

    久安宁拽住扶手,直接连人带椅从阴影中拖了出来,坐于月光之下。

    本来穿得就黑,还要坐海棠树下,真是让人好一顿找。

    平时说什么话都听,唯独让他换身浅色衣衫不肯。

    想到这,一声轻笑响在院中。

    她清了清嗓子,轻声开口:“进里屋再睡,别在院中。”

    椅上的人偏头深睡,微蹙的眉头久久未能舒展,全然听不见周身动静的样子。

    皎洁的月光削挡了几分苍白面色,成了瞒谎的完美帮凶。

    醉成这样?

    久安宁扫视周围一圈,未见酒坛。

    师无虞只会在兴致极好时小酌,近来这些日子都是寻常心情,不见得今日会饮酒。

    莫不是又昏了?!

    念头一起,久安宁瞬时俯身想探灵脉,不曾想被椅脚绊了一下,撞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到师无虞的身上。

    身形猛晃间,她迅速出手撑住竹椅两边扶手,稳住了身子。

    现下动作让她将师无虞圈了个严实,呼吸交错间,一抹酒味钻入鼻中。

    久安宁再度倾斜身子前入,近乎凑至沾染馥郁芳醇的嘴边。距离近些后,清浅辛辣味浓烈了些。

    真喝酒了?

    从平月山回来时好好的,不见有喝酒的迹象。如今看来,应是同玄崇子推杯换盏了几巡。

    师无虞酒量一向好,这她是知道的。等等,一抹白光自她脑中闪过,头痛了一瞬。

    她隐约记得,这人好像在一次饮酒后昏了过去,是什么时候?

    脑中无数个画面频闪,仿佛有什么人盖住了她想要寻觅的东西。这股不知名的力量越是阻挡,她偏要翻个底朝天的找。

    久安宁紧紧盯着身下人的脸,眼中闪过几分势不可挡的坚定。

    一阵针尖钻肉的痛麻过去,少女回忆起了。年初在青辛镇时,师无虞无故昏倒,这事她还没跟人算账。

    奇怪?当初回山时她分明记得这事。

    原本想着哪日问个清楚,但又担心对方经此提醒,追问那日茶楼之事如何了结,她又去了哪?

    折玉解释之后她方知血魔之事凶险,念及未曾受伤,她打量好瞒住师无虞。等过些时日再追问昏迷之事,届时即便他反问,她也可凭借时间久了蒙混过去。

    只是 ,怎么自己后来竟把这事给忘了呢?

    久安宁使劲晃了晃头,抛开许多头疼的杂事,心道这一年过于心神不宁了些。

    挺过了今年就好了,她心里这样对自己说。那时,她就有底气陪这人面对千难万险。

    这一世,她和他,都不许死。

    思绪回笼,久安宁舔嘴唇的动作一顿,如遭雷劈大脑瞬间空白。

    微抿的唇在月色下如同露珠,亮润柔软。不像唇,倒像魅妖的幻心花,引得她面上愈热,

    意识到自己撑住竹椅的动作多么大不敬后,她利落地退至一边。

    然后手肘落在竹椅扶手上,撑着脸歪头继续望着师无虞的脸。这张,她前世今生都曾见过的脸。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张脸跟重生回幼时见的脸不一样了。那时,她见此脸如见罗刹,哪会有现在这番心思?

    嗯?

    现在哪番心思?

    久安宁给自己问住了,当即对着这脸沉思起来。

    椅上人微抿的唇又紧了一分,师无虞腰腹横插一剑,让女鬼辖制在地,不得动弹。

    即使一剑穿腹疼得全身打颤,他依旧紧抿住嘴,不敢将最后一口气血吐出。

    今夜若是撬开了这嘴,他应是要当场咽气了。

    “你不是找到了出幻境的方法了吗,用啊,用啊!”女鬼尖利狂笑声贯耳,如同要刺穿耳膜。

    她召来一把锈迹斑斑的剑,塞入脚下人手中,发觉对方无力握住,她不悦低声咆哮一声。

    原地迅速扯了把怨灵生养的长草,将剑柄捆在了他手上,剑心直抵她的胸口。

    不断的长笑听到最后,竟似笑非笑,多了几分哭嚎。

    几滴泪砸至师无虞的伤口,染得生疼,但远比不上汩汩冒血的腹部。

    女鬼一手握住插人腹部的长剑,一手帮人扶住对向自己的剑。先前被人梳好的头发早已乱掉,凌乱青丝下,已是满面泪痕。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哭,也不知道脚下踩紧的这人同自己是什么关系。厉鬼嗜血成性,可每次痛下杀手时,为什么自己心会痛呢?

    他唤她母亲,她到底是谁?她叫什么名字?她全忘干净了,什么都记不起来。

    世人把她忘却了,她也忘了自己。

    发丝空隙投来一道视线,女鬼抬头间与之对视上。那双眼睛里有悲痛,有心疼,有委屈,唯独没有责怪。

    这个人还记得她。

    “杀了他!”

    一道声音如钟鸣在脑中炸响,让刚冷静下来的女鬼瞬间痛苦狂躁。她单膝跪在脚下人身上,瞠目欲裂。高举的利爪降落之际,又被一道声音拉住。

    “母亲,他是弟弟!”

    这人是谁?怎么都想不起了,她究竟忘了多少人?

    一股灵力自身下灌输体内,几缕黑气自女鬼体内驱除,一部分疼痛和焦躁也被带走了。

    为她输灵护身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奄奄一息的师无虞。随着灵力离身,他的面色愈发惨白。

    女鬼呆望眼前情景,眼中多了几分澄净。下一秒,腰腹间的剑被拔出,狠狠插在了师无虞心口,飙溅而出血沾染二人衣襟。浅色的眼瞳逐渐涣散,倒映出双眸只清明了一瞬,随之被黑气淹没的女鬼。

    现下再怎么努力,呷在喉间最后一口的气血都关不住了,淤块伴着黏液直直淌下。

    挂血的嘴角竟上扬了几分,现下他再也没了顾虑,

    今夜刚入梦魇幻境时,师无虞对女鬼说自己有了一个心上人。

    母亲虽成厉鬼,但往日都还是有些礼貌耐心的,会等他把话说完。如今邪化得迅速,今日未等道出姓名,女鬼就直切主题开杀了。

    “久安宁。”

    师无虞气若悬丝,艰难开口:“‘祝久安宁’的久安宁。”

    听到这句过了时兴但却耳熟的祝语,女鬼再次愣住,顺着对方心口插的剑向上望去,发觉是自己的手后瞬时惊慌。

    她咿呀吱呜地出声,怎么也说不清楚,急得紧攥利爪,折翻几根指甲。

    随即,她双眸睁大,歪头打量了起来。

    原本眼看着要断气的人,双颊竟莫名浮上红晕,眨个眼的功夫,脸连脖子一块红得熟透了。

    看上去不像回光返照,倒像待字闺中的钉子户被看对眼的意中人调戏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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