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除去弥留的残暑余热,只剩夹带凉意的风照拂符音广原。

    早早飘零飞下的枯叶入了稻田,消解成泥的前刻,看了日落余晖烧满符音宗的最后一眼。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欲问天公人在何处。

    饭时,长老们围坐用餐。

    席间如同过往三年一般,无人挑起话头,银箸碰碗壁发出的脆响在落针可闻的殿里尤其突兀。

    赐湘子勉强扒了几口饭,到底还是摞下筷子,匆匆离桌走出了殿,留下其余二位长老面面相觑。

    三长老起身瞧了眼就削了个尖的饭碗,欲言又止望向二长老,“大哥他,这,不,害……”

    身旁人的声音入耳,脸黑如灶灰的二长老这才醒神。

    他本就在因门下弟子前些日不怕死地招惹青蟒,最后惨遭一顿臭扁在家门口丢人而愤懑,因此兴致缺缺又带几丝愁闷接过话。

    “自十安前些月身体逐渐转好充盈,大哥认定人能醒过来,如今一日要去看个数十回。”

    这样的高频率探望已经持续三个月了,人似乎并未有要醒来的迹象。

    “罢了,至少身体好起来了。”

    先前虽有冰玉床护住心脉,但拦不住人经年昏死带来身体的衰弱,未过一年,女孩的身骨便已消瘦,面容气血亏虚。

    三长老咽下炸丸子,竟意外发现好吃,于是将原本摆在赐湘子位置前的那盘端过来,倒进了早早准备好的食盒里,盒里已有好几道他尝着不错的菜。

    回想起徒弟们鼻青脸肿的欠揍样,二长老的脸已气得黑发紫,再无用餐的心思。

    筷子拍桌发出巨大动静,紧随其后的是一声冷哼。

    在三长老的注视下,他吹胡子瞪眼地拂袖离去,走前不忘将自己身前没动过的丸子端至三弟面前。

    一惊一乍的动静使得受惊的三长老本欲开口宣泄不满,落至跟前的丸子又让他闭上了嘴。

    火气干嘛这么———大就大点吧,肝火旺盛说明老当益壮,正是闯的年纪。

    这番能屈能伸的变脸,难怪自家乖徒说他是唱戏的料子。

    想到这,心里正美的三长老打包的动作快了些,他要趁着菜热送去给小徒弟加餐,尽管对方昨日才摔碎了自己珍藏多年的丹药瓶,并保证这个月再也不闯祸。

    清楚昨日便是二十九的三长老还是信了这番说辞,所以为徒弟搂席的习惯这辈子估计都改不了了。

    三长老小心捧住食盒走出殿门,回忆起当初掏心掏肺劝告大哥收下天资欠佳的徒弟会劳费心神的自己。

    现在想来,那会儿的他可真是太装了。

    赐湘子脚不沾地奔至香阁,入门前余光扫到阁外绽满墙角的花丛,身形稍作停顿后才进到了里屋,见到了守在冰玉床边的一点绿色。

    玉床特供濒死之人,常人长久贴靠会遭寒恶侵体。

    三年陪下来,冬睦时常要退到一旁休缓,等身子稍好些,便又到玉床上围着人了。

    “身子快吃不消了吧?”赐湘子在青蟒身旁坐下,指背贴拂蛇身,感受到鳞片下泛出彻骨冷意。

    冬睦没作回答,只是盘紧了身子,用脑袋拱了拱旁侧的手指。往日墨翠油亮的鳞片变得暗沉,粗粝的触感代替了往日滑腻。

    这三年,青蟒未有过冬眠。

    从前规律例行的蜕皮,期间仅寥寥数次,无一不是草草了之,硕长的蛇身留下许多不平的疤。

    “出去走走,别老杵在这,姑娘一睁眼瞅见要遭吓死。”赐湘子轻拍蛇脑袋,企图将冬睦从玉床旁的小椅子上推下去。

    没推动便罢,缠在扶手上的尾巴又加了几圈。

    自老人进屋就如雕塑的冬睦难得动了,迟缓吐出蛇信,始终望向玉床的眼睛多了几分情绪。

    吓死?

    她生世都该平安,不该跟这些字眼沾边的。

    再者,乔十安才不会被他吓到,她愿意跟自己呆在一起的,他长得又不丑……

    翠丽眼睛波光流转,似是认真思索起来。

    眼前青绿大脑袋一闪,赐湘子瞬时感到手上吃痛,低头一看半只手都遭冬睦含进了嘴里。

    尖锐齿牙钳在手腕外侧,紧实的口腔肌肉狠狠压住人手。

    赐湘子掐住七寸尝试拔出,奈何青蟒丝毫不松嘴,遂未果。

    双方长久僵持,老人眼睛久违眯成了缝,阁内响起乐呵呵的笑声:“又未说错。当初女娃被救回符音广原,遇上的第一眼便把人家吓得脸煞白。”

    “说起来,当时你这臭小子若没凶她一顿,老夫倒也省了追杀恃强凌弱的风妖一路寻人。”

    “好不容易寻回人,还敢成天挂着门神脸对人爱答不理,可恶啊。”

    想起女孩四年前倒霉又招笑的样子,阁内气氛撒上了一层记忆的糖霜,不再被冰玉床持续散发的寒意裹挟。

    结束了玩笑打趣,赐湘子上前探查了乔十安今日的脉况——仍如以往平静。

    静得像潭死池,拾粒石子扔进,深不见底的水会迅即将其吞掉,让人寻不见一点波动以谎作希望。

    无言对坐半晌,赐湘子庙瞧见时间敛眼,他该要前去正殿了。

    先前的劝说并未起效,冬睦固执要守在人身边,哪儿都不肯去。甚至,青蟒觉得身子恢复了些,决定等宗主走后就又去到玉床上陪人。

    停在门口的人没急着离开,反倒回头又唠叨了一句,“窗台下的花开了,想来符音群湖边的千殿云应长得正好,安安素来喜欢,去采一束回来吧。”

    闻言,盘踞小椅上的青蟒抬首,身子竟动了起来。

    青雾散去,走出一个单薄身影。

    相较以往,镶嵌翡翠碧眼的脸虽染上化不开的疲色,可天生的那几分妖冶魅惑仍是难掩。

    “去我阁内从古铜彝鼎旁的青金石亮格柜里取玉锦纸,包花时花点心思,安安喜欢。”

    身后响起的提醒声远去,被提醒的人早就走在取完纸后去往符音群湖的路上,步子极致轻灵。

    指腹捧贴的玉锦纸光滑柔韧,采花后参差布插其中,格外好看。

    这类新奇样式是乔十安往日跑遍符音广原寻花布插时使的法子,后来门内弟子便学着这样做花束。

    香阁内人影退去,重归青蟒在时的寂静。

    久阴的天放晴,今日的第一抹暖光得以透过隔扇,照至幽静的阁室,暖意牵得冰玉石床上垂放的手指小幅晃动,搅乱了袅袅升腾的冷烟。

    放心回到正殿的赐湘子眼神一暗,撇嘴望向同二长老谈话的人,“千机阁的稀客,今日又是为何登上敝殿啊?”

    闻声,品茗的二人起身行礼。

    二长老压下心虚,佯作云淡风轻走至老者身后,主动心语传音解释:大哥,先前之事非他一人过错,加之事后其亦身负重伤,何况宗门彼此,不宜结生嫌隙。

    此话甚是在理,衬得二长老底气越说越足,直至收到大哥斜眼的那刻,底气瞬间化回眼观鼻鼻观心的心虚。

    赐湘子收回冷眼,平静望向身前同样瘦去不少的人。

    “晚生见过前辈,入秋顿凉,幸自摄卫。”敞笙规矩再行礼,水润眼眸中尽是温顺。

    赐湘子目光移到旁侧,堆成山的礼品格外夺眼。

    心语再次传来,二长老语气又弱了些:千机阁的备礼,我吩咐门生放人进来后他就将这些放下了,都是些用心贵物,好几样正是符音宗近日缺的。

    斜眼再次丢来,二长老立马抿紧了嘴。

    颔首敛眼的敞笙格外沉得住气,高举过眉的双臂纹丝不动,良久,殿内响起一道询问:“身子可有痊愈?”

    “回前辈,内外伤当年大体复好,后谨遵医嘱静养,如今可允外出走动,速即唐突前来拜见前辈。”

    赐湘子闻言微点头,眉眼间还原成长辈特有的威严和慈爱。

    当年他对敞笙必定有因连坐生出的埋冤,但那到底是为自己一时的大意与失职拉出来的挡箭牌。纵使千般记恨,躺玉床上的人也不会醒来。

    何况,安安是回符音宗后才出的事,来得极快极怪,实在没理由将责任归到敞笙一人头上。

    三人简单寒暄,能聊的近况都聊得差不多了,殿内一时安静下来。

    良久,敞笙犹疑抬头望向赐湘子,清润的眼睛似是要滚出水来,尚未开口,老人却是抢了先,“人还睡着,去看看她吧。”

    赐湘子唤出一只灵蝶,翩跹飞至男修眼前,稍作休整后振翅飞出殿门。

    “晚生谢过前辈!”

    匆匆留下谢词,人跟随灵蝶奔出了殿,二位长老仅能望见翻飞远去的银衣。

    二长老不知从哪儿掏出礼册,对照成山礼品仔细清点了起来,“千机阁养出的风雅弟子疾行失态,倒真是少见。”

    “日后再替符音宗乱收礼,二弟门下徒儿便可去乱魂渊协助其他宗门寻回散魄了。”

    “大哥您认真的吗?让一群二五眼去那穷凶极恶之地,翌日我就得该去寻他们的亡魂了。”

    “知道就好。”

    引路灵蝶轻缓扑扇翅膀,轻落在了玉石床上,栖停瞬间,散升的冷烟将其涅灭。

    跟来的敞笙步伐慢了下来,长久的担忧化作见到实景的不敢置信与万般自责。

    “十安……”

    他轻轻唤了一声,长久没再言语。

    等了许久,没等来记忆里几近模糊的那声脆生生的“敞笙哥哥”和自以为他听不见时没大没小的“敞笙”。

    “先前随我历练受苦,你总是在无人时念叨要回家,如今长睡不醒,十安是已经回家了吗?”

    敞笙神色平静问完话,似乎是又恢复成往日面对谁都春风和煦的模样,只是不听话的眼睛浅浅泛红。

    挣扎许久,他最终还是下定决心道了句“失礼了”。

    话出口的同时,敞笙向玉床伸出用手帕反复擦过多次的手,轻轻握住了女孩凉意侵骨的右手。

    这双手如今瘦得不成样子,与往日遇险逃窜紧攥住他衣角的小胖手仅能找出几分熟悉触感。

    虚握的手逐渐收拢,原本自持的十指相贴,大股凉意侵袭敞笙手腕。

    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如今这份彻骨疼痛,或仅是对方三年所承苦难的万分之一。

    他无心编撰逃免苛责的措辞,只愿亲身尝遍煎熬下的苦楚,以求压禁女孩的万重山能轻去些草木。

    自责愈浓,手中动作力度无意识渐深,以至于内心还在谴责自己的敞笙根本没意识到牵住的手臂微微颤抖。

    等察觉到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了。

    “敢掐疼你姑奶奶,是哪个混球不想要脑袋了!”

    敞笙的大脑尚且来不及处理玉床上的女孩突然起身这一事实,反拧至背后的双臂传出了滚遍全身的剧痛。

    二人身位陡然转变,敞笙因胳膊受钳制而被迫脸擦玉床,透心凉的寒意自脸冒入体内,让他一时没力气挣扎转头再看身后人一眼。

    更何况,玉床腾生的冷雾同身后浓烈的杀气交杂,呛得敞笙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入了有关那场天劫的梦魇。

    跪踩在腰窝处的膝盖偏斜,身后人似乎是侧头瞧了他一眼,拧紧胳膊的力度瞬时松去。

    一阵天旋地转,敞笙只觉自己遭人紧搂飞身下了玉床,对方丝滑将他放回圈椅的同时,室内响起这座香阁的主人的声音:“诶诶诶——敞笙?怎么是你?”

    “十安,好巧……”

    乔十安方才的通身狠劲散去,惊喜雀跃地检查起敞笙是不是伪人,确定无误后她拉住人在房内转起圈圈。

    庆祝未到一半,对方陡然截停她的仪式。

    见敞笙一双桃花眼硬生生瞪成铜铃眼呆望自己,还半天不吱声,乔十安迟疑开口:“是轮到你检查我了吗……?”

    随后,她首次见证了昔日印象中温润儒雅的敞笙发出了惊飞鸟雀的声响:“前辈!妹妹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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