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内风铃轻响,牵系铃舌的编织绳握在女孩手中,一紧一松地拉晃。行为仍是少女风派,眉宇间多出的持重却藏了几分哀凉。

    敞笙坐在人对面,迅疾察觉出对方无形中的变化,一时不知该挑起什么话题叙旧。

    乔十安放开风铃,端正转身侧坐,轻柔捏拿住手绢,与以往大剌剌的坐姿大不相同,沁身的婉约温和状似多年习惯养成。

    可到底不自由,叫敞笙心里闷得慌,看女孩久了,心里生出不知自哪缘起的难过。

    “对了,”乔十安缓过神突然想起了什么,“没记错的话,宗门大会该是今年的事情吧?”

    “正是。”

    “那我倒醒得巧,不然得错过一睹你风采的机会了。”

    话完她嘴角微扬,斟茶动作行云流水,双手端扶瓷杯递给了人,得体伸手请茶。

    敞笙略微吃惊,两指并拢轻敲桌面三下回礼,蒸腾氤氲漫至鼻尖,带来了杯中茶香,清幽飘渺,让他不禁赞道:“以前净知十安不爱喝茶,倒不知是藏了一招好手艺,现今我才有福享到。”

    乔十安摇头轻笑,没作过多解释。

    “想不到醒后见到的第一人会是你,当真是瘦了许多,以后得多吃点饭呀。”扫了眼纤尘不染的屋子,她停了打趣,想起了一些人。

    正欲开口,阁外卷起阵风,刮得秋千架上的果树藤蔓哗啦轻响,似与寻常风吹无异,屋内二人却是同时转首望向门口。

    腾生起的茶烟散去第三个拐道,一抹绿影擦过门槛,近乎要摔贴上入内室的屏风。

    晴蓝纱盘银丝珠帘搅动轻摇,清脆叮呤音中,冬睦凝住了急促的粗喘,与坐在香梨木桌旁的顺声抬头的女孩对上视线。

    紊乱的呼吸声可以消减,起伏不停的胸脯却是止不住,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内心乱麻的那股情绪——一炷香前,分明还怎样都唤不醒的人,此时真切望向自己。

    那人起身迎向自己,笑意染上眼尾拍手笑道:“正想着,冬睦你就来了,赶巧。”

    女孩的话语落在耳里,音色熟悉如记忆中的喧嚣欢笑,轻快的语调却换作了平稳。

    他像个木偶挂在屏风旁,双腿似陷沼泽般走不了。

    乔十安微抬小臂请人入室小坐,身前翠袍却自奔至屏风处歇停后迟迟未再有动静,沉心想事的她古怪抬头,撞进一双直直望着自己的绿瞳。

    里面倒映着小小一个人影,通身透着难以言喻的恬静淡然,是她。

    许是首次以这样的方式见着近来的自己,乔十安呼吸一滞,惊得恍惚退后了一步,于是眸光倒映出的蓝点远去,缩成一点。

    往日被自己叫做祖母绿宝石的眼睛微颤,没有半分目光落在除她以外的地方,两人就这样僵住,谁都没有说话。

    冬睦本就话少,依稀记得往日相处一年,他对自己说过的话还没她一天说的多,此时久别再逢不寒暄,在乔十安眼里看来也正常。

    只是她近来也不爱说话,于是气氛中掺杂了几分尴尬。

    乔十安咬了下嘴唇,衣袖下的手微抬,想将人拉去坐下。

    “冬睦——”

    手指刚至袖边,一声轻灵肆意的唤声自门外传来,洋洋盈耳。

    跑入小院的活泼身影引走了乔十安的注意,于是将出衣衫的手又收了回去。

    “冬睦你怎么跑这样快?花束都落下了,还好有我。”少女上气不接下气,不忘得意骄傲地哼哼。

    经此一说,屋里人的目光纷纷投向她手里的花束。

    布插有致的千殿云正处花期,卷曲的斑斓花瓣,蜡光质感的下垂流苏,得流光溢彩的玉锦纸扎捆装饰,煞是好看。

    眼前这张面孔实在是新,乔十安打量花束期间确定了自己确切从未见过此人。

    符音宗发迹已有千年万代,门脉悬差较大,她经赐湘子引入门下时,正赶上同辈弟子长成游历而去,宗殿里少去小辈们俏皮灵动的身影已久,那时她便猜着此乃长老们当初格外珍爱她的原因。

    眼前少女脸蛋沾有群湖里的泥,追上冬睦时露出的笑容却是难掩元气与活力。

    跌跑进屋发觉还有不认识的人,原本叽叽喳喳的人揣手缩了回去,小心冲二人点头问好。

    “符音群湖生的千殿云果真百闻不如一见,如此新奇插花的法子,亦是极妙,早些年幸见十安展示过。”

    先前一直未出声的敞笙走上前,微笑回礼后在乔十安身旁站定。

    青楸色眉毛微紧,染上不喜的眼睛仅瞥了眼男修,随即又落回乔十安的身上,冬睦头都未转,抽手将花从人手里拽了过来。

    正欲递给身前人时,女孩突然凑前了一步,彼此间的距离猛然收近,他下意识后退以免撞上。腿刚迈出,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于是又收回来定住。

    结果,乔十安上前侧出一步,捏住手绢的小臂抬高,替少女轻轻擦去了脸上的泥,“叫什么名字?”

    “……宗娇。”

    手绢散发的花香入鼻,落在脸上的力度轻如羽毛扫过,痒痒的,甜甜的。

    以至于对方开口,她半天才反应过来,险些将自己名字都给忘了。

    女之乔木,为娇。

    当真是极好的名字。

    乔十安笑着收回手,满眼欣赏地望着眼前比自己高出不少的宗娇,“来符音宗多久啦?”

    “如今算来,将近三年!”

    三年……

    那便是她昏去不久后入的宗门。

    贴靠手臂的身子微动,上空传来的嗓音截断乔十安的思绪,“她是,三长老,新收的弟子。”

    听见断断续续的话语,乔十安诧异抬头,“你……”

    来不及道出后面的话,外面生出声势浩大的阵仗,引得屋内四人连连后退腾出地方。

    乌泱泱一群人涌入香阁,屋内满了站不下,后来的人便只能挤在外院。

    “我的乖徒你可算醒了!睡过去三年是想吓坏师父我吗?”

    “乔女子身体可有不适?你未醒时你师兄们时常来看望,盼着日后带你出去玩,我叮嘱过他们必须处处让师妹了!”

    “劳驾大哥二哥挪下地,我半天没瞧见安安呀。”

    一屋长辈围住乔十安,又是把脉又是摸额头的,确定人苏醒后身体无意象这才放下心来,围在后面蹦跶的师姐师兄们这才能挤上前来关心乔十安。

    “啊?这个姐姐就是师父常说的乔姐姐?”随三长老退到一边的宗娇伸长脖子望向攒动人头中的女孩,转头惊讶问道。

    “是呀,不过你这女子赶上巧,竟比我先见到人醒来。”

    “原来乔姐姐长这样呀。”

    “不要觉得小矮个就不是师姐了。”

    “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

    “安安,这是宗娇,你们方才已经见过了吧。她今岁刚至十七,你俩以姐妹相称即可。”

    “十七?竟同我一样的年岁,甚好。”听完三长老正式的介绍,乔十安面上欣喜笑道。

    “你哪能还是十七?丫头都该二十一了,没醒来的日子你师父为你庆了三个生辰,每年都不含糊。”

    “你快闭嘴,用得着你当这么多人面强调?我想邀功自己不会张口?”

    见向来疾言厉色的二长老在宗主面前吃瘪,一众弟子秉持罚不责众的原则,默契笑出声起哄。

    同屋内众人寒暄一番,乔十安渐生困意,暗中使劲拽了拽师父的袖子示意。

    赐湘子立马会意,一言堂宣布探望时间到,将刚在香阁内找到各自一席之地坐下的弟子们轰了出去。

    弟子们:屁股都没捂热,至于吗宗主……

    赶客的手将落至敞笙等人身上前,乔十安及时拦住,笑呵呵示意也是能留下几个人的。

    赐湘子眼睛眯成缝,无奈点了点女娃额头,嘱咐今日莫要过度劳累后便不再啰嗦,记下报的菜名后就准备回殿安排厨子准备。

    走前老头想起什么,回头望向方才人流涌入照旧处乱不惊的敞笙,他带着笑意哼出声:“你倒是赶上时候,掐准了日子来的。”

    敞笙规矩行礼:“是晚生有幸得前辈恩准前来探望。”

    赐湘子离去,屋内便只剩三人。

    乔十安替敞笙倒了杯新茶,随后坐回冬睦提前布好软毯的躺椅,“宗门大会具体何时举行?”

    “过不了一月参会人员便该启程走图了,此次大会时间定在冬月九日。”

    “千机阁已备好启程事宜了是吗?”

    敞笙面上闪过犹疑,点头示意后忍不住开口:“十安是想?”

    “我也要去宗门大会。”

    敞笙尚未做出回应,躺椅边的人倒是“噌”一下起身,眉头紧锁盯住身边的女孩。

    “符音宗近来原是仅你一人辈分合适,如今虽多一个宗娇姑娘,但到底念及路程凶恶不定,赐湘子前辈已下帖答复天剑宗,此次不派弟子参会。”

    敞笙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听闻平月山三年前便回了答帖,声明无意参会。”

    闻言,乔十安略有失落撅起嘴,若是错过此次,或许将来便没机会再见久姐姐一眼了。

    先前救命之恩未正儿八经送上谢礼便罢,还闹出乌龙,也不知对方可有误会她是招摇撞骗的坏人。

    “之后我同师父说说,我一定要去参会的。”乔十安抱住胳膊,盯着阁楼顶部镂花的房梁心里盘算着什么。

    敞笙本想说些什么,但想及对方说出此话必是深思熟虑后的决策,于是到嘴的劝说换成了欣然鼓舞:“也是极好。”

    “符音宗定有许多关于宗门大会的书卷,可寻来览阅,十安若有需要,我回去后便删繁就简整理些实用的,这几天传给你。”

    乔十安难得没推托,顺人接过话来:“那便麻烦你了。”

    早早察觉到女孩身侧冲自己散发浓郁怨气的绿影,敞笙逗够了人,决定不再长留与人闲聊。

    送敞笙离开后二人原路返回阁楼,乔十安走在前面又突然想起什么,转头便跟身后硬邦邦的绿影撞上,鼻梁磕在瘦削的肩胛骨上,疼得她连连后退,视线立马模糊起来。

    原本冷脸的某人立马失色,紧张围了上来捧住她的手,凉润的指腹小心贴压上鼻骨,轻轻揉了起来。

    痛感只在磕碰的瞬间达至顶端,一声未吭的乔十安很快缓过神来,立马示意冬睦宽心:“没事没事,不是很疼。”

    “你每次,都这样说,不管疼,不疼。”

    听见连成句的断语后,乔十安先是怔愣恍惚,似乎第一次听见有人点破这个问题,随后她便又笑了起来。

    原本可能是假不疼,现在是真笑得顾不上疼了,“一会儿没看住,你怎么变成条结巴蛇了?哈哈哈断句也奇奇怪怪的,白天那会儿就想问你来着。”

    光是戳破尴尬还不够,乔十安弯腰凑至埋的极低的脑袋下,嬉皮笑脸继续损人:“再说句话我来听听,说什么词好呢——有了!就说往日你常说的吧,‘乔十安是个惹人讨厌的家伙’,快说快说!”

    一心逗小动物乔十安满心期待,激动地原地跺起脚来。

    只是她没料到冬睦脑袋反而埋得更低,原本歪头凑至腰腹处还能往上瞧见的眼睛彻底被墨绿发丝掩住,看不全的脸上不知是何表情。

    阁室突然安静下来,烛光中只余两人僵立在原地。

    担心是自己玩笑开得不合时宜的乔十安有些害怕,收起了嬉笑玩耍的态度,立马直起身来解释。

    “不要生气哈,结巴没什么不好的,其实听起来很可爱,所以我才想让你多说几句话。”

    “如果让你感到不舒服的话我向你道歉,口头不接受那就书面,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乱说话了。”

    “而且你以前人语都说得很好,虽不知你如今是因何这样,但以前能说好以后也一定可以的,不用担心恢复不了。”

    “我刚醒来不知道你怎么了,大家也没跟我提醒,一时嘴欠惹你不高兴,真的对不起,冬睦。”

    看似面上镇定的人实则心里慌死了。

    打小她就怕人哭,更害怕对方是因自己而哭,因为她最不擅长哄人了,好在早有自知之明的她自小结交朋友只招跟自己同是缺心眼类型,所以倒也没气哭过谁。

    若今夜气哭了冬睦,她真要选择直接毒哑自己,从他生活中消失来谢罪了。

    一堆话就这样不打磕巴地从嘴里蹦出来,可谓是一气呵成。

    乔十安现在安不了一点,不安地在一旁背手罚站,甚至不敢盯着冬睦作出反应。

    以前她觉得自己是怕蛇的,属于完全不能接受任何没脚的和脚太多的生物的那类人。可后来到了符音宗呆了一段时间,她发觉自己对冬睦人类形态的害怕程度远远胜过他兽身形态。

    比起舔下嘴能被自己毒死的妖孽狠戾美少年,她还是更喜欢一条说不了太多淬毒话语的大青蟒。

    小院的秋千架发出木材艰涩扭转的动静,多动症的乔十安心思顿时拉远,心想应是长久未用,该要维修了。

    想完秋千,她又将目光移到前方的珠帘上,唯独不敢扭头落在身旁人身上。

    快将第一根绳子上的珠子数清时,室内突然响起沉缓的声音。

    “乔十安,是个,惹人喜欢,的家伙。”

    大气不敢出等人说完,乔十安立马捧场给予肯定,赞叹他即使结巴依旧比她那些张嘴就来的师兄们好太多。

    实则她因为紧张,根本没怎么注意对方说的内容。都已经嘴贱惹人杵在原地不走了,哪还有心思听人说她给出的台词说得怎么样。

    沉默不语的二人进屋坐下,气氛尤为尴尬,斗大的灵文不识一筐的乔十安甚至抽过了一旁的书看了起来。

    一头雾水看了一会儿,她甚至开始觉得这书也有点意思,字写得跟画似的,还蛮好看。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的人起身去了屋角,但很快折返回来。

    先是桌上摆放的书卷被调整了方向,后是膝上一沉,乔十安从树上移开眼睛,落到塞入手里的花束上。

    堆雪般的蕊瓣缱绻缠绕,烛光映照奶白花面生辉,生出七彩祥云的幻影。

    千殿云生来金贵,种植条件极为苛刻,产量亦是极少。自截断茎干的那刻起,整枝花悄然枯萎,不出半个时辰便会失去光泽。

    如今手里这束光彩依旧,向来是施用了灵力维护。

    乔十安将千殿云里里外外打量了一遍,本欲有心数清垂落的长丝花瓣,想着做人不能太过分,她终是做好心理建设,将目光移到花束旁的那张妖精脸上。

    对方本在紧盯湖水蓝的衣裙布料,她移来目光的瞬间,水绿眼眸快速扭头迎了上来。

    说实在的,这人单膝跪在腿边跟花相贴,压过了千殿云大半风头。

    为何不是全部呢?

    因为这张脸较记忆里多了太多疲色,没了三年前的暗藏蛊惑的桀骜。

    虽不理解,但乔十安还是礼貌开口:“站起来说话会舒适些,你意下如何呢?”

    此类架势让旁人瞧见,她虐待动物的名声能立马名扬符音宗,报复她也不能选这种法子呀!

    漂亮的脸上难得出现执拗的神情,以为对方要翻旧账彻夜教育自己时,薄唇吃力吐出两字:“疼吗?”

    乔十安摸了遍手脚,平静回答:“不疼。”

    “可你这里,时常皱着。”

    依旧跪着的人抬手摸了摸眉毛,同话语互做补充解释。

    “嗯?那可能是做了不开心的梦,所以不自觉皱紧了眉头。”

    “梦见了,什么?”

    “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乔十安选择不再窝囊回避,猛然俯身凑近冬睦,故作严肃地审视他脸上的每一处细节,似乎是想找出破绽攻破。

    皮肤可真好啊,也没见擦过什么保养。

    身为冷血动物修成的大妖,远祖镌刻在后代骨血里的天赋使得冬睦心跳极为缓慢,平生不会因为险难而乱了阵脚。

    但此时,他真切感受到自己的那颗日常存在感极低的部位此时跳得极其有力,如同召去全身血液以换作搏动的养料,身体巨大变化引得冬睦几乎要闷哼出声。

    他不是没经历过类似的时刻,除去决定生死的时刻,剩下的无一不跟眼前这个女人有关。

    只是这次来得最为凶猛。

    或许是因为二人真正呆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日子仅可怜的一年左右,而在他终于意识到乔十安对于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的时候,这一年多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莫论那些可爱而扰乱心弦的话语,就连后来想见她一面,都只能一路嗅寻残留气息,躲在暗处远远看上一眼。

    回忆起先前他问出那句“你喜欢我?”后女孩给出的回答,充血的心脏跳得更加快,无限接近裹在胸腔外的薄肌。

    那日对方听清问句时的哑火和回话时的莽然,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可那时的自己糟糕透顶,对十安说尽了伤人的话,所以后来他“如愿以偿”,再也等不来她道任何一句表露心意的话,两人之间的距离也越拉越远。

    那时由自己一手造成的思念成疾般难受袭来,像是在警告现在的冬睦不要择错了路。

    始终注视人的绿眸未有闪躲,直直望进对方眼底,因回忆生出的后怕化作执拗和坚定,刻在了青楸眼瞳里,隐闪光亮。

    原本垂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知何时小心翼翼虚握住自己的手,仰望她的眼睛太过决然专注,让乔十安迅速撇开了头,心虚补上了可充当冬睦心跳减缓器的一字:“猜。”

    拉住乔十安的这双手本就寒凉至极,说完字后,她竟发现温度还有下降的空间,扒拉开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利索掏出恒温绢盖在了对方手上。

    仅填补了一字,冬睦险些气血没能匀顺当即倒地。自然气急,可女孩为自己捂手的举动旋即让眉眼间刚泛出的冷意退去。

    察觉到对方并未因自己插科打诨而生气,乔十安趁机转了话题,“当初刚从崖底回来时就想问了,是蜕皮没蜕好吗?见你身上留了不少疤。”

    冬睦眨了眨眼,春辰色睫毛扇动,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经此提醒,他又从往事里翻出一瓶醋。

    当时他救下跌落崖底的人,在那阴湿地方护她那么久,她同敞笙说了许多话,过了很久才发现他尾部受伤,竟也都没发现身上蜕皮留下的伤口。

    那时他急于赶路追上二人,完全顾不上素来要特意寻僻静角落专心蜕皮的惯例,又逢天劫将至,担心女孩出事,便草草在林间了事。

    许多处都粘带未起皮的鳞片,生生撕了下来,因此留了不少疤。

    冬睦是不甚放在心上的。

    救下乔十安后,对方迟迟尚未发现,他甚至心存几分庆幸。乔十安起初逐渐不怕青蟒后,曾夸过他鳞片漂亮,像是一块块整齐的宝石铺在身上。

    偶尔一次没蜕好,很快便能重新养回来,藏得好的话,她就永远见不到自己难看的样子。

    只是直至回到宗门,乔十安始终都没发现,心里的庆幸成了恼闷。后来人昏去三年,再没了置气的机会。

    就当这瓶早早吞下的醋冬睦几近都要忘干净时,对方竟主动提起,无意解开了当初的误会。

    可冬睦仍是高兴不起来。

    当初仅是寥寥几处疤,养养就能好。可过去三年,托他每次野蛮蜕皮的福,浑身上下的鳞片多的是衔接不整齐的地方。

    要他自己说,当真是难看极了。

    “怎么不说话?你向来宝贵青鳞,在符音宗时从没见你蜕皮出事,那次是何缘故?”半天等不来回答,乔十安微微抽动了下胳膊,迅速回握住的手告诉她对方并未发呆。

    “不想跟我说吗?”

    男人急切摇了摇脑袋。

    “那不能跟我说?”

    男人眼神犹豫,改为轻晃。

    “那说呀。”

    “……”

    对上水汪汪的眼睛,乔十安觉得自己好似是逼迫良家少夫的村口恶霸,尽管她语气和缓得很。

    孩子老不说话也不是个事,她尝试换个思路:“那你变作蛇身,我看看当初缺陷的那几处还有你的尾巴好得怎么样了。”

    绿卷发脑袋彻底摇成了个拨浪鼓。

    说也不说,变也不变,整得像是她上赶着看。

    长久直身端坐腰背酸痛,乔十安失了耐心,不打算再说什么,也不管手还被人牵着,径直起身准备进内室上床躺着。

    哪料鞋刚沾地,倾出去的身子陡然遭一股不容拒绝的力拉回,迎接猛然坐弹回去的身子的不是坚硬实木圈椅,而是大片的紧实肌肤。

    青雾散去,乔十安从对面水云镜里瞧见缠在身上数卷的蛇身,额头顿时落下一片黑线——究竟啥时候才能学会不用捕食的方式抱人?

    水云镜里照出面淡如水的女孩,实际还有个埋在她肩颈后不肯抬头的脑袋。

    乔十安费力偏头,好不容易能瞅见冬睦一只眼睛,青蟒立马调整力度,将脑袋缩至了她后脑勺处。

    乔十安:……咋的?把人缠成粽子,你倒成了那黄花大姑娘了嗷?

    等低头扫到身前凹凸不平的鳞片,心里的玩笑话顿时烟消云散。

    乔十安眉心拧紧,伸手拂过蛇身,指腹几乎滑不出多长的距离便要受阻,阻力是因过深伤口愈合后生出的鳞片与周围鳞片衔接不平整而生。

    只是粗略数了下围在她面前的蛇身上的疤,大大小小竟有三十余处,够不着的身后又不知该有多少。

    察觉到人停了动作,水云镜映出青蟒小心探出头,试探靠在了女孩颈窝处,不出意外地挨了一巴掌。

    挨都挨了,冬睦干脆心安理得地靠着了。

    其实他挺爱以原形出现的,能够没有顾忌没有包袱地与乔十安耍赖讨好,比起人形对方也更愿意接近他。

    不好的点就是,蛇形久了她就容易将自己只当作蛇,好似养在符音宗的阿猫阿狗一般,完全记不起他是一名男性大妖。更可恨的是,还会时常在青蟒跟前夸来访符音宗的修士酷帅。

    所以冬睦以往常常以人形出现,为的就是在乔十安面前刷点认知存在感。

    命门处有活物靠近,瞬间生出的不适让乔十安果断出手,残存的良知让她及时将拳头换作了巴掌。

    清凉鳞片贴脖颈久些,倒也能慢慢适应,于是一人一蛇如三年前在崖底一般,相靠而坐,长久未再出声。

    “不疼。”

    “谁问你了?”

    “你,心里。”

    乔十安轻笑了一声,继续闭目想事。想不通一些问题后,她索性放空脑子,突然灵机一动,“诶,你多大来着?咋还不带条小母蛇回符音宗啊?”

    室内瞬间静如死水,绕身的青蟒利索撤去,向内室滑去。

    “啊啊啊,不要上我的床。”

    “……”

    “哦~是想守着我睡觉呀。”

    “不。”

    “那还不滚出去。”

    “不。”

    夜半,泄入阁室星光洒在窗台,照出盘踞一团的青蟒。

    香帐内呼吸平和,躺着的人却是彻夜未眠,埋了许多心事的眼睛盛满疲惫,想着多年前见到的那袭白衣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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