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潮湿,透不过气。

    这就是住在地下十七层出租屋里的感受。

    在被炒鱿鱼并莫名其妙背上巨额贷款之前,柳衔风根本就不相信还有地下十七层的住户。但是人在穷到一定地步的时候,就会发现一切皆有可能。

    柳衔风窝在出租屋里,一个人摸着黑,默默啃着发霉的大馍。为了省几分钱的电费,她没有开灯。

    楼上的住户还在发了疯一样地蹦迪,隔壁的住户还在为爱鼓掌。柳衔风没有理会。

    反正,住在这里的人还能像蟑螂一样顽强地活着,已经是很难得的事情了,说不定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所以找点乐子也无可厚非,起码还能从侧面反映当下还活得生机勃勃。

    啃了三个大馍,柳衔风摸黑来到屋子的另一边。反正穷到没有什么家具,也不担心摸黑走路会磕着碰着。

    柳衔风来找自己的乐子了。

    她弯着腰在地上摸索,终于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那是一副杠铃。

    前几天附近一家健身房圈完钱跑路之后,愤怒的会员们砸开店门,用里面的健身器材抵会员费的债。

    柳衔风也趁乱混进去,拿了一副杠铃。真正的会员们看着柳衔风一身黑色的工字背心,露出手臂上隆起的肌肉,竟然没一个怀疑柳衔风身份的,反倒是有人上前询问柳衔风怎么练的。

    柳衔风害怕露馅,没说话,很有礼貌地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笑着摆了摆手,装模作样无声地张了张嘴,假装自己是一个小哑巴。然后单手提溜着杠铃,在众人或是懊恼,或是惊讶的眼光中悄然离开。

    柳衔风握住杠铃,轻轻松松做了几个硬拉。捡来的杠铃片是自己的一倍体重,柳衔风记得自己还没有被炒鱿鱼的时候,在私教课上拉起过接近自己两倍体重的杠铃片。虽然柳衔风觉得还没有到自己的极限,但是私教死活都不让自己再加重量了。

    手头这副杠铃虽然重量有点轻,不过捡来的,不花钱,柳衔风没什么好挑三拣四的。

    就在这时手机的铃声叮铃铃地响起。

    柳衔风在接听前特意把电话距离自己耳边挪远了一点:

    “还钱!我说日你爹还钱……”

    不出所料,爆炸一样的声音在手机里一连串炸响。柳衔风不禁为自己拿远手机的先见之明沾沾自喜。

    挂断电话没一会儿,手机又叮铃铃地响起。

    柳衔风故技重施,结果手机里半天传不出个响儿。

    柳衔风疑惑地把手机凑近耳朵边,半晌,才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啜泣声。

    晦气。

    手指刚有动作,电话那头就从啜泣声变成了弟弟笑嘻嘻的叫喊声:“别挂别挂!姐!我手头又没钱了,你看能不能再借我点?”

    握着电话的男孩一米八的大高个,窝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面前是刚打完一局的游戏投屏。

    黑暗中,柳衔风狠狠翻了个白眼:“你还有脸问我借钱?偷我证件借高利贷的钱花光了?

    柳光宗我告诉你!你就该下地狱!”

    听见姐姐撕破脸面,柳光宗也瞬间变了脸色,狠狠把手中的遥控器往地上一摔道:“你别以为你走远了,改了名,家里就管不了你!柳招娣我告诉你,下地狱的永远是你……”

    柳衔风狠狠把电话挂断,一套丝滑小连招把这个号码也拉黑。黑暗中,柳衔风气极反笑。多讽刺啊,自己因为弟弟被偷拍证件借了高利贷,丢了工作,黑了征信,现在像老鼠一样在地下出租屋里苟延残喘。真正的罪魁祸首却能光明正大地被家里人伺候着,继续朝自己伸手要钱。

    自己努力地做题考出小镇,努力在大城市找到自己的生计,最后换来他柳光宗在游戏里装了一把阔佬。

    可自己早该习惯不是吗?自己辛辛苦苦考了高分,所有人却不闻不问,只是对着分数不及格的弟弟说:“男孩,发力晚,以后肯定有大出息。”

    自己获得大厂的offer,所有人面露忧色:“女孩那么要强干什么?不留在父母身边怎么养老送终?”

    自己终于改掉了招娣的名字,所有人恨铁不成钢:“真是翅膀硬了!忘了本!父母取的名字都敢自作主张地改。”

    柳衔风这二十多年的记忆里,堆满了形形色色的垃圾,整个人生好像都因此臭气熏天。

    突然,柳衔风停住了动作,身体不自觉地僵硬起来。

    一片黑暗中,她听见了另外一道呼吸声,从自己身后传来。

    自己租住的是狭小单间,没有室友,进门的时候也记得随手关门了……

    什么时候进来的人?

    为什么自己没听见?

    那个人……发现自己了吗?

    柳衔风冷静了几秒之后,保持呼吸频率不便,试图捡起自己的杠铃。

    可就在这时,一声沉重地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那人发起了攻击!

    柳衔风顺势坐在地上往旁边一滚,躲开刀锋的寒芒。借着地上手机的微光,柳衔风惊讶地发现持刀之人,竟然是这间地下室的房东。

    房东显然也意识到自己暴露在柳衔风的视线中了:“看见我,那你就更不能留了。”

    柳衔风跌坐在地上,肌肉发力,将杠铃完全拽到自己的手里,握紧这唯一的武器,和面前的房东对峙。

    “为什么?”柳衔风很有礼貌地询问对方的诉求。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赚钱啊!”男人似乎觉得胜券在握,颇有兴致地解释道,“三百的房租哪儿比得上器官赚钱?”

    柳衔风的眼神暗了暗,很难不去细想,在自己住进来之前,这里租客都去了哪里。

    真好笑啊,柳衔风几乎都要被说服了。在阴沟里生活的人,她们终其一生能够创造的财富,很可能都比不过出卖器官的价格,可是——面前这位赚得盆满钵满的房东,就更高贵一些吗?

    她们比他更不配活着吗?

    似乎已经耗尽了耐心,房东再次声势浩大地举刀袭来。退到自己床边的柳衔风也握紧了杠铃,借助身体的力量带动杠铃旋转。

    可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一把刀从床下伸出,狠狠扎进了柳衔风的脚踝后侧。

    剧烈的疼痛在身体里炸开,似乎将神经也焚烧殆尽。柳衔风在一阵剧烈的疼痛后就几乎失去了知觉,也突然失去了对自己下肢的控制。

    房间里不止一个人。

    柳衔风一边不受控制身体向前扑,一边这样想。

    倒下的瞬间,房东那张笑出褶子的脸在黑夜中灿烂得刺眼。

    下地狱去吧。

    柳衔风那只没有受伤的脚狠狠往前迈了一步——“咔擦”一声,又是钻心的剧痛。

    但是柳衔风忍住疼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调整重心,在继续摔倒的瞬间努力控制自己的动作,最后终于抡起杠铃,对着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狠狠锤去……

    ——

    再睁开眼的时候,柳衔风耳边充斥着嘈杂的嗡鸣声。

    柳衔风甩了甩脑袋,直到眼前的世界清晰起来。

    两条相对的连排座位,中间隔着短短的桌面。柳衔风放眼望去,长条形的空间里满眼都是这样的陈设。

    这是一节绿皮火车的车厢。柳衔风以前上学的时候,在拥挤的过道里站过六个小时。不管怎么说,这次能有座位坐着,就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了。

    柳衔风不知道自己怎么从地下十七层的出租屋里,来到这节火车里的。不过,随遇而安,她想得很开。不管是到了哪里,还能比她之前被迫欠下高利贷,住进地下十七层出租屋,最后被贩卖器官的房东盯上惨吗?

    她回想起自己失去意识前受的伤,下意识地摸了摸脚踝。奇怪,受伤的地方皮肤平滑如初。柳衔风知道自己是疤痕体质,一旦受伤结痂,皮肤上的疤痕往往需要几年才能恢复如初,甚至一辈子都无法恢复。

    与此同时,柳衔风突然发现自己桌下的左手中似乎握住了什么东西,柳衔风低头一看,发现自己与歹徒搏斗用的杠铃居然还被自己握在手里。杠铃竖着靠在座位边上,柳衔风低头看去,贴着地板的杠铃片上似乎有一块暗沉的血迹。

    看来自己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击没有落空呀!柳衔风柳衔风歪着头,眨了眨眼睛,在手中默默颠了颠杠铃,就像成功之后和自己的伙伴拥抱庆祝。

    “合作愉快,再接再厉!”

    确认好自己的情况后,柳衔风开始观察周围。

    整节车厢看起来都很空,但在自己附近的座位上竟然都坐了人。有人还趴在桌面上沉睡,有人正在懵懵懂懂地揉眼睛,还有人和自己一样东张西望,和自己的视线对上之后,一身裘皮大衣的女人拢了拢领口,冲自己微微点头示意,柳衔风回了她一个人畜无害的八颗牙齿标准笑。

    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善是恶,但是没有像自己以前遇到的很多人一样在明面上朝自己丢大粪,柳衔风也乐于和对方建立表面的和睦。

    但是随着醒来的人越来越多,随地喷粪的人也很快出现:“日你爹的,谁给老子整来了这里?”

    一个露着大花臂,鼻子上带着金属鼻环的黄毛在惊醒之后,就活动了一下颈子,很快就将恐惧转化为对周围人的敌意。

    “你们哪个小鳖孙把老子搞过来的?老子架还没打完呢!”黄毛的手指开始四处发癫,从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女孩,指到裘皮大衣的女人,“是你?还是你?”

    可能是因为自己工字背心露出了手臂上的肌肉,黄毛并没有对着自己和其他男性指手画脚。

    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女孩本来还在呆呆地放空自己,仿佛眼睛都没有聚焦。被黄毛一凶,默默抹着眼泪,一声不吭。裘皮大衣的女人恰巧坐在她对面,隔着桌子握住了小女孩的手,轻轻拍了拍,随后清了清嗓子:“诸位,我们差不多都是刚刚醒来。我是秦思贤,刚刚这位——怎么称呼?”

    “还诸位,他爹的,不晓得你们在搞什么东西。史翔!记好了,老子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老子大名史翔!”黄毛男骂骂咧咧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这位,史翔声称自己本来是在聚众斗殴。”秦思贤没有理会史翔嘴里炸出的臭粪,继续总结着关键信息,“我来这里之前的记忆停在我在楼梯间突然低血糖,眼前发黑。你们呢?”

    有人愿意带领大家,不管是慌到自己失去主心骨,还是有意藏拙的人,大都愿意配合先了解情况,整合信息。

    最先发言的竟然是刚刚还在抹眼泪的小女孩:“我叫束云,今年十二岁。我本来放学的时候看到爸爸在马路对面,结果好像有一辆车朝我冲过来。我是不是一个人死了?”

    没有人回答束云的话。沉寂片刻,再次开口的是一位存在感一直很低的男性,戴着一副学生气的眼镜,身穿一件黑色卫衣,好像丢到人堆里就会找不到一样:“邱成皓,写作业的时候被砸到了脑袋。”

    “汪远疆。”身穿便服但是坐姿板正的中年男人沉稳地开口,“修理汽车的时候被高空抛物砸了头。我很肯定我受伤了,但是我现在头上没有伤口,这不合理。”

    最后开口的是柳衔风,她标准地露出八颗牙齿,看起来笑得很是秀气:“我叫柳衔风,家里进歹徒了。”

    就在柳衔风话音刚落下,火车里的广播里突然传来的一阵滋滋的电流音。

    生硬的电子声从广播中半死不活地传来:

    “各……位……玩家,您……好。欢……迎光临地……狱……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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