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不在。”

    刘玲一开始差点没听到这“蚊子叫”。双手叉腰占据院子中心,刚要再吼一声,衣角被轻轻拉了拉。

    背后有人说:

    “刘明不在。”

    她这才相信有人说话。转过来,看到一颗毛发稀疏的头顶,吓一跳:

    “你是哪家娃?刘明有没说啥时候回来?”

    蹲下身子,被此娃的面黄肌瘦又吓了一跳。

    她想也没想,从兜里拿出一颗棒棒糖,塞到他手里:

    “算了,我不等了。这些书放这,等他回来你告诉他:王老师讲学费的事再说,让他赶紧回来上学先。”

    路过小卖部买的最便宜的棒棒糖,塑料纸很薄,图案都印错位了,荔枝变黄色,菠萝变粉色。

    小男孩把它拿在手里看,也不说话。

    怕不是个傻的……

    刘玲又不放心了,拿出草稿本——其实就是去年用过的作业本,哪会专门买哟——撕下一张,把刚才的话写上去,放在那一叠新课本的最上面,拿石头压着。

    搞定!

    她把石墩一样的书包往背上一甩,冲那小孩道:

    “走了哈。”

    转身踮吧踮吧就走……

    走不了!

    ——“咚”的一声,那小孩就这么倒在院子里。

    手中还如火炬般高举着一根棒棒糖。

    ……

    夕阳下,一个上面极粗、下面极细的人影出现在道路尽头。

    “大玲,怎么上学还背个弟弟回来啊?”

    挑担的汉子经过,笑着打趣:

    “扁担个要?”

    刘玲刚抽条的细长身躯,前面一个大书包,后面一个小屁孩,生怕一停步就启不动了,上气不接下气道:

    “六伯哦不开玩笑咯!这娃娃晕啦!”

    “啊?!那这是要去诊所哦?”

    六伯闻言,把扁担一搁,直接上手帮刘玲卸“货”:

    “你那多慢?给我。”

    两个大竹筐,左边书包右边娃,人居然还没书包重。六伯啧啧着“怎么搞的噶”,健步如飞地往前撵。

    刘玲在旁边“护法”。路上遇到其他伯伯婶婶,都来不及回话,只好挥挥手“下次再说”。

    20分钟的路硬生生10分钟跑完了,结果到底一看——

    好么,诊所大门拿铁链锁着。

    “这老葛,怎么大傍晚的出诊了。”

    六伯一屁股坐在地上,脱下解放帽给自己扇风。

    “这咋办。”

    刘玲也满头汗,扯起领口捋一把脸,突然听到山坡上有人喊:

    “刘玲!怎么还不上来?——哟!六伯!上来吃点啊!”

    刘玲如闻仙音,对山坡顶上那个穿粉色格子衫的妇女,手舞足蹈地比划:

    “妈妈!有个小孩!晕了!葛伯伯不在!”

    属于是关心则乱,忘了诊所顶上就是自己家。

    “什么?”刘玲妈没听清,但见女儿停在诊所周围,以为她受伤了,“唰”地就“飞”下来了。

    “什么‘晕了’?哟……”

    看到竹筐里的蜡黄色小孩,她被吓一跳的样子和刘玲一样一样的。

    但等到凑近,拉眼皮、捏颊肉地端详了片刻,就松口气,白了六伯和刘玲两眼:

    “这哪要麻烦葛大伯啊!就是饿着了嘛!”

    “啊?”

    也不知道这位“妈妈大夫”是怎么望闻问切的,但每个妈妈都是最好的家庭医生,其他两个人全没怀疑,看着她把小孩抄起来就往家里走:

    “喂碗甜米汤,再吃点饭,保好!——这小孩哪捡的?”

    她以为是六伯捡的,但汉子把扁担重新一挑:

    “你问大玲去。梅珍等吃饭,我先走了噶。”

    六伯家离这还要走半个小时,亲里亲戚的,刘玲妈没客套再留。看一眼刘玲,意思是“回家细说”,对着六伯的背影喊:

    “下次来家里吃老酒嗷!”

    母女俩前后脚回院子,默契地自发分工——妈妈去安置小孩,女儿去厨房盛米汤。

    大锅灶上米饭刚炊好。竹蒸片上面用纱布盛着的是湿润润的饭,漏到锅底的就是白花花的浆。刘玲盛一瓷碗,往里“簌簌”倒了好久白糖。

    端出来的时候,爹妈两个都撅着屁股在那看。

    刘玲把碗递过去,看见那娃被放在拼起来的木板凳上。妈妈用热毛巾给他擦脸手脚,看到那颗还被紧紧攥着的糖,嗔视刘玲:

    “零钱多买点文具不好啊?”

    知女莫若母。

    刘玲干笑,帮妈妈托起小孩上身。妇女拿起瓢羹,捺着舌根就往里灌米汤。

    爹爹最后吸一口烟屁股,丢在地上拿脚尖碾了,说:

    “没见过噶。”

    村里都是熟面孔,连鸡鸭鹅狗猪都不会认错的。

    刘玲也奇怪:“刘明家见到的……”

    还没说完,爹爹一拍脑袋:

    “哦!”

    他嘴咂得震天响:

    “刘明家!”

    “刘心前些年!不是过继给赵埠一个儿子嘛!”

    刘心是刘明的妈妈。

    这个村子叫“刘屯”,村里大多姓刘。刘心爹爹是从县文工团退下来的,很有点积蓄,又不愿女儿嫁出去吃苦,就从隔壁赵埠招了个上门女婿。

    没想到那人是个居心不良的。成婚6年,装的举村赞誉——等刘心爹爹一去,立马就吃了绝户,带着家里钱跑得不见踪影。

    刘心本来受尽娇宠,却一夕之间丧父、奔夫、破财……又是在诞下二子的月子里,直接就一病不起了。

    她本来也深居简出,是故竟没人发现。还是本该上一年级的刘明没去报道,王老师点了村里的新生儿名簿,感觉不对,上门家访,才看见窝在床上、气息奄奄的母子三人。

    村里的消息是长翅膀的。事情不知怎么传到赵埠,竟有男方亲属,多年无子,上门要过继一个儿子。

    一伙人拿了点鸡蛋上门,没说几句话就要抱婴儿走。小刘明有了经验,知道可以找大家帮忙,从他们胳膊底下钻出去,跑到最近的田里死命磕头。

    要抱孩子的,能有什么好事?

    欺人太甚!

    邻居立刻反应过来。男人本来就在锄地,就拿上锄头,女人转身叫人。一传二,二传四,浩浩荡荡地赶到刘心家大院。

    当时刘心摔倒在院子中间,赵家人坐在摩托三轮车上。包头巾的妇女摇晃着襁褓,打赤膊的龅牙汉已经“突突”发动了引擎。

    一时拦的拦,骂的骂。赵家来人不多,更处处理亏,但眼看说不过,包头妇女居然就踩在三轮车上,居高临下地要把孩子砸了,说“死也是赵家的鬼”。

    刘屯人群情激奋,偏奈她不得。村长站在最前试图交涉,但大部队仍然只能一点点被三轮车逼着退出院子。

    眼看他们就要开上大路,还是刘玲爸,偷偷绕到后面,一个飞扑,把孩子抢了下来。

    那妇女正面摔在地上,满鼻鲜血,半坐起来,就蹬腿拍地地要闹。

    却有人嗓子比她更尖:

    “我不要了!”

    “我不要了!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大家转身看去,竟然是刘心。

    那位不戴全副首饰就不会出门的大小姐,此刻睡裙被扯拦,脸上身上全是蛋液和烂泥,一把重病的嗓子又哑又破:

    “谁要他的儿子!”

    “抱走!统统抱走!”

    村长上前想劝,她居然从身边捡了一枚鸡蛋,扔到老者头上。

    又捡一枚,朝哭嚎的婴儿扔去。刘玲爸转身拿自己的背接了,忍不住回头对她怒目而视。

    骂架之中,本就群情激愤。大家与她不算熟,一片好心还被践踏,当下就有人迈着步子骂咧咧地走了。

    村长抹去蛋黄,指着那家人对刘心道:

    “他们……看着可不是好人呐。”

    刘心双目失神:

    “他生的本来也是贱种。”

    “滚。”

    “都给我滚。”

    摩托三轮又“突突”地发动,妇女抢过婴儿,满脸是血地笑睨刘玲爸:

    “等着赔钱吧!”

    但她再也没敢踏进刘屯。

    ——第二天早晨,刘明的哭声早于公鸡打鸣,叫醒了刘屯的村民。

    刘心是上吊自杀的。但入殓婆说,死状比被人勒死还惨,眼球都掉出来了。

    赵家人没有再来。听路过赵埠的人说,有人请道士做了好几天法事。

    刘玲妈冷笑:“他们倒是知道心虚啊。”

    但,虽然义愤,虽然怜悯,到底家家自扫门前雪。当事人死的死、小的小,这件事之后也就没人再追究。剩下刘明吃百家饭长大,在村子里出现的时间越来越少,大家都说这孩子眼看是越走越歪了,却也有心无力。

    刘玲比刘明还小两岁,但因为他一直留级,现在两个人倒同班了。

    刘屯小学的师资不算太捉襟见肘,但王老师带完毕业班,刚好被调成四年级的班主任——因为一个年级就一个班,所以其实也就是年级主任——再度成了刘明的老师。

    也因为她了解刘明家里的情况,所以才有了麻烦班长刘玲顺路去送书和通知的事。

    父母女三人交换完目前为止的信息,刘玲妈道:

    “所以这孩子……就是那个被赵家抱走的?”

    回头一瞅:

    “但那时候玲子4岁,现在她四年级9岁……”

    “这孩子有5岁??”

    比着自家孩子的年龄算,当妈的决不会算错。可这孩子小胳膊小腿的,又实在让人不想相信。

    “怎么不是?只能是。一定是。”

    刘玲爸又想摸根烟抽,被刘玲妈瞪回去,只好无奈继续道:

    “我昨晚不是跟大伯伯吃饭吗?”

    大伯伯就是村长。村子小,又无聊,大家互相串门吃饭是常有的事。

    “他说赵家前几天有人找他……”

    想到赵家说的话,他忍不住骂了声难听的,才接着道:

    “赵家人讲,孩子,他们要还回来。”

    “因为他们怀了亲儿子了。”

    “这几年的抚养费,他们可以少要点。”

    屋子里一时“鸟语花香”。刘玲妈骂爽了,啐一口唾沫道:

    “哪个孩子生在他们家也造孽……所以大伯伯是答应了噶?”

    “答应什么哦!赵家那情况……”他在腰那里一比,“小的带小小的?——不像话!”

    “但村里也实在没合适的人家。”

    说到这里,夫妻两个同时一顿,“嘶”了一声。

    刘玲爸挠了挠头,还是接着说:

    “所以大伯伯还是先跟那边说,这边要考虑。——没答应,哪那么容易答应。”

    刘玲一直咬着手指听,闻言忍不住问:

    “那这小孩咋回来了嘛。”

    刘玲妈翻个白眼:

    “那还用问?怎么强接就怎么强送呗!这次他们倒知道找个没人的时候了!”

    “唉,看这样子,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刘玲爸:“可不么?听说给好好的男孩子起名叫招弟……”

    刘玲不乐意了:“怎么,女孩子就可以叫这名啦?”

    “老师说了,这就是重男轻女,是封建落后!”

    刘玲爸摇头没接话:“小孩子书读傻了。”

    刘玲一阵气闷:爸爸怎么都好,唯独提到这些陈腐思想,就跟米饭里的石子一样,突然而又硌牙。

    正想撸起袖子辩论几百回合,下方有个声音道:

    “我不叫招弟。”

    咦?

    说得入迷,都没发现正主已经醒了。

    刘玲看孩子眼巴巴地盯着那碗米汤,便从妈妈手里接过,继续一勺勺地喂他。同时给爹妈说:

    “他说他不是心姑姑家的诶。”

    这孩子……

    刘玲妈使个眼色:看这孩子抿着嘴巴的委屈样,肯定是开智早,不愿意要这个名字啊!

    “哦……”

    刘玲似懂非懂。妈妈岔开话题道:

    “米汤也就垫垫肚子。玲子,你去把锅上热的菜端出来,再拿四副碗筷。先把晚饭吃了。”

    开学第一天,刘玲家做得很是丰盛,甚至有一盆红烧肉。放在蒸锅上温了一会,油都沁出来,更好吃了。

    那小孩明明咽口水和肚子叫的声音一起开会,却站在外面不肯上桌。刘玲妈招呼了好多次,最后把肉直接塞他嘴里,他才失了“千斤坠”的力气,被抱上条凳。

    别看他人不大,居然碗筷使得像模像样。一开始连菜都不敢搛,一口一口结结实实地吃着寡饭,父母女三个又轮番偷偷搛菜,让他怎么挖都有菜配。

    吃着吃着,山高的碗后面,传来了阵阵抽泣声。

    三个人对视一眼,哪怕最不经事的刘玲,都忍不住暗叹。

    这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为了配合小孩,一家人磨磨蹭蹭地吃完饭,问题又来了——

    晚上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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