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的天气,不冷也不热,但山里温差大,晚上已经得盖棉被了。

    刘明家……棉被应该是有的……吧……就是放这么个营养不良的小孩一人在那睡,总叫人于心不安。

    刘屯这边的民居都是封闭式三合院,北面堂屋,西面厢房,东面餐厅。刘玲家屋子倒不缺,就是各有各的用处。不睡人的地方……那是委实不适合睡人。

    夕阳挂在对面的山上,山顶毛竹的影子,像狗尾巴草在人脸上挠痒痒。

    刘玲爸摸了摸背上的某块地方,看着小孩“哒哒”地一趟趟帮忙收拾碗筷,拍板说今晚他和小孩睡,妈妈和刘玲睡。

    妈妈立刻说行,但又皱眉有些担忧的样子。

    然后两个大人就凑一起,不知道在嘀咕些啥。

    刘玲转了转眼睛,拉着小孩的手去自己屋。

    以己度人:每次刚到别人家,她都可尴尬了。

    但玩起来就好了。

    刘玲的屋子在西厢里间,不大但是打理得十分温馨。窗前一张爸妈结婚时打的书桌,边上是铺着蓝色碎花床单的小床。彩色贴纸随处可见,掉过皮的墙面上一定有当红大小花的挂历遮挡。

    就是光线不太好,太阳稍微小点,屋子里就暗的不行。

    刘玲拉开电灯,让小孩坐到椅子上,找出几本小人书给他看。

    果然没小孩能抗拒这个。白炽灯下,他的背很快就松弛下来,一页接一页地翻。

    刘玲就坐在床上,托腮观察他。

    坦白说,这个小孩——她不想叫他“赵招弟”,所以还是以“小孩”称呼好了——给人的感觉不太好。

    蜡黄,头大身小。发育不良的身材,五官却有些发育过良。

    是的,把脸上的泥巴擦掉以后,能看清他的五官了。眼睛很大,睫毛很长,眉毛很浓,鼻子很翘,嘴巴特别红。

    她对心姑姑没啥印象,但妈妈说她比挂历上的明星还好看。而心姑姑的爸爸能选上文工团——大概这家人就是祖传的好看吧!

    但哪里都好看的长相,装在那样一个不好看的身体上,却说不出的怪异。

    加上这孩子又总阴沉沉的,就……有点像一颗会找准机会喷毒孢子的蘑菇。

    不过在那个环境里长大,也难怪。而且听爹爹刚才的意思,这小孩之后都不知道何去何从呢。

    其实刘玲又懂什么“以后”了?学着大人叹口气,好像很洞达似的。

    见他快看完这本,把剩下的一叠推得离他近一点。

    自己把书摊在床上,开始做预习作业。

    刚在课本封面上写一个“刘”,旁边说:

    “刘。”

    “诶?”

    刘玲惊讶,发现他不知何时下了地,在边上远远看着自己写字。

    做作业嘛,最喜欢分心了。她立刻指着“刘”边上的字问他:

    “你认识字?”

    “那这个你认识不?”

    小孩站得远,她招招手让他过来:

    “离那么远干嘛?”

    他手里还攥着那根棒棒糖,好一会才挪近。瞪着字,半晌才摇头,很不甘心的样子。

    刘玲优越感上来了,安慰道:

    “这有啥?这个字二年级才学咧,你不知道正常。”

    教他念:

    “了-赢-玲。”

    “我叫刘玲,记住了哈。”

    他跟着念:“刘玲。”

    大眼睛盯着刘玲看:“刘玲。”

    “刘玲。”

    “你叫……”

    刘玲不过脑子就想问“你叫啥”,还好及时刹住了。

    去柜子底下,把一年级的语文书翻出来:

    “给,你拿着看哈,有不会的问我。”

    刘玲爱书,一年级的书,包着卡通书皮,每一页纸都平平整整,连个折角都没有。

    小孩双手接过,自己爬到椅子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看,时不时发出点声音。

    刘玲暗自称奇:咋还念得像模像样的……他咋会的拼音啊?赵家不像会教这啊?

    想不通,还是抛在脑后,继续做作业了。

    后山的竹林涛声簌簌,把时间缓慢往前推。

    刘玲妈来喊刘玲洗澡的时候,看见两个小孩都背朝上,一个趴在桌前,一个趴在床上。

    她握着手,微笑看了一会,才轻轻晃醒刘玲,又抱起小孩。

    刘玲揉揉眼睛,瞬间醒了:

    “我也要帮他洗!”

    她看过三叔的孙子洗三:藕节似的小孩装在猪肝红的澡盆里,然后又是梳头,又是滚鸡蛋,一瓢瓢水舀下去,脖子上的金锁水涟涟、光灿灿的。

    可好玩。

    刘玲妈只想赶紧结束劳作,一瞪眼:

    “帮倒忙!自己赶紧洗了!”

    刘玲拖延劲上来,摇着妈妈的胳膊耍赖。

    结果把小孩摇醒了。

    看到面前的澡盆,竟然开始剧烈挣扎。

    也不叫,就是拽着裤子死命蹬腿。

    刘玲妈被踢了几脚,气也上来了,把他放到地上,就去扒衣服:

    “瞧这一身臭的!”

    这倒是大实话。

    农村小孩穿旧衣是常事,但他这身不知道从哪找来的,不合身不算,关键是脏,干的湿的灰尘结成泥块,一股经久不换的油臭味。

    刘玲妈爱干净,鸡在院子里屙屎都要立马扫掉的人。刚才就一直忍着,但要这样过夜是绝对不行。

    小孩挣不过她,衣服被拔掉,嚎得跟杀猪一样。蹬到水盆,调好的温水溅了一地。

    刘玲说要帮忙,其实哪见过这个。愣在旁边呆看。

    脱到裤子,小孩突然“哇”地一口,吐在了澡盆里。

    他晚上吃的可多。还没消化的肥肉、菜叶、米饭……顿时在澡盆上飘飘荡荡。

    “……”

    刘玲妈沉默一会,抹脸走了。

    木门被猛烈地推开,又慢悠悠地关回。

    刘玲结结巴巴道:“你……你这是做啥。”

    洗澡而已,又不是烫猪毛。

    为免火上浇油,她赶紧把澡盆拖到门口菜地,倒掉浑水。

    咽了好几口口水,才忍住没跟着吐。

    正在打井水要洗盆子,一道小影子逆着光走出来。

    “喂,你要去哪!”

    拎到一半的水桶直接松手掉回井里。刘玲追上去,看到那小孩已经穿好衣服,正闷着头往外走。

    刘玲赶紧扯住他。

    太阳已经下山了,山路上又黑,又可能有虫蛇,多危险。

    小孩被扯得转过身,抬眼看来,刘玲顿时说不出话了。

    那眼神太凶。

    她见过顽劣的同学,拿树枝把学校看门狗的饭盆挪到狗链外一点点的地方,那狗的眼神就是这样的。

    绝对的仇视。

    手不自觉就松了,脑子里就一个想法:

    刚才还好好的呢。

    好心当作驴肝肺。

    跟当年爹爹被心姑姑砸鸡蛋一样。

    院子里的动静不算小,西厢主卧的刘玲爹跑出来,说:

    “好好好不洗了不洗了!男子汉大丈夫,一天不洗澡算什么!”

    刘玲爸在他那一辈是最小的,跟小孩子最合得来,哄小孩很有经验,知道这种时候别管原因,顺着来就行。

    他嘴上服软,手上硬抱,就把小孩带到主卧里去了。

    关门前给刘玲挤眉弄眼,让她别生气。

    安慰是委屈的助燃剂。刘玲更郁闷了,和妈妈一起回自己屋,在她怀里咕哝道:

    “臭小鬼!”

    她既是抒发自己的不平,也有帮妈妈出气的意思。

    没想到刘玲妈顺着她的头发,反倒帮小孩说起话:

    “这事也不能怪他。”

    “嘿!”

    刘玲不依了,坐起来辩驳道:

    “咋就不怪他了!又救他又给他吃的又给他看书又给他过夜!”

    她骂人的词汇不多,想了半天,说声“白眼狼”。

    然后又觉得自己骂过了,抿抿唇。

    屋子没隔音,刘玲妈举起手指让她消声:“多大人了!还跟小孩一般见识!”

    “你不懂,有些老人为了招男孩……算了小孩子别听这些。”

    刘玲本就在气头上,哪肯“不听”,在妈妈的耳边疯狂念经:“就听就听就听就听……”

    刘玲妈本有些推理成功的自得,是想把猜测与人说的——而且她也还年轻呢!跟女儿大多数时候就像姐妹一样,无话不说。

    于是没推拒几下,就凑在刘玲耳边,说了句什么。

    刘玲的眼睛越睁越大,捂着嘴道:

    “那地方……啊?有什么好摸的……啊?”

    “赵家真恶心!”

    刘玲妈心有戚戚:“我猜的不一定准,那小孩心思看着也深,你就当不知道啊,别在他面前说。”

    她对小孩的第一印象和女儿一样,不是特别好。再加上知道一些小孩哥哥刘明的“事迹”,更是隐约觉得这家人有劣根性。

    今天喂饭收留,只是出于本能的心善。

    于是补一句:

    “反正今晚之后也见不着了。你听了就算。”

    刘玲摆手:“知道知道!……他可真可怜。”

    母女俩许久没共寝,这一晚絮语到半夜方睡。

    第二天一大早却有人“咣咣”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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