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横斜【一】
殷云蔚在青山门的第八年，先后遇见三个人对她死缠烂打，追求、追随、追杀她到海角天涯。
青山门位于北方青山，高耸入云，烟雾缭绕，山巅积雪化作雪水，汇流成河，流向东南，名为煦江。
在百年前，青蜀炚在此悟道，创立青山十二招，划山为派，此后广收弟子，门派香火不绝。
时至今日，当初的无人雪山已改建成规模宏大的门派驻地，从山脚青山镇沿煦江逆流而上，过整座玉石雕刻的青山牌坊，来到一片宽阔河谷，此时站满了人与马车，喧闹异常。
有人在道别，有人在催促。
十数名身着浅青色相同制式的青山弟子散布其中，引导来人有序排队或离开。
人海的前方，是一条早已被磨光的石质登山道。
青山门祖训：入此山者，不得御剑，只能徒步攀登。
这条登山道环山缠绕，自下而上，连接西南角的见南台、山阴的“流芳播蕙”谷、东南侧的“疏影凌云”林、山阳处外门专用的“照影园”、西侧松林矗立的“松涛声”，之后是北面的内门弟子活动区“香雪海”和东面的藏书阁。藏书阁与山峰的青山正殿之间有一片细密的百花草甸，山内另有几处住所和别院，是诸位师尊与长老的住所或辖地。
“疏影凌云”林外，登山道分出岔路，小径通向一座竹篱笆围筑的小院，院内药香四溢，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坐在屋前阶梯，将两味药放入碾子，细细碾磨。
院中还有一位青衣少女正在分拣药材，她的长发用二指宽的青绸束起简单的半个马尾，月白罩衫用近色云纹装饰，隐约可见长衣上绣着松青色山影，合在一起，便如见青山。
这是青山外门弟子的常服。入门时每人两套，简便耐用，如有破损，可在宿舍区找绣娘缝补，或干脆新买一套。
四年里，云蔚换了大概六套。
最初的两套已经洗得发白，中间有一套专门用来练剑，不时会划伤，隔三岔五就得去找绣娘，后来她干脆自己学了针线，倒省了不少时间。可衣物终究会磨损太过，她一年买一套新常服用于替换，到如今，最新的常服也历经风霜，已经半旧。
她如此节俭的原因，一方面，是她觉得衣服能穿就行，另一方面，她真的没啥闲钱。
她八岁那年被捡上青山，彼时天寒地冻，她昏迷在雪地里，幸得老医者殷旬的救治，捡回了一条命，人却烧糊涂了似的，记不起来历过往，也说不出亲朋故旧。她痊愈后，青山门收留她做个杂役，给吃给住，逢年过节还能拿点赏银。
她虽寡言少语，却是个机灵聪慧的，得空便回到本草院内，替殷旬做些杂事。
殷旬也知道，她这是在尽力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他有心收她为徒，教她如何行医救人，日后有个吃饭的本事。
她却说自己不是那块料，她没有胆量去把握他人的生死。
殷旬反而点头称赞，至少她不是个唯利是图之人，她懂得珍惜生命，敬畏生死。
孺子可教。
他闲时也愿意与她说些江湖旧事，那都是他早年在外闯荡的亲身见闻。几年前，青山现任掌门青籧亲自请他驻守山中，为青山门弟子及往来求医者诊治，并将本草院交由他全权打理，贮藏的各类药材随意取用，也应允他每年有两月时间可自由外出游访。
殷旬年过半百，常年与医药为伍，便如久居芝兰之室，与之化矣；他与寻常医者仁慈博爱又不同的，是每日晨起必得练一整套剑法，双眸炯炯，似利剑藏锋，透过那副遒劲躯壳，仍隐约透露些壮志与雄心。
云蔚不知他志在何方，每个人都有秘密，他从来不提，她也不会去问。
云蔚九岁那年，殷旬收她为义孙女。
冠着“殷云蔚”的名字，让她与寻常杂役之间划出一条看不见的界线。她似乎终于还清了债，能按时领取微薄薪水，能在洒扫山道之外，被允许进入一些低级别的庭院。
虽然依旧是在做粗活，但她的耳朵和眼睛没闲着。
“旁听”三年后，她成功通过了留山考核，成为正式的外门弟子。
青山之内，顾着殷旬的面子，几乎没有人太过为难她；她偶尔接了差事外出，穿着最新的弟子常服，为人沉默稳重，倒被人称赞“略有青山早年的风骨”。
又三年，她学有所成，被青山直系三代弟子青寒看中，提前收徒，只待下次留山考核完成后，她便是正式的内门弟子。
今日是小雪，青山门一年一度迎新的日子。
卯时开阵，酉时关门，错过时辰，便再等一年。
她自是不必去凑那等热闹，只消一早去正殿东侧的钟楼，请青鸿师尊将弟子身份由外门改为内门即可。
师尊们在筹备留山考核，师兄师姐们各自领了差事在忙，外门弟子们在维持秩序，指引方位，新生则沿着长长的登山道攀登，寻找自己被分配的住所。
云蔚和其他从外门升入内门的弟子一样，早在三日前便将铺盖从半山腰的“照影园”，搬去后山山峦处，那是内门弟子专用的生活区 “香雪海”。
得闲半日，她又来本草院里替殷旬拣药。这几年她除了上课、修炼、做任务，余下的时间都消磨在这处小院里。一老一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殷旬有时会问：“你没有别的朋友了么？”
云蔚掸了掸口袋，小心地把晒好的药材拨着边缘收进去，应道：“有。”
“那怎么，不约着一起去山下喝喝茶，逛逛街，或者去更远一点的，郊外踏青去？”
“去了的。”
殷旬笑眯眯地等着她的下文，却没有然后了。
唉。他这个孙女儿啊，真真是个闷葫芦。
或许是因为受伤失忆？还是因为，即便有他给予的亲情，也无法弥补她孑然一身的孤苦？升为外门弟子后，她攒了不少例银，有时还会“存”些在殷旬这里，这么多年也没找他讨要，约莫是变着法儿孝敬。
这些殷旬都替她记着账，分开收好，日后定是要还给她的。
她着实过得清苦，只求温饱，努力上进，其余无欲无求。
殷旬怎么也想不到，半年后，云蔚会为了离开青山门，破釜沉舟，命悬一线，死里逃生。
时间回到小雪这天。
天色渐暗，巡逻的外门弟子早早地点亮了山路两旁的灯，更在多处险峻拐角、路口都派了两名弟子驻守，生怕那些新入门的弟子失足坠落。
“当——”
凝重钟声如迟缓流水，悠长而连续地响了十次。
“关——山——门——”，中气十足的传音，自高耸入云的山巅激起浪潮，穿过松林柏海，裹挟着积雪，宛若惊涛，铺天盖地地垂向山脚，将未入者拒之门外。
随即自山脚拔地生出莹白通透的环形光芒，光芒纵向伸长，眨眼百尺，瞬息百丈，直至将整座青山笼罩在内，它仍不断向上生长，似要与天相接。
那便是青山门的护山大阵，非持青山门信物者，不得入内。
一些险险赶着进门的新生，喘过气来便转身朝阵外被隔开的亲友挥手道别。虽然阵外有青山弟子维持秩序，但马车和人流还是将青山牌坊前挤得水泄不通。不少人抱怨、吵嚷，却也不敢真朝那大阵撞过去。
灰飞烟灭，可不是骇人听闻的谣言。
门内的新生规矩地排队，队伍的最前端分散至五把小木桌，每个桌后，都坐着两位身着款式相同的雪青色服饰的内门弟子，一位指引新生登记姓名、来历，另一位不断地凭空变出六边形雪色玉牌，左手从登记簿上虚空凝出一串字迹，右手将玉牌递给面前的新生：“注入你的法力。”
那是一位长相俊美的贵公子，身着浅云交领衫，外罩同色系的高山流水缂丝大氅，头戴鎏金抹额，一大一小两枚山岚琉璃相依而嵌，在左眉骨上方闪烁光泽，却远没有他一双乌亮含笑的眸子引人注目。
他依言照做，法力月白如雾，隐隐闪着些金色的星辉，饶是在山下登记了一整日的白琼与寇飞鸢都不免咂舌，不约而同地细看了他的名字：“上官诚？”
“是。”他温和地应答，同时那枚玉牌随着法力的注入而发出清脆的响声，犹如匠人琢玉，却比之更快，不出三息，玉牌已变成六角雪花模样。
白琼极为小心地虚拢双掌，拓印的字符与玉牌合二为一。上官诚伸出的右掌轻轻上翻，动作优雅却不失英气，那玉牌便乖乖落入他的手心。
他这动作轻车熟路，显然是曾经见过甚至拥有过类似的法器。
没错，这玉牌，便是青山门入门的迎新礼，既是弟子身份铭牌，又是储物法器，兼具传音传讯和地图辩位等功能。
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雪花，在弟子注入法力、录入姓名之后，六角玉牌会化作独一无二的雪花模样，只与隶属的弟子相连。
寇飞鸢性子直率，叫住上官诚：“这位师弟，我可否看一看你的玉牌？”
她离得稍远些，方才没看清，又实在是好奇。
青山门小雪之日迎新，没有门槛，没有上限，但资质平庸者居多，一般人的法力总是稀薄难辨，甚至有些人不曾修炼，需要内门弟子辅助引导体内本源灵力，才能篆刻玉牌。
这类人的玉牌，往往简单、粗糙，还不如窗花样子精巧。
而上官虔的法力，与现在的青山外门弟子相比，已算佼佼者，此番必定是冲着内门弟子的目标而来，虽说日后还有机会相见，但她可不想被好奇心挠死。
果然，上官诚的玉牌格外精美。
六片花瓣如出一辙，宛若松针入画，匀称相连。玉牌薄如片晶，莹润剔透，仿佛真是从天而降的飞雪，一不留神便会化在手心。
寇飞鸢爱不释手，白琼咳了一声，她才记起差事还没做完，恋恋不舍地将玉牌还给上官诚，热情挥手道别：“师弟，日后见！”
山下车马的喧嚣终于远去，白琼等人也终于将玉牌分发完毕。留下几名外门弟子敦促杂役收拾打扫，内门弟子们便三三两两一起回房。
行至一半，白琼突然“哎呀”，拍了拍脑门，懊恼道：“完了完了，我把师妹忘了，昨日说好了忙完去教她练功的，她现在大约还在‘疏影凌云’林呢！”
寇飞鸢一把拽住她胳膊往上拉：“你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师妹肯定自己回去歇息了，你不是白跑一趟！”
白琼抽出手：“云蔚师妹是个死犟的，我不去，她准在那一个人闷头练呢。你们先走，顺便帮我打一份饭，一荤一素就行，我不挑。”
青山常年飘雪，小雪这天难得晴了半日，晚间又簌簌地飘起雪来。
“疏影凌云”，是青山东南角的一处梅林，以竹为界，竹外围着槐树与侧柏，这一方天地上空没有遮挡，每逢雪天必然要积起一层厚厚的雪。
白琼赶到时，半个鞋面陷在雪里，新雪反射出石灯的光芒，指引出一条无人踏足的林间小道。白琼却脚尖点地，腾身而起，落在一株梅树梢头，略一借力，便转身消失，眨眼间已在数丈之外。
她的身形一隐一现，极快地穿过大半梅林，瞥见近出口处那个纤长的身影，才松了口气，近前抱歉道：“师妹，我来晚了。”
那个身影原本与白琼一样，轻盈立在树梢，听闻声响便警惕转身，见了是白琼才放心下来，落回地面，端正行礼：“师姐。”
白琼连忙扶起她的双手，触感微湿，又见整座“疏影凌云”林，只这一片有许多凌乱的脚印，想来她应该是练功卡在最后几步，而且卡了很久，或许还摔了几跤。
她难免有些歉疚。
殷云蔚是去岁年末被青寒师尊提前收为弟子的，因为小雪已过，所以只得继续用着外门弟子的身份，今年再考。
云蔚被师尊领入东篱小筑后，交由白琼教习青山十二招。白琼教得仔细，云蔚也学得快，吃得了苦。
只是太苦了些。
白琼曾经放任云蔚自去练习，次日云蔚青着眼圈，面容苍白，说她终于能连贯招式。吓得白琼往后都给她规定时辰，而且得亲自去叫停，否则云蔚必定死磕到底。
白琼拍了拍她肩头的残雪：“你今日又练了多久啊？”
云蔚“嘿嘿”地笑得有点傻：“没多久。”
实际上，未时二刻，云蔚便被殷旬从本草院中打发出来：“今日人多，你去多认识几个朋友，别成天宅在我这。”
她刚出院门便撞见一个拿着玉牌沮丧的新生，他的灵力有限，难以长时间祭起玉牌指路，迷迷糊糊地拐到这里，掉头也不认得脚下的路通向哪里。
云蔚自告奋勇地带路，殷旬欣慰目送，回头继续准备御寒药包去了。
谁承想云蔚只是送到“疏影凌云”林外路口，看见另一位新生，便让他们结伴而行，自己倒是回林中练起招式来了。
白琼打量云蔚有没有受伤，见她一身浅青色短衣，头发简单地扎了半个马尾，不由蹙眉问道：“师妹，你怎么还穿着外门弟子的服饰呀？对了，你的宿舍搬好了吗？”
云蔚点点头，声音糯糯的，却有着令人信服的沉稳：“嗯，都整理好了，除夕祭礼后，我再换上内门弟子的服饰。”
白琼欣慰却鼓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担心，一定会通过的。”
又劝道：“今天太晚了，‘疏影横斜’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先去吃饭，好好休息，接下来的迎新旬，你可有得忙了呢。”
云蔚的眼睛眨了眨，藏起来一点心虚和狡黠，白琼觉察出不对，提醒道：“师妹，你可别打算整个迎新旬都耗在这儿练习啊。我知道你不常和人交谈，可这样是不行的，你得去多接触新的人，说不定就会遇到很好的朋友呢？就像我和你飞鸢师姐，也是到了青山门，分到一间宿舍，慢慢地就成为好朋友了。”
云蔚只“嗯”了一声，白琼和她相处一年，终于习惯了自己这位师妹是个闷葫芦，于是继续往下说：“听说你的舍友里，有一位也拜在了青寒师尊门下，这不是挺有缘分的嘛。内门弟子的迎新旬好玩儿的可多了，什么切磋交流啊，环山竞速啊，还有观摩参拜啊，哦，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不同，要在师尊管辖的区域轮值，到时候你带上那位新师妹一起来，我和飞鸢教你们应该怎么做。”
云蔚点头应道：“好。谢谢师姐。”
两人并肩从“疏影凌云”离开，途中说了些生活琐事，走过“照影园”，接近内门弟子的活动区域后，白琼给她再度简述了“疏影横斜”的练习要点。
“香雪海”内灯火通明，远远的便听闻喧笑不断。白琼与她在岔路口分别，依山的十数间小院是师兄师姐们的住所，云蔚则住在山路对面的“暗香堂”。
所有今年新入门的、应考内门弟子的修习者，都住在这里。
暗香堂以一座下沉喷泉隔开男女寝室，喷泉四周分别设有鸽房、洗衣房和管理房。女寝分了十座统一制式的二层小楼，每座楼一层大堂是公共区域，一张长条桌的左右各放了三把椅子；二层是六间以折叠屏风隔开的单间，每间放置相同的寝具、灯烛、储物柜等必需品，以示一视同仁。
云蔚分到的是“浮香”小楼，这楼坐北朝南，她最先到，选了东北角落靠窗的铺位，将床从隔间居中的位置移至靠墙，床尾临着半扇窗。两个四方床头柜被她叠起来当作高柜，挨着衣柜立在南面屏风与墙角之间。西、南两面屏风夹角处，在朝西边的廊道留出入口，西面屏风内依次是鞋架和条形窄长桌，桌上放着文房四宝，她坐在床尾就能够到。配套的椅子被她收入雪花玉牌中，说不定什么时候在外就会用到呢。
她将自己的小单间收拾得干净利索，倚靠在中廊的窗前，环顾另外五处空白的单间，有些期待自己新的舍友都是什么人。
虽说当外门弟子时住过通铺，但她那会恰好分在墙角，边上的舍友学了没多久便离山归家，那个铺位便将她和其他人隔开，清净却也孤僻。而做杂役时她太过沉默寡言，别人都将她当空气，能听但不会说，所以也没什么朋友。
殷旬和白琼都在友善地预告，说云蔚即将有很好的朋友。
她当然无法无动于衷。
小雪那日，云蔚卯时离开“浮香”，去钟楼报名时悄悄打量周围人群，猜测会不会和素未谋面的舍友擦肩而过；在本草院和疏影凌云林，她偶尔也会冒出些按捺不住的焦急和期待，想立刻回去看看寝室的情况。
戌时，她回到“浮香”，深吸一口气，推开那道古朴沉重的门。
青山门位于北方青山，高耸入云，烟雾缭绕，山巅积雪化作雪水，汇流成河，流向东南，名为煦江。
在百年前，青蜀炚在此悟道，创立青山十二招，划山为派，此后广收弟子，门派香火不绝。
时至今日，当初的无人雪山已改建成规模宏大的门派驻地，从山脚青山镇沿煦江逆流而上，过整座玉石雕刻的青山牌坊，来到一片宽阔河谷，此时站满了人与马车，喧闹异常。
有人在道别，有人在催促。
十数名身着浅青色相同制式的青山弟子散布其中，引导来人有序排队或离开。
人海的前方，是一条早已被磨光的石质登山道。
青山门祖训：入此山者，不得御剑，只能徒步攀登。
这条登山道环山缠绕，自下而上，连接西南角的见南台、山阴的“流芳播蕙”谷、东南侧的“疏影凌云”林、山阳处外门专用的“照影园”、西侧松林矗立的“松涛声”，之后是北面的内门弟子活动区“香雪海”和东面的藏书阁。藏书阁与山峰的青山正殿之间有一片细密的百花草甸，山内另有几处住所和别院，是诸位师尊与长老的住所或辖地。
“疏影凌云”林外，登山道分出岔路，小径通向一座竹篱笆围筑的小院，院内药香四溢，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坐在屋前阶梯，将两味药放入碾子，细细碾磨。
院中还有一位青衣少女正在分拣药材，她的长发用二指宽的青绸束起简单的半个马尾，月白罩衫用近色云纹装饰，隐约可见长衣上绣着松青色山影，合在一起，便如见青山。
这是青山外门弟子的常服。入门时每人两套，简便耐用，如有破损，可在宿舍区找绣娘缝补，或干脆新买一套。
四年里，云蔚换了大概六套。
最初的两套已经洗得发白，中间有一套专门用来练剑，不时会划伤，隔三岔五就得去找绣娘，后来她干脆自己学了针线，倒省了不少时间。可衣物终究会磨损太过，她一年买一套新常服用于替换，到如今，最新的常服也历经风霜，已经半旧。
她如此节俭的原因，一方面，是她觉得衣服能穿就行，另一方面，她真的没啥闲钱。
她八岁那年被捡上青山，彼时天寒地冻，她昏迷在雪地里，幸得老医者殷旬的救治，捡回了一条命，人却烧糊涂了似的，记不起来历过往，也说不出亲朋故旧。她痊愈后，青山门收留她做个杂役，给吃给住，逢年过节还能拿点赏银。
她虽寡言少语，却是个机灵聪慧的，得空便回到本草院内，替殷旬做些杂事。
殷旬也知道，她这是在尽力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他有心收她为徒，教她如何行医救人，日后有个吃饭的本事。
她却说自己不是那块料，她没有胆量去把握他人的生死。
殷旬反而点头称赞，至少她不是个唯利是图之人，她懂得珍惜生命，敬畏生死。
孺子可教。
他闲时也愿意与她说些江湖旧事，那都是他早年在外闯荡的亲身见闻。几年前，青山现任掌门青籧亲自请他驻守山中，为青山门弟子及往来求医者诊治，并将本草院交由他全权打理，贮藏的各类药材随意取用，也应允他每年有两月时间可自由外出游访。
殷旬年过半百，常年与医药为伍，便如久居芝兰之室，与之化矣；他与寻常医者仁慈博爱又不同的，是每日晨起必得练一整套剑法，双眸炯炯，似利剑藏锋，透过那副遒劲躯壳，仍隐约透露些壮志与雄心。
云蔚不知他志在何方，每个人都有秘密，他从来不提，她也不会去问。
云蔚九岁那年，殷旬收她为义孙女。
冠着“殷云蔚”的名字，让她与寻常杂役之间划出一条看不见的界线。她似乎终于还清了债，能按时领取微薄薪水，能在洒扫山道之外，被允许进入一些低级别的庭院。
虽然依旧是在做粗活，但她的耳朵和眼睛没闲着。
“旁听”三年后，她成功通过了留山考核，成为正式的外门弟子。
青山之内，顾着殷旬的面子，几乎没有人太过为难她；她偶尔接了差事外出，穿着最新的弟子常服，为人沉默稳重，倒被人称赞“略有青山早年的风骨”。
又三年，她学有所成，被青山直系三代弟子青寒看中，提前收徒，只待下次留山考核完成后，她便是正式的内门弟子。
今日是小雪，青山门一年一度迎新的日子。
卯时开阵，酉时关门，错过时辰，便再等一年。
她自是不必去凑那等热闹，只消一早去正殿东侧的钟楼，请青鸿师尊将弟子身份由外门改为内门即可。
师尊们在筹备留山考核，师兄师姐们各自领了差事在忙，外门弟子们在维持秩序，指引方位，新生则沿着长长的登山道攀登，寻找自己被分配的住所。
云蔚和其他从外门升入内门的弟子一样，早在三日前便将铺盖从半山腰的“照影园”，搬去后山山峦处，那是内门弟子专用的生活区 “香雪海”。
得闲半日，她又来本草院里替殷旬拣药。这几年她除了上课、修炼、做任务，余下的时间都消磨在这处小院里。一老一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殷旬有时会问：“你没有别的朋友了么？”
云蔚掸了掸口袋，小心地把晒好的药材拨着边缘收进去，应道：“有。”
“那怎么，不约着一起去山下喝喝茶，逛逛街，或者去更远一点的，郊外踏青去？”
“去了的。”
殷旬笑眯眯地等着她的下文，却没有然后了。
唉。他这个孙女儿啊，真真是个闷葫芦。
或许是因为受伤失忆？还是因为，即便有他给予的亲情，也无法弥补她孑然一身的孤苦？升为外门弟子后，她攒了不少例银，有时还会“存”些在殷旬这里，这么多年也没找他讨要，约莫是变着法儿孝敬。
这些殷旬都替她记着账，分开收好，日后定是要还给她的。
她着实过得清苦，只求温饱，努力上进，其余无欲无求。
殷旬怎么也想不到，半年后，云蔚会为了离开青山门，破釜沉舟，命悬一线，死里逃生。
时间回到小雪这天。
天色渐暗，巡逻的外门弟子早早地点亮了山路两旁的灯，更在多处险峻拐角、路口都派了两名弟子驻守，生怕那些新入门的弟子失足坠落。
“当——”
凝重钟声如迟缓流水，悠长而连续地响了十次。
“关——山——门——”，中气十足的传音，自高耸入云的山巅激起浪潮，穿过松林柏海，裹挟着积雪，宛若惊涛，铺天盖地地垂向山脚，将未入者拒之门外。
随即自山脚拔地生出莹白通透的环形光芒，光芒纵向伸长，眨眼百尺，瞬息百丈，直至将整座青山笼罩在内，它仍不断向上生长，似要与天相接。
那便是青山门的护山大阵，非持青山门信物者，不得入内。
一些险险赶着进门的新生，喘过气来便转身朝阵外被隔开的亲友挥手道别。虽然阵外有青山弟子维持秩序，但马车和人流还是将青山牌坊前挤得水泄不通。不少人抱怨、吵嚷，却也不敢真朝那大阵撞过去。
灰飞烟灭，可不是骇人听闻的谣言。
门内的新生规矩地排队，队伍的最前端分散至五把小木桌，每个桌后，都坐着两位身着款式相同的雪青色服饰的内门弟子，一位指引新生登记姓名、来历，另一位不断地凭空变出六边形雪色玉牌，左手从登记簿上虚空凝出一串字迹，右手将玉牌递给面前的新生：“注入你的法力。”
那是一位长相俊美的贵公子，身着浅云交领衫，外罩同色系的高山流水缂丝大氅，头戴鎏金抹额，一大一小两枚山岚琉璃相依而嵌，在左眉骨上方闪烁光泽，却远没有他一双乌亮含笑的眸子引人注目。
他依言照做，法力月白如雾，隐隐闪着些金色的星辉，饶是在山下登记了一整日的白琼与寇飞鸢都不免咂舌，不约而同地细看了他的名字：“上官诚？”
“是。”他温和地应答，同时那枚玉牌随着法力的注入而发出清脆的响声，犹如匠人琢玉，却比之更快，不出三息，玉牌已变成六角雪花模样。
白琼极为小心地虚拢双掌，拓印的字符与玉牌合二为一。上官诚伸出的右掌轻轻上翻，动作优雅却不失英气，那玉牌便乖乖落入他的手心。
他这动作轻车熟路，显然是曾经见过甚至拥有过类似的法器。
没错，这玉牌，便是青山门入门的迎新礼，既是弟子身份铭牌，又是储物法器，兼具传音传讯和地图辩位等功能。
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雪花，在弟子注入法力、录入姓名之后，六角玉牌会化作独一无二的雪花模样，只与隶属的弟子相连。
寇飞鸢性子直率，叫住上官诚：“这位师弟，我可否看一看你的玉牌？”
她离得稍远些，方才没看清，又实在是好奇。
青山门小雪之日迎新，没有门槛，没有上限，但资质平庸者居多，一般人的法力总是稀薄难辨，甚至有些人不曾修炼，需要内门弟子辅助引导体内本源灵力，才能篆刻玉牌。
这类人的玉牌，往往简单、粗糙，还不如窗花样子精巧。
而上官虔的法力，与现在的青山外门弟子相比，已算佼佼者，此番必定是冲着内门弟子的目标而来，虽说日后还有机会相见，但她可不想被好奇心挠死。
果然，上官诚的玉牌格外精美。
六片花瓣如出一辙，宛若松针入画，匀称相连。玉牌薄如片晶，莹润剔透，仿佛真是从天而降的飞雪，一不留神便会化在手心。
寇飞鸢爱不释手，白琼咳了一声，她才记起差事还没做完，恋恋不舍地将玉牌还给上官诚，热情挥手道别：“师弟，日后见！”
山下车马的喧嚣终于远去，白琼等人也终于将玉牌分发完毕。留下几名外门弟子敦促杂役收拾打扫，内门弟子们便三三两两一起回房。
行至一半，白琼突然“哎呀”，拍了拍脑门，懊恼道：“完了完了，我把师妹忘了，昨日说好了忙完去教她练功的，她现在大约还在‘疏影凌云’林呢！”
寇飞鸢一把拽住她胳膊往上拉：“你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师妹肯定自己回去歇息了，你不是白跑一趟！”
白琼抽出手：“云蔚师妹是个死犟的，我不去，她准在那一个人闷头练呢。你们先走，顺便帮我打一份饭，一荤一素就行，我不挑。”
青山常年飘雪，小雪这天难得晴了半日，晚间又簌簌地飘起雪来。
“疏影凌云”，是青山东南角的一处梅林，以竹为界，竹外围着槐树与侧柏，这一方天地上空没有遮挡，每逢雪天必然要积起一层厚厚的雪。
白琼赶到时，半个鞋面陷在雪里，新雪反射出石灯的光芒，指引出一条无人踏足的林间小道。白琼却脚尖点地，腾身而起，落在一株梅树梢头，略一借力，便转身消失，眨眼间已在数丈之外。
她的身形一隐一现，极快地穿过大半梅林，瞥见近出口处那个纤长的身影，才松了口气，近前抱歉道：“师妹，我来晚了。”
那个身影原本与白琼一样，轻盈立在树梢，听闻声响便警惕转身，见了是白琼才放心下来，落回地面，端正行礼：“师姐。”
白琼连忙扶起她的双手，触感微湿，又见整座“疏影凌云”林，只这一片有许多凌乱的脚印，想来她应该是练功卡在最后几步，而且卡了很久，或许还摔了几跤。
她难免有些歉疚。
殷云蔚是去岁年末被青寒师尊提前收为弟子的，因为小雪已过，所以只得继续用着外门弟子的身份，今年再考。
云蔚被师尊领入东篱小筑后，交由白琼教习青山十二招。白琼教得仔细，云蔚也学得快，吃得了苦。
只是太苦了些。
白琼曾经放任云蔚自去练习，次日云蔚青着眼圈，面容苍白，说她终于能连贯招式。吓得白琼往后都给她规定时辰，而且得亲自去叫停，否则云蔚必定死磕到底。
白琼拍了拍她肩头的残雪：“你今日又练了多久啊？”
云蔚“嘿嘿”地笑得有点傻：“没多久。”
实际上，未时二刻，云蔚便被殷旬从本草院中打发出来：“今日人多，你去多认识几个朋友，别成天宅在我这。”
她刚出院门便撞见一个拿着玉牌沮丧的新生，他的灵力有限，难以长时间祭起玉牌指路，迷迷糊糊地拐到这里，掉头也不认得脚下的路通向哪里。
云蔚自告奋勇地带路，殷旬欣慰目送，回头继续准备御寒药包去了。
谁承想云蔚只是送到“疏影凌云”林外路口，看见另一位新生，便让他们结伴而行，自己倒是回林中练起招式来了。
白琼打量云蔚有没有受伤，见她一身浅青色短衣，头发简单地扎了半个马尾，不由蹙眉问道：“师妹，你怎么还穿着外门弟子的服饰呀？对了，你的宿舍搬好了吗？”
云蔚点点头，声音糯糯的，却有着令人信服的沉稳：“嗯，都整理好了，除夕祭礼后，我再换上内门弟子的服饰。”
白琼欣慰却鼓励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担心，一定会通过的。”
又劝道：“今天太晚了，‘疏影横斜’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先去吃饭，好好休息，接下来的迎新旬，你可有得忙了呢。”
云蔚的眼睛眨了眨，藏起来一点心虚和狡黠，白琼觉察出不对，提醒道：“师妹，你可别打算整个迎新旬都耗在这儿练习啊。我知道你不常和人交谈，可这样是不行的，你得去多接触新的人，说不定就会遇到很好的朋友呢？就像我和你飞鸢师姐，也是到了青山门，分到一间宿舍，慢慢地就成为好朋友了。”
云蔚只“嗯”了一声，白琼和她相处一年，终于习惯了自己这位师妹是个闷葫芦，于是继续往下说：“听说你的舍友里，有一位也拜在了青寒师尊门下，这不是挺有缘分的嘛。内门弟子的迎新旬好玩儿的可多了，什么切磋交流啊，环山竞速啊，还有观摩参拜啊，哦，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不同，要在师尊管辖的区域轮值，到时候你带上那位新师妹一起来，我和飞鸢教你们应该怎么做。”
云蔚点头应道：“好。谢谢师姐。”
两人并肩从“疏影凌云”离开，途中说了些生活琐事，走过“照影园”，接近内门弟子的活动区域后，白琼给她再度简述了“疏影横斜”的练习要点。
“香雪海”内灯火通明，远远的便听闻喧笑不断。白琼与她在岔路口分别，依山的十数间小院是师兄师姐们的住所，云蔚则住在山路对面的“暗香堂”。
所有今年新入门的、应考内门弟子的修习者，都住在这里。
暗香堂以一座下沉喷泉隔开男女寝室，喷泉四周分别设有鸽房、洗衣房和管理房。女寝分了十座统一制式的二层小楼，每座楼一层大堂是公共区域，一张长条桌的左右各放了三把椅子；二层是六间以折叠屏风隔开的单间，每间放置相同的寝具、灯烛、储物柜等必需品，以示一视同仁。
云蔚分到的是“浮香”小楼，这楼坐北朝南，她最先到，选了东北角落靠窗的铺位，将床从隔间居中的位置移至靠墙，床尾临着半扇窗。两个四方床头柜被她叠起来当作高柜，挨着衣柜立在南面屏风与墙角之间。西、南两面屏风夹角处，在朝西边的廊道留出入口，西面屏风内依次是鞋架和条形窄长桌，桌上放着文房四宝，她坐在床尾就能够到。配套的椅子被她收入雪花玉牌中，说不定什么时候在外就会用到呢。
她将自己的小单间收拾得干净利索，倚靠在中廊的窗前，环顾另外五处空白的单间，有些期待自己新的舍友都是什么人。
虽说当外门弟子时住过通铺，但她那会恰好分在墙角，边上的舍友学了没多久便离山归家，那个铺位便将她和其他人隔开，清净却也孤僻。而做杂役时她太过沉默寡言，别人都将她当空气，能听但不会说，所以也没什么朋友。
殷旬和白琼都在友善地预告，说云蔚即将有很好的朋友。
她当然无法无动于衷。
小雪那日，云蔚卯时离开“浮香”，去钟楼报名时悄悄打量周围人群，猜测会不会和素未谋面的舍友擦肩而过；在本草院和疏影凌云林，她偶尔也会冒出些按捺不住的焦急和期待，想立刻回去看看寝室的情况。
戌时，她回到“浮香”，深吸一口气，推开那道古朴沉重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