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横斜【二】
“浮香”大堂内早已变了景象。
一颗柚子大的夜明珠悬于屋顶，柔和光芒让室内亮如白昼。两张八仙桌大小的黑漆木桌被推到堂内东北角，也就是她的单间正下方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占了大半空间的琉璃曲水流觞，下铺白绒毛毯，设五墩配套同色方凳，凳面柔软而温暖，四位同龄少女坐着极为舒适。
主位那人身披白鹭蓑，内着霞色衣裳，在夜明珠的光辉下，雾裳光华流转，像是天边的云彩真的被她拿来制成衣衫。她放下茶杯，腕上金钏叮咚作响，指尖与樱唇用同种殷红妆点，瓜子脸瘦长，鼻梁高挺，双眼圆而长，纤眉入鬓，眉间描着鲜红花钿，墨发高挽，斜插银珠篦，另有两根银宝钗自斜下方与之呼应。
她见了云蔚，略一挑眉，笑容微敛，漠然而轻蔑：“哦？我就说嘛，青山这等百年名门，怎可能让我们亲自洒扫寝室？这不，来人了。”
她下首左侧坐着一碧一绯两位少女，靠外的碧罗袍少女头戴金鬓钿，只将两侧墨发向后绾个圆髻，金鬓钿分出一长一短两缕金线与髻尾相连，髻下细密金珠长至腰间，坠着三枚金色凤尾，随着她左转望来，凤尾与披垂的长发飘摇成优美的曲线。
她一双杏眼上下细细打量云蔚，认出她的衣着与今日山下维持秩序的青山弟子相同，想着对方既然是同门，虽然只是外门，但先来后到，自己也该尊敬一些，于是站起身来行了半个同辈见面礼，柔声问道：“这位……师姐，请问有什么事吗？”
云蔚正要回礼，却听人喝道：“陆悠鸣你傻了吧？她是外门弟子，我们是内门，论修为比她高了不知多少，该叫师妹！”
说话的是与轻朱绯袍对坐的栗襦栀裙少女，身形丰满，面若银盆，双颊透红，眼若乌色珍珠。她朱唇微张，露出整齐银牙，分明在笑，却疏离得像是隔了一道天堑。
那绯袍少女在陆悠鸣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头上珊瑚翘较她的浓眉墨眼更为惹眼，人也是个炮仗脾气，大声喝道：“喂，没事别来打扰，我们在等没到的那位舍友呢！”
云蔚奇怪道：“这间屋子只住五个人吗？”
摆着五个凳子，又说没到的人只有一位，云蔚自然如此发问。
主位端坐着的霞衣少女似乎特别冷，垂眸给自己续了杯热茶，又拢了拢肩头微微滑落的白鹭蓑，洁白的白鹭长羽在光下活过来似的，云蔚错眼以为自己在看白鹭梳羽。
“白鹭”却长着人脸，懒懒地口吐人言：“楼上只有五间空房，东北角空无一物，似是被人施了空间秘法。青山也真是好笑，屋子缺了便缺了，平白施个障眼法，这不是掩耳盗铃么？”
栗色与绯色两位少女嗤笑起来，栗襦少女声音甜糯，嗓音却不小，附和主位少女玩笑道：“可说呢，要不是那块地封着，我就将自己的床位挪过去了，不然谁住西北角呀！”
陆悠鸣仍朝云蔚站着，被栗襦少女呵斥后，她有些尴尬，绯袍少女拽了拽她的袖袍，便顺势默默坐下了。
主位少女抬眼“啧”了一声：“你还站着做什么？若是洒扫，日后挑我们不在的时辰今早来，今儿个我们都亲自动手规整好了，下次若还劳烦我们，我可要……”
“青山门的杂役不会进入寝室，因为无论来此求学的人是贫贱还是富贵，都只能自己打理起居。”
云蔚不耐烦听她胡扯，又不想自己太过嚣张，让外人误以为青山弟子仗势欺人，所以声音平和地打断。
“就像诸位小姐的仆役不能以仆役身份进入青山，除非他们是来入门成为青山弟子，而一旦成为弟子，那便没有身份之别。”
绯袍少女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砸：“你谁啊，话这么多！”
云蔚摘下腰间六角雪花玉牌，牌面向外，掌心寒气唤出牌中的弟子信息：“殷云蔚，青寒师尊门下弟子。除夕祭礼之前，我的住所，也在这座‘浮香’里。”
四人惊异错愕，绯袍少女最先大叫起来：“哦！原来你便是青寒师尊新收的弟子！久仰师尊大名，我早前便想拜访师尊，但师尊严苛之名在外，小妹心生胆怯，所以最终投在青初师尊门下。小妹名唤孙致徽，你叫我致徽便好！”
她面露喜色，这喜却不是欢喜，而是有些揶揄和兴奋，双眼含笑瞟向僵住的主位，给云蔚介绍道：“这位也是青寒师尊的弟子，周楚然，瀛洲出身，习的是‘峒音律’，只看她一身法衣法宝，便晓得她在宗门是如何备受宠爱。我们方才便是在缠着她说瀛洲的趣事呢！”
周楚然用尽力气凝住微笑：“怎么不早说。”
云蔚和周楚然都看出来，孙致徽这是在刻意给她难堪，毕竟周楚然先入为主将云蔚贬作杂役，而“杂役”竟是她同门同辈，这岂不是将她自己也说了进去？另外，青寒师尊可是出了名的严谨守礼，周楚然身为她的弟子，竟然连青山弟子如何起居都不晓得，还被当众打脸，真是尴尬至极。
云蔚倒没觉得自己哪里做错，正巧，周楚然不仅也这么觉得，而且认为这是殷云蔚故意落她的面子。
周楚然将殷云蔚和孙致徽两笔账记在心里，感激身边的阳瑞雪及时转了话题：“听你的意思，这里是六人寝？”
云蔚点点头。
陆悠鸣怯怯道：“可是，只有五张床啊。我们已经将各自的铺位都收拾好了……”
云蔚握着玉牌，伸出食指指向东北角的原配木桌：“那个地方。”食指带着四人的目光往上看，“正对着的位置，便是我的房间。”
孙致徽咂舌：“阵法是你设的？！”
云蔚点头：“嗯。”
那四人五味杂陈。她们先前有心破阵，却找不到门道，只得归咎于青山，这才有了周楚然那番可笑的说辞。
只是一个新晋的内门弟子都能随便施展如此神通，青山阵法，当真名不虚传。
云蔚不知道她们为何沉默，只觉得太安静了，便补了一句：“嗯，为了防尘。”
三天前，云蔚在“香雪海”管理房领取住所，当值的青瑚师尊将云蔚玉牌中的住处信息由“照影园”变更为“暗香堂·浮香”，闲谈时说“浮香”小楼上回满员，还是在五年前，有六位出身不同的女弟子一同通过留山考核，一直到今年年初最后一名弟子学成下山，她们都住在“浮香”，感情甚笃。
“浮香”空了大半年，云蔚打扫起来犹如开荒，直感叹冰天雪地怎会有如此多的灰尘。
她将大堂、二楼中廊和自己的单间收拾干净，住了两天，今日卯时出门前，她对着五个空单间直摇头，心想她们打扫起来难免殃及池鱼，于是设下阵法将自己的房间隔绝开来。
原本只想着防尘，没想到福至心灵，无意间保住了自己的房间。
大堂原本配备的桌子孤零零地塞在角落，云蔚打量一圈，没看到那六把椅子：“椅子呢？”
周楚然拉长了音调，冷冷道：“占地方，扔屋后草丛里了。你要的话就捡回来吧，害我白废法力丢出去。”
云蔚当真转身朝外走去。她回来的时候没看到外面有什么椅子，多半是被傍晚洒扫公共区域的杂役送回管理处了。
“哎！你真去啊！”阳瑞雪连忙跟上，“别生气嘛，我也不知道那桌子是你的，更不知道还有椅子，我来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
陆悠鸣追在云蔚另一侧：“我和致徽到得早，是我们没看住，在楼上一会儿的功夫，下来就变样了。”
孙致徽在后头掐着眉心，叹了口气，也跟了出来。
云蔚不知道自己的面无表情在黑夜里十分恐怖，但她们一行四人排成菱形向外大步流星，倒是把路过的新生吓了一跳，两三人聚在一起，分别环抱浴盆，以袖遮面，小声议论她们干嘛去呢。
孙致徽上前一步拦着她：“你去哪？这么点小事儿不至于告状吧！”
周楚然不知什么时候飘到四人身后，抱着手臂，一副冷脸看戏，居高临下地俯视：“就是。你也忒小题大做了。”
一道寒芒自女寝十楼外飞速射向周楚然，她眼尖侧身闪避，却被另一道随之而来寒芒逼得腾空升高，又像飞蛾扑火般撞上了头顶的一顶透明大碗，碗口朝下，将她整个盖了下来。
她“哼”了一声抽出发间银簪化成锋利短剑，对封住她的碗状阵法连砍十几刀，阵法丝毫无损，她气得怒目环视：“是谁！给我出来！”
阵法原本与她同高，她骂了一声后，倒像是有人下压阵法，让她无法直身站立，曲着膝盖高举短剑，双手用力也抵抗不了阵法的压迫，在阵内跪坐下来，衣衫被融化的雪水污了膝头和裙摆。
云蔚向外躬身行礼：“见过青瑚师尊。”
来人一身深青长袍，腰坠一枚三指大小的青囊，包裹着一个沉重的四方物体。她头戴碧云冠，面容柔美，不怒自威，正右手捏诀，穿过人群来到周楚然身前，历声道：“青山之内，不得随意浮空或御剑飞行，我念你是新生，又是初犯，小惩大戒。你若知错，我便收了阵法。”
阳瑞雪随着云蔚行礼，偏过头悄声问道：“哎，那阵法，是这位师尊布下的吗？”
陆悠鸣低声接过话头：“不是的。这是青山护山大阵附带的效果，一旦察觉有人非法浮空御剑，便会强行镇压，引来师尊管教。我离家之前，家父千叮万嘱，让我不要在青山内使用飞行法器。她……或许是一时忘了吧。“
孙致徽抱怨道：“这么麻烦？青山这么大，每日都得步行往返，只怕还没学成我便要累瘦一圈了。”
那边周楚然已被青瑚放出，她一得自由，便大踏步蹬回“浮香”楼，“砰”的一声关起大门，以示不满。
青瑚倒当作没看见，一手背后走到云蔚面前：“椅子是怎么回事？”
另外三人面色一白，只听云蔚道：“大概是被搬出来晒太阳，然后忘记收了。”
那三人连忙点头，青瑚却是听送来的杂役说了当时情形，心想申时三刻哪来的太阳，再说谁会把椅子丢得七零八落地晒太阳？
她看破不说破，引了一道流光注入云蔚手中的玉牌：“破损的椅子，我让人修好了，别再有下次了。”
云蔚躬身应道：“是。多谢师尊。”
青瑚抬手，轻轻在云蔚肩头一顿，缓步离开。
“嘿。”有人在身后拍了云蔚的另一边肩头，“你也是住在‘浮香’么？”
四人回头，见一位短发少女身着白练裙，深红上衣勾勒姣好身形，右肩挎着一只半人高的深色口袋，腕上一串铃兰花形小金铃轻灵悦耳。她一张白净的娃娃脸，双眼灵慧，澄静如水。
她大方利落地自我介绍：“我叫梁静，出身樱澜涧。先前刚从宗门秘境中出来，不小心伤了头发，刚才差点赶不上入门，又在山上迷了路，幸好碰见那位青瑚师尊，她顺路带我过来的。”
樱澜涧，是两湖地区的一个小宗门。在周围各大门派的光辉下，很少人知道樱澜涧的存在。所谓樱澜涧的秘境，传说是一座与世隔绝的樱花溪谷，樱澜涧的弟子大多在内修行，很少在外走动。
与青山的护山大阵一样，樱澜涧的秘境也需要信物才能进入，所以外人即便知晓也很难寻访，更别说拜师了。
阳瑞雪藏不住话：“天哪，我居然见到活的樱澜涧弟子了，来青山真的啥都能碰见啊！”
五人互通了姓名，结伴回到“浮香”楼，大堂空无一人，倒是木桌被劈成了两半。
云蔚默不作声地将桌子也收进玉佩，五人到了二楼，西南角的隔间同样被下了禁制，唯见浑白云雾。
阳瑞雪和周楚然是同乡，高声招呼了几下，周楚然躲着不出来，阳瑞雪给梁静简单介绍了便作罢。
只剩了周楚然和阳瑞雪之间的隔间，梁静欣然入住。
孙致徽和陆悠鸣都是拜在青初门下，所以两人更为亲近，连着住在东南的两间。五人各自休整，云蔚也解开阵法，取了用品准备去洗漱。
虽然玉牌内也存着一套必需品，但日常所用的脸盆、毛巾等等，她还是规整地摆在房间内衣柜边上，方便取用。
“那个，云蔚！”梁静在屏风后探出半个身子，“为何没有浴室？”
云蔚端着脸盆正要出去，便约道：“在女寝十楼正中间，有一处浴场，以阵法连通喷泉之水，可以调节温热。浴场全天开放，有十六个单间可以同时洗浴。要一起去吗？”
“好！”
“我也去！”
“麻烦你带路啦！”
“谢谢云蔚！”
一呼百应，让云蔚有种被友情包围的错觉。
她在青山与人为友的经验太少，竟是很久以后才想明白，她们今日可以对自闭的周楚然不管不顾，日后云蔚受难，她们当然也会明哲保身，袖手旁观。
翌日卯时，钟楼鸣声叫起。
卯时三刻，新生们渐渐向山顶正殿的殿前广场汇集，几名外门弟子身穿青色祭服，在登山道近终点的位置和各个路口指引方向，以防踩踏等意外发生。
云蔚昨日从白琼那听说，今年约有新生一百五十多人，虽然通往山顶的路只有一条，但好在登山道宽阔，殿前百丈修得格外规整大气，拾阶而上，不禁多了些朝拜的庄严。
殿前广场东西两侧各有一座一丈余高的告示栏，由整块石碑雕刻而成，后头的柏树被修剪成半人高的小圆球，一丛丛直铺到山崖边缘。最东边山崖上盘踞着一株苍松，主干向外蜿蜒，松枝朝内生长。依松傍柏处，有一块雕刻成蒲团状的大石头，石蒲的东面用隽秀行书题字“悬山”，不知是松名，还是景名。
坐在石蒲上，视野极好，可赏日出，观云海。崖下梅花开时，偶有暗香来。
最妙的是，若非近前，否则看不到柏后有人。
为难的是，等她走进柏丛，才发现石蒲上坐着另一个人。
脚下松麟发出轻微的响声，云蔚低头，新雪上有一路浅浅的脚印。按今晨的雪量估算，他应当是一个时辰前便到了。
那个人自石蒲上站起转身，外门祭服垂坠的青白流苏划成两道弦月，他震惊的同时更为困惑，大概和云蔚在想同一个问题：
他/她是怎么找到这的？
云蔚听闻身后有说话声靠近，只怕那些人再近些便会注意到这里。她来不及多想，用出“疏影横斜”的第一式，闪身到那人身前，拉着他俯身蹲下。
“疏影横斜”，是青山祖师爷青蜀炚当年初登青山时意气所创。彼时青山难攀，他轻身腾挪，有意以山中梅花作为轻功落点，事后将轨迹相连，竟像一树巨大而立体的梅枝图，因此取名“疏影横斜”，为青山十二招中“梅”字第一招。
改良后的招式，集轻功、瞬移、敛息与一体，出招者宛如消失又重现，距离忽近忽远，且很难被判断落点。
青山之内，之所以禁用浮空和飞剑，有一部分原因，是想让青山弟子在山中练习“疏影横斜”。
但最好的练习地点还是“疏影凌云”林，那里的梅花在野生白梅的基础上，又移栽了十几种不同的梅花，相同品种之间的连线便是一式，落点之间的排列组合为变式，完全习得所有招式与变式，这一招才算学成出师。
云蔚用“疏影横斜”，是想让对方知道自己也是青山门弟子；只用第一式，是不想被对方看出自己修为的深浅。
她回眸细瞧，那几人似乎是在告示栏前稍作停留便离开，并未发现柏丛中的脚印，松了口气。
她可不想这处石蒲被更多人发现。不如说，这石蒲不在门派地图里标注，本身就是一个有缘之人才可发现的宝地。
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的。
她转回来，抬手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左侧颈后，才发觉自己一直握着他的手腕。
她像被烫着一般弹射松手，双手合十，埋头小声道：“抱歉抱歉。我只是……”
他用另一只手打了个响指，一道青山隔音阵法以石蒲为界，将两人笼罩在内。
他的声音犹如夏风挽竹，让人心生明快：“不必道歉，我也不希望被别人发现。”
“诶？”云蔚抬眸，双手食指还搭在嘴边，对上他眼里映出的自己，显得格外痴傻。
他生着一双柳叶眼，眼中有神无情，将原本柔和的面容衬出三分冷峻。一样的外门弟子祭服，他却穿得格外挺拔好看。
都说君子如竹，今日终于见识到了。
他让出一半位置，盘膝坐好：“离典礼开始还有半刻钟，你来这不也是为了修炼么？”
“诶，对！”
云蔚简直要咬到自己的舌头。
这算什么！她可从来没有和人这么近距离待过！还是个同龄男子！
孤僻惯了，说都不会话了。
幸好蒲团足有三人宽，她朝边上挪了挪，长呼一口气，静心修炼。
青山门修的是寒冰诀。
青山地处北方，临近极寒北域，常年飘雪，雪水汇作煦江，可山巅积雪似乎是终年不化的。
寒冷与冰雪得天独厚，非常非常适合修炼寒冰诀。
而修炼寒冰诀的人不畏寒，因此青山统一的制服，都是山下春秋季节的样式，简单轻便，唯独祭服添了许多绣纹，也分许多层次，以示庄重。
云蔚成为外门弟子时，是有两套外门祭服的。
可她今天临近出门时，临时决定换了一套天蓝色便服，只为了和舍友一同出门时，不被别人当成引路的外门弟子。
她本不在意衣着，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只穿青山弟子服饰和几套简单相似的便服。
可是一见到周楚然，昨日被当面冒犯的情形历历在目。若不是后来周楚然一直闷在房间里不出来，云蔚是一定会继续和她理论的。
周楚然却半句道歉都没说，甚至像是并未受过青瑚的训诫，也不曾当众丢脸，只换了一身灿烂的郁金裙，披着白鹭蓑，左右拥簇着身穿水红坎肩的孙致徽和裹着貂皮大氅的阳瑞雪，便昂首挺胸，款款走出“浮香”，才“哎”了一声，像是在叫唤跟随的下属：“青山的早饭在哪儿吃啊？”
陆悠鸣外罩青凤裘，陪在孙致徽身侧，梁静系着银鼠领，闻言也看向云蔚。
周楚然没有回头，但对现在这个场景很满意。
殷云蔚走在银鼠领、青凤裘、白鹭蓑、水红坎肩和貂皮大氅之后，一身天蓝秋装，单薄得像个可怜的侍女。
同寝的另外五人都来自外宗，对青山不熟，理应由云蔚领路。
可周楚然这个问法，硬是将云蔚贬低了一层。
云蔚没当场发作，扯下腰间玉牌注入寒气，地图影像浮现，不远处闪着的那处光斑，便是“香雪海”内的食堂“林禾”。
周楚然见缝插针：“呀，你都在青山待多少年了，还需要用地图么？”
云蔚面色一僵。
她本不想接话，可她即便再不知该如何与人相处，也晓得这时应当作为向导引路。
一次两次可以，三番五次就麻烦了。不如一并展示玉牌的地图用法，授人以渔。
连这也要挤兑，周楚然未免有些过分。
云蔚如鲠在喉，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不要在意。
其他人连忙插科打诨地岔开话题，暗道这两人是什么冤家，拜在同一师门、住在同一件屋竟还如此针锋相对。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青寒的弟子，青寒名声在外，日后修炼若有疑问还得向她们请教不说，近在眼前的，是她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需依仗青山外门出身的云蔚。
而那个周楚然又岂是好惹的？青山的规矩说犯就犯，护山大阵她也敢对着砍，那一身行头和做派，得多受家中和瀛洲的宠爱？她有狂妄的资本，别人便先丢了和她对着干的勇气。
再者说来，周楚然为难的又不是她们，她们何必与她为敌？
只要打起来别溅她们一身血就行。
出了“暗香堂”，六人随着人潮走向“林禾”，排队花了点时间，边聊边吃更是耗时。
来殿前广场的路上，另外五人抱怨山路难行，暗骂为何不能御剑，慢吞吞地说三道四，云蔚不愿再等，向身旁相对好说话的梁静说明路线，让她们跟着没穿青山服饰的大多数人走就是了，实在不行就请值守的外门弟子指路。
然后她按照自己的步调离开，把她们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广场上早到的人忙着交际，云蔚只想在柏崖石蒲寻个清净，不曾想竟扰了另一个人的清净。
真是抱歉。
“当——”
辰时的第一声报钟响起，云蔚和身边人同时睁开眼睛。
他没有着急收阵法，而是转头认真对云蔚道：“不管遇到了什么瓶颈，都不要在修炼时结下心结。”
“当——”第二声钟响。
云蔚奇怪：“嗯？”
“眉心。”他站起来，一边抚平衣裳褶皱，一边道，“你修炼时眉头紧锁，像是有事烦心。若是修炼进度不佳，欲速则不达；若是心绪不宁，请先排解静心。”
“当——”
“呃，谢……”
“我走了。”他收了阵法，一样用“疏影横斜”，绕着殿前广场的边缘离开。云蔚不敢再耽搁，也沿广场东南角连施几招。
“当——”
她重新出现在广场南侧登山道的最后一级台阶。
石阶两侧的外门弟子都没注意到她，她已再直行闪现到队伍的最末位。
“当——”
五声钟响，典礼正式开始。
四年前，云蔚以外门弟子的身份参加过相同的迎新典礼，依稀对流程还有些印象。
先是掌门青籧宣布开始，然后青鸿师尊负责长篇大论，主要都是说些欢迎、寄语、憧憬之类的。首席大弟子青谦宣读门规，不过都是拣最要紧的简短说明，详情已经通过玉牌发放给每位弟子。
诸位长老和师尊只是在典礼上露个面，稍后与所收弟子约定拜见时间，这时会让新生与师兄师姐们相见。
像青寒师尊这边，大概会为新生指定教习的师兄师姐，青寒本人则每旬集体召见一次，让每人依次展示自己所学，进退与否，有目共睹。若有疑难，或商议解决，或点拨指路。
云蔚在半个时辰前，收到青寒的玉牌传音：“今日未时，东篱小筑‘盘金阁’见。”
也就是说，迎新典礼后，除去午饭，还有大约两个时辰的空闲。
云蔚向前张望，一百多人排成十列方阵，服饰各异，偶尔有一两名身穿外门祭服的，也被东侧第三列和第四列前排几人的华服衬得简朴暗淡。
白鹭蓑，青凤裘，银鼠领站成一列，旁边是貂皮大氅、水红坎肩。
再前面那人富贵得很低调，墨绒滚边的水墨披风，头带系发，垂着两条缎面银丝飘带，下坠指尖大小的珍珠，在北风里轻轻摇动。
至少，不是特别鲜明的色彩。
不会引人生厌。
云蔚收回视线，余光惊觉，方才那人就站在自己身边。
一颗柚子大的夜明珠悬于屋顶，柔和光芒让室内亮如白昼。两张八仙桌大小的黑漆木桌被推到堂内东北角，也就是她的单间正下方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占了大半空间的琉璃曲水流觞，下铺白绒毛毯，设五墩配套同色方凳，凳面柔软而温暖，四位同龄少女坐着极为舒适。
主位那人身披白鹭蓑，内着霞色衣裳，在夜明珠的光辉下，雾裳光华流转，像是天边的云彩真的被她拿来制成衣衫。她放下茶杯，腕上金钏叮咚作响，指尖与樱唇用同种殷红妆点，瓜子脸瘦长，鼻梁高挺，双眼圆而长，纤眉入鬓，眉间描着鲜红花钿，墨发高挽，斜插银珠篦，另有两根银宝钗自斜下方与之呼应。
她见了云蔚，略一挑眉，笑容微敛，漠然而轻蔑：“哦？我就说嘛，青山这等百年名门，怎可能让我们亲自洒扫寝室？这不，来人了。”
她下首左侧坐着一碧一绯两位少女，靠外的碧罗袍少女头戴金鬓钿，只将两侧墨发向后绾个圆髻，金鬓钿分出一长一短两缕金线与髻尾相连，髻下细密金珠长至腰间，坠着三枚金色凤尾，随着她左转望来，凤尾与披垂的长发飘摇成优美的曲线。
她一双杏眼上下细细打量云蔚，认出她的衣着与今日山下维持秩序的青山弟子相同，想着对方既然是同门，虽然只是外门，但先来后到，自己也该尊敬一些，于是站起身来行了半个同辈见面礼，柔声问道：“这位……师姐，请问有什么事吗？”
云蔚正要回礼，却听人喝道：“陆悠鸣你傻了吧？她是外门弟子，我们是内门，论修为比她高了不知多少，该叫师妹！”
说话的是与轻朱绯袍对坐的栗襦栀裙少女，身形丰满，面若银盆，双颊透红，眼若乌色珍珠。她朱唇微张，露出整齐银牙，分明在笑，却疏离得像是隔了一道天堑。
那绯袍少女在陆悠鸣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头上珊瑚翘较她的浓眉墨眼更为惹眼，人也是个炮仗脾气，大声喝道：“喂，没事别来打扰，我们在等没到的那位舍友呢！”
云蔚奇怪道：“这间屋子只住五个人吗？”
摆着五个凳子，又说没到的人只有一位，云蔚自然如此发问。
主位端坐着的霞衣少女似乎特别冷，垂眸给自己续了杯热茶，又拢了拢肩头微微滑落的白鹭蓑，洁白的白鹭长羽在光下活过来似的，云蔚错眼以为自己在看白鹭梳羽。
“白鹭”却长着人脸，懒懒地口吐人言：“楼上只有五间空房，东北角空无一物，似是被人施了空间秘法。青山也真是好笑，屋子缺了便缺了，平白施个障眼法，这不是掩耳盗铃么？”
栗色与绯色两位少女嗤笑起来，栗襦少女声音甜糯，嗓音却不小，附和主位少女玩笑道：“可说呢，要不是那块地封着，我就将自己的床位挪过去了，不然谁住西北角呀！”
陆悠鸣仍朝云蔚站着，被栗襦少女呵斥后，她有些尴尬，绯袍少女拽了拽她的袖袍，便顺势默默坐下了。
主位少女抬眼“啧”了一声：“你还站着做什么？若是洒扫，日后挑我们不在的时辰今早来，今儿个我们都亲自动手规整好了，下次若还劳烦我们，我可要……”
“青山门的杂役不会进入寝室，因为无论来此求学的人是贫贱还是富贵，都只能自己打理起居。”
云蔚不耐烦听她胡扯，又不想自己太过嚣张，让外人误以为青山弟子仗势欺人，所以声音平和地打断。
“就像诸位小姐的仆役不能以仆役身份进入青山，除非他们是来入门成为青山弟子，而一旦成为弟子，那便没有身份之别。”
绯袍少女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砸：“你谁啊，话这么多！”
云蔚摘下腰间六角雪花玉牌，牌面向外，掌心寒气唤出牌中的弟子信息：“殷云蔚，青寒师尊门下弟子。除夕祭礼之前，我的住所，也在这座‘浮香’里。”
四人惊异错愕，绯袍少女最先大叫起来：“哦！原来你便是青寒师尊新收的弟子！久仰师尊大名，我早前便想拜访师尊，但师尊严苛之名在外，小妹心生胆怯，所以最终投在青初师尊门下。小妹名唤孙致徽，你叫我致徽便好！”
她面露喜色，这喜却不是欢喜，而是有些揶揄和兴奋，双眼含笑瞟向僵住的主位，给云蔚介绍道：“这位也是青寒师尊的弟子，周楚然，瀛洲出身，习的是‘峒音律’，只看她一身法衣法宝，便晓得她在宗门是如何备受宠爱。我们方才便是在缠着她说瀛洲的趣事呢！”
周楚然用尽力气凝住微笑：“怎么不早说。”
云蔚和周楚然都看出来，孙致徽这是在刻意给她难堪，毕竟周楚然先入为主将云蔚贬作杂役，而“杂役”竟是她同门同辈，这岂不是将她自己也说了进去？另外，青寒师尊可是出了名的严谨守礼，周楚然身为她的弟子，竟然连青山弟子如何起居都不晓得，还被当众打脸，真是尴尬至极。
云蔚倒没觉得自己哪里做错，正巧，周楚然不仅也这么觉得，而且认为这是殷云蔚故意落她的面子。
周楚然将殷云蔚和孙致徽两笔账记在心里，感激身边的阳瑞雪及时转了话题：“听你的意思，这里是六人寝？”
云蔚点点头。
陆悠鸣怯怯道：“可是，只有五张床啊。我们已经将各自的铺位都收拾好了……”
云蔚握着玉牌，伸出食指指向东北角的原配木桌：“那个地方。”食指带着四人的目光往上看，“正对着的位置，便是我的房间。”
孙致徽咂舌：“阵法是你设的？！”
云蔚点头：“嗯。”
那四人五味杂陈。她们先前有心破阵，却找不到门道，只得归咎于青山，这才有了周楚然那番可笑的说辞。
只是一个新晋的内门弟子都能随便施展如此神通，青山阵法，当真名不虚传。
云蔚不知道她们为何沉默，只觉得太安静了，便补了一句：“嗯，为了防尘。”
三天前，云蔚在“香雪海”管理房领取住所，当值的青瑚师尊将云蔚玉牌中的住处信息由“照影园”变更为“暗香堂·浮香”，闲谈时说“浮香”小楼上回满员，还是在五年前，有六位出身不同的女弟子一同通过留山考核，一直到今年年初最后一名弟子学成下山，她们都住在“浮香”，感情甚笃。
“浮香”空了大半年，云蔚打扫起来犹如开荒，直感叹冰天雪地怎会有如此多的灰尘。
她将大堂、二楼中廊和自己的单间收拾干净，住了两天，今日卯时出门前，她对着五个空单间直摇头，心想她们打扫起来难免殃及池鱼，于是设下阵法将自己的房间隔绝开来。
原本只想着防尘，没想到福至心灵，无意间保住了自己的房间。
大堂原本配备的桌子孤零零地塞在角落，云蔚打量一圈，没看到那六把椅子：“椅子呢？”
周楚然拉长了音调，冷冷道：“占地方，扔屋后草丛里了。你要的话就捡回来吧，害我白废法力丢出去。”
云蔚当真转身朝外走去。她回来的时候没看到外面有什么椅子，多半是被傍晚洒扫公共区域的杂役送回管理处了。
“哎！你真去啊！”阳瑞雪连忙跟上，“别生气嘛，我也不知道那桌子是你的，更不知道还有椅子，我来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
陆悠鸣追在云蔚另一侧：“我和致徽到得早，是我们没看住，在楼上一会儿的功夫，下来就变样了。”
孙致徽在后头掐着眉心，叹了口气，也跟了出来。
云蔚不知道自己的面无表情在黑夜里十分恐怖，但她们一行四人排成菱形向外大步流星，倒是把路过的新生吓了一跳，两三人聚在一起，分别环抱浴盆，以袖遮面，小声议论她们干嘛去呢。
孙致徽上前一步拦着她：“你去哪？这么点小事儿不至于告状吧！”
周楚然不知什么时候飘到四人身后，抱着手臂，一副冷脸看戏，居高临下地俯视：“就是。你也忒小题大做了。”
一道寒芒自女寝十楼外飞速射向周楚然，她眼尖侧身闪避，却被另一道随之而来寒芒逼得腾空升高，又像飞蛾扑火般撞上了头顶的一顶透明大碗，碗口朝下，将她整个盖了下来。
她“哼”了一声抽出发间银簪化成锋利短剑，对封住她的碗状阵法连砍十几刀，阵法丝毫无损，她气得怒目环视：“是谁！给我出来！”
阵法原本与她同高，她骂了一声后，倒像是有人下压阵法，让她无法直身站立，曲着膝盖高举短剑，双手用力也抵抗不了阵法的压迫，在阵内跪坐下来，衣衫被融化的雪水污了膝头和裙摆。
云蔚向外躬身行礼：“见过青瑚师尊。”
来人一身深青长袍，腰坠一枚三指大小的青囊，包裹着一个沉重的四方物体。她头戴碧云冠，面容柔美，不怒自威，正右手捏诀，穿过人群来到周楚然身前，历声道：“青山之内，不得随意浮空或御剑飞行，我念你是新生，又是初犯，小惩大戒。你若知错，我便收了阵法。”
阳瑞雪随着云蔚行礼，偏过头悄声问道：“哎，那阵法，是这位师尊布下的吗？”
陆悠鸣低声接过话头：“不是的。这是青山护山大阵附带的效果，一旦察觉有人非法浮空御剑，便会强行镇压，引来师尊管教。我离家之前，家父千叮万嘱，让我不要在青山内使用飞行法器。她……或许是一时忘了吧。“
孙致徽抱怨道：“这么麻烦？青山这么大，每日都得步行往返，只怕还没学成我便要累瘦一圈了。”
那边周楚然已被青瑚放出，她一得自由，便大踏步蹬回“浮香”楼，“砰”的一声关起大门，以示不满。
青瑚倒当作没看见，一手背后走到云蔚面前：“椅子是怎么回事？”
另外三人面色一白，只听云蔚道：“大概是被搬出来晒太阳，然后忘记收了。”
那三人连忙点头，青瑚却是听送来的杂役说了当时情形，心想申时三刻哪来的太阳，再说谁会把椅子丢得七零八落地晒太阳？
她看破不说破，引了一道流光注入云蔚手中的玉牌：“破损的椅子，我让人修好了，别再有下次了。”
云蔚躬身应道：“是。多谢师尊。”
青瑚抬手，轻轻在云蔚肩头一顿，缓步离开。
“嘿。”有人在身后拍了云蔚的另一边肩头，“你也是住在‘浮香’么？”
四人回头，见一位短发少女身着白练裙，深红上衣勾勒姣好身形，右肩挎着一只半人高的深色口袋，腕上一串铃兰花形小金铃轻灵悦耳。她一张白净的娃娃脸，双眼灵慧，澄静如水。
她大方利落地自我介绍：“我叫梁静，出身樱澜涧。先前刚从宗门秘境中出来，不小心伤了头发，刚才差点赶不上入门，又在山上迷了路，幸好碰见那位青瑚师尊，她顺路带我过来的。”
樱澜涧，是两湖地区的一个小宗门。在周围各大门派的光辉下，很少人知道樱澜涧的存在。所谓樱澜涧的秘境，传说是一座与世隔绝的樱花溪谷，樱澜涧的弟子大多在内修行，很少在外走动。
与青山的护山大阵一样，樱澜涧的秘境也需要信物才能进入，所以外人即便知晓也很难寻访，更别说拜师了。
阳瑞雪藏不住话：“天哪，我居然见到活的樱澜涧弟子了，来青山真的啥都能碰见啊！”
五人互通了姓名，结伴回到“浮香”楼，大堂空无一人，倒是木桌被劈成了两半。
云蔚默不作声地将桌子也收进玉佩，五人到了二楼，西南角的隔间同样被下了禁制，唯见浑白云雾。
阳瑞雪和周楚然是同乡，高声招呼了几下，周楚然躲着不出来，阳瑞雪给梁静简单介绍了便作罢。
只剩了周楚然和阳瑞雪之间的隔间，梁静欣然入住。
孙致徽和陆悠鸣都是拜在青初门下，所以两人更为亲近，连着住在东南的两间。五人各自休整，云蔚也解开阵法，取了用品准备去洗漱。
虽然玉牌内也存着一套必需品，但日常所用的脸盆、毛巾等等，她还是规整地摆在房间内衣柜边上，方便取用。
“那个，云蔚！”梁静在屏风后探出半个身子，“为何没有浴室？”
云蔚端着脸盆正要出去，便约道：“在女寝十楼正中间，有一处浴场，以阵法连通喷泉之水，可以调节温热。浴场全天开放，有十六个单间可以同时洗浴。要一起去吗？”
“好！”
“我也去！”
“麻烦你带路啦！”
“谢谢云蔚！”
一呼百应，让云蔚有种被友情包围的错觉。
她在青山与人为友的经验太少，竟是很久以后才想明白，她们今日可以对自闭的周楚然不管不顾，日后云蔚受难，她们当然也会明哲保身，袖手旁观。
翌日卯时，钟楼鸣声叫起。
卯时三刻，新生们渐渐向山顶正殿的殿前广场汇集，几名外门弟子身穿青色祭服，在登山道近终点的位置和各个路口指引方向，以防踩踏等意外发生。
云蔚昨日从白琼那听说，今年约有新生一百五十多人，虽然通往山顶的路只有一条，但好在登山道宽阔，殿前百丈修得格外规整大气，拾阶而上，不禁多了些朝拜的庄严。
殿前广场东西两侧各有一座一丈余高的告示栏，由整块石碑雕刻而成，后头的柏树被修剪成半人高的小圆球，一丛丛直铺到山崖边缘。最东边山崖上盘踞着一株苍松，主干向外蜿蜒，松枝朝内生长。依松傍柏处，有一块雕刻成蒲团状的大石头，石蒲的东面用隽秀行书题字“悬山”，不知是松名，还是景名。
坐在石蒲上，视野极好，可赏日出，观云海。崖下梅花开时，偶有暗香来。
最妙的是，若非近前，否则看不到柏后有人。
为难的是，等她走进柏丛，才发现石蒲上坐着另一个人。
脚下松麟发出轻微的响声，云蔚低头，新雪上有一路浅浅的脚印。按今晨的雪量估算，他应当是一个时辰前便到了。
那个人自石蒲上站起转身，外门祭服垂坠的青白流苏划成两道弦月，他震惊的同时更为困惑，大概和云蔚在想同一个问题：
他/她是怎么找到这的？
云蔚听闻身后有说话声靠近，只怕那些人再近些便会注意到这里。她来不及多想，用出“疏影横斜”的第一式，闪身到那人身前，拉着他俯身蹲下。
“疏影横斜”，是青山祖师爷青蜀炚当年初登青山时意气所创。彼时青山难攀，他轻身腾挪，有意以山中梅花作为轻功落点，事后将轨迹相连，竟像一树巨大而立体的梅枝图，因此取名“疏影横斜”，为青山十二招中“梅”字第一招。
改良后的招式，集轻功、瞬移、敛息与一体，出招者宛如消失又重现，距离忽近忽远，且很难被判断落点。
青山之内，之所以禁用浮空和飞剑，有一部分原因，是想让青山弟子在山中练习“疏影横斜”。
但最好的练习地点还是“疏影凌云”林，那里的梅花在野生白梅的基础上，又移栽了十几种不同的梅花，相同品种之间的连线便是一式，落点之间的排列组合为变式，完全习得所有招式与变式，这一招才算学成出师。
云蔚用“疏影横斜”，是想让对方知道自己也是青山门弟子；只用第一式，是不想被对方看出自己修为的深浅。
她回眸细瞧，那几人似乎是在告示栏前稍作停留便离开，并未发现柏丛中的脚印，松了口气。
她可不想这处石蒲被更多人发现。不如说，这石蒲不在门派地图里标注，本身就是一个有缘之人才可发现的宝地。
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的。
她转回来，抬手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左侧颈后，才发觉自己一直握着他的手腕。
她像被烫着一般弹射松手，双手合十，埋头小声道：“抱歉抱歉。我只是……”
他用另一只手打了个响指，一道青山隔音阵法以石蒲为界，将两人笼罩在内。
他的声音犹如夏风挽竹，让人心生明快：“不必道歉，我也不希望被别人发现。”
“诶？”云蔚抬眸，双手食指还搭在嘴边，对上他眼里映出的自己，显得格外痴傻。
他生着一双柳叶眼，眼中有神无情，将原本柔和的面容衬出三分冷峻。一样的外门弟子祭服，他却穿得格外挺拔好看。
都说君子如竹，今日终于见识到了。
他让出一半位置，盘膝坐好：“离典礼开始还有半刻钟，你来这不也是为了修炼么？”
“诶，对！”
云蔚简直要咬到自己的舌头。
这算什么！她可从来没有和人这么近距离待过！还是个同龄男子！
孤僻惯了，说都不会话了。
幸好蒲团足有三人宽，她朝边上挪了挪，长呼一口气，静心修炼。
青山门修的是寒冰诀。
青山地处北方，临近极寒北域，常年飘雪，雪水汇作煦江，可山巅积雪似乎是终年不化的。
寒冷与冰雪得天独厚，非常非常适合修炼寒冰诀。
而修炼寒冰诀的人不畏寒，因此青山统一的制服，都是山下春秋季节的样式，简单轻便，唯独祭服添了许多绣纹，也分许多层次，以示庄重。
云蔚成为外门弟子时，是有两套外门祭服的。
可她今天临近出门时，临时决定换了一套天蓝色便服，只为了和舍友一同出门时，不被别人当成引路的外门弟子。
她本不在意衣着，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只穿青山弟子服饰和几套简单相似的便服。
可是一见到周楚然，昨日被当面冒犯的情形历历在目。若不是后来周楚然一直闷在房间里不出来，云蔚是一定会继续和她理论的。
周楚然却半句道歉都没说，甚至像是并未受过青瑚的训诫，也不曾当众丢脸，只换了一身灿烂的郁金裙，披着白鹭蓑，左右拥簇着身穿水红坎肩的孙致徽和裹着貂皮大氅的阳瑞雪，便昂首挺胸，款款走出“浮香”，才“哎”了一声，像是在叫唤跟随的下属：“青山的早饭在哪儿吃啊？”
陆悠鸣外罩青凤裘，陪在孙致徽身侧，梁静系着银鼠领，闻言也看向云蔚。
周楚然没有回头，但对现在这个场景很满意。
殷云蔚走在银鼠领、青凤裘、白鹭蓑、水红坎肩和貂皮大氅之后，一身天蓝秋装，单薄得像个可怜的侍女。
同寝的另外五人都来自外宗，对青山不熟，理应由云蔚领路。
可周楚然这个问法，硬是将云蔚贬低了一层。
云蔚没当场发作，扯下腰间玉牌注入寒气，地图影像浮现，不远处闪着的那处光斑，便是“香雪海”内的食堂“林禾”。
周楚然见缝插针：“呀，你都在青山待多少年了，还需要用地图么？”
云蔚面色一僵。
她本不想接话，可她即便再不知该如何与人相处，也晓得这时应当作为向导引路。
一次两次可以，三番五次就麻烦了。不如一并展示玉牌的地图用法，授人以渔。
连这也要挤兑，周楚然未免有些过分。
云蔚如鲠在喉，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不要在意。
其他人连忙插科打诨地岔开话题，暗道这两人是什么冤家，拜在同一师门、住在同一件屋竟还如此针锋相对。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青寒的弟子，青寒名声在外，日后修炼若有疑问还得向她们请教不说，近在眼前的，是她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需依仗青山外门出身的云蔚。
而那个周楚然又岂是好惹的？青山的规矩说犯就犯，护山大阵她也敢对着砍，那一身行头和做派，得多受家中和瀛洲的宠爱？她有狂妄的资本，别人便先丢了和她对着干的勇气。
再者说来，周楚然为难的又不是她们，她们何必与她为敌？
只要打起来别溅她们一身血就行。
出了“暗香堂”，六人随着人潮走向“林禾”，排队花了点时间，边聊边吃更是耗时。
来殿前广场的路上，另外五人抱怨山路难行，暗骂为何不能御剑，慢吞吞地说三道四，云蔚不愿再等，向身旁相对好说话的梁静说明路线，让她们跟着没穿青山服饰的大多数人走就是了，实在不行就请值守的外门弟子指路。
然后她按照自己的步调离开，把她们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广场上早到的人忙着交际，云蔚只想在柏崖石蒲寻个清净，不曾想竟扰了另一个人的清净。
真是抱歉。
“当——”
辰时的第一声报钟响起，云蔚和身边人同时睁开眼睛。
他没有着急收阵法，而是转头认真对云蔚道：“不管遇到了什么瓶颈，都不要在修炼时结下心结。”
“当——”第二声钟响。
云蔚奇怪：“嗯？”
“眉心。”他站起来，一边抚平衣裳褶皱，一边道，“你修炼时眉头紧锁，像是有事烦心。若是修炼进度不佳，欲速则不达；若是心绪不宁，请先排解静心。”
“当——”
“呃，谢……”
“我走了。”他收了阵法，一样用“疏影横斜”，绕着殿前广场的边缘离开。云蔚不敢再耽搁，也沿广场东南角连施几招。
“当——”
她重新出现在广场南侧登山道的最后一级台阶。
石阶两侧的外门弟子都没注意到她，她已再直行闪现到队伍的最末位。
“当——”
五声钟响，典礼正式开始。
四年前，云蔚以外门弟子的身份参加过相同的迎新典礼，依稀对流程还有些印象。
先是掌门青籧宣布开始，然后青鸿师尊负责长篇大论，主要都是说些欢迎、寄语、憧憬之类的。首席大弟子青谦宣读门规，不过都是拣最要紧的简短说明，详情已经通过玉牌发放给每位弟子。
诸位长老和师尊只是在典礼上露个面，稍后与所收弟子约定拜见时间，这时会让新生与师兄师姐们相见。
像青寒师尊这边，大概会为新生指定教习的师兄师姐，青寒本人则每旬集体召见一次，让每人依次展示自己所学，进退与否，有目共睹。若有疑难，或商议解决，或点拨指路。
云蔚在半个时辰前，收到青寒的玉牌传音：“今日未时，东篱小筑‘盘金阁’见。”
也就是说，迎新典礼后，除去午饭，还有大约两个时辰的空闲。
云蔚向前张望，一百多人排成十列方阵，服饰各异，偶尔有一两名身穿外门祭服的，也被东侧第三列和第四列前排几人的华服衬得简朴暗淡。
白鹭蓑，青凤裘，银鼠领站成一列，旁边是貂皮大氅、水红坎肩。
再前面那人富贵得很低调，墨绒滚边的水墨披风，头带系发，垂着两条缎面银丝飘带，下坠指尖大小的珍珠，在北风里轻轻摇动。
至少，不是特别鲜明的色彩。
不会引人生厌。
云蔚收回视线，余光惊觉，方才那人就站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