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蔚和骆昀虬端着餐盘在“林禾”二层的窗前落座,菜是一样的,骆昀虬另拿了两个馒头一碗咸粥,云蔚盛了一两米饭。

    “香雪海”位于青山雪线,遍植白梅,花开时节真是应了那句诗:“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此时的“香雪海”却是光秃秃的,大片积雪倒是与白梅颜色无二。居住在此的女弟子颇多,不知是哪年隆冬时节,有人在梅梢上挂了一只香包,气味与白梅非常相似,引得众人循香寻梅,竟真的以为是某株梅树早早地凌寒独自开。

    结果啼笑皆非,倒是不少人效仿,权当在漫长冬日里寻些生机。渐渐地竟演变成青山的习俗之一:往届弟子悄悄地在迎新典礼结束后,将梅花香包藏在树上积雪中,只等晚间新生回寝时,由有心人发现这个众所周知的秘密。

    云蔚坐在窗边,闻见淡而清远的绿梅香气,不由会心一笑,正想和他当趣事提起,却见他坐得端正,夹起冬笋的动作小心翼翼,有些迟疑和虔诚,像是好奇它的味道,又有些担忧“万一不好吃怎么办”的样子。

    云蔚从他骤然舒展的眉头和突然清澈的双眼确定,他一定是第一次吃鱼香肉丝。

    青山门建派至今,除了弟子众多,高手云集之外,后勤也发展得十分壮大。

    “照影园”是青山之内最大的一处建筑群,收容外门弟子数百人,光是食堂便分了三个,“沁心”位于外门女寝之后,各式早点和夜宵十里飘香,大多是清淡的粥面和家常小菜;“雅楸”在大堂之外设有包厢隔间,专做午晚正宴,“莘泽”则是从正午一直开到戌时,炒菜现点现做,与“雅楸”之间的区别,类似寻常客栈里单人打尖和酒楼多人设宴,各大菜系均有涉猎,无论弟子来自何处,都能尝到家乡风味。

    而专供内门弟子饮食的“林禾”,卯时至戌时不歇,布局和“莘泽”大同小异,基础菜式相似,添了一些相对稀少难得的食材制成的美食,比如这道来自蜀中的鱼香肉丝,木耳和鸡肉常见,难得的是加急运来的新鲜冬笋,只供数月,过时不候。

    眼看他大快朵颐,却在吃锅贴时如同嚼蜡,一鼓作气塞完,再猛喝几口咸粥,似乎是不太喜欢的样子。

    云蔚忽然猜想,他是不是因为自己提起才选的这两份菜。

    骆昀虬离家不久,便被人骗去大半钱财,在前往青山途中,常常风餐露宿。

    支撑他不远千里来到青山的是替父报仇的念头,成为弟子后,他也没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每顿饭吃三个拳头那么大的馒头,喝一碗咸粥,活着就行。

    他不是没看见琳琅满目的菜肴,只是他没有进食的欲/望。

    青竹看不了他面黄肌瘦,隔一段时间必定给他送一锅参鸡汤,且得让人盯着他趁热吃,这才让骆昀虬健康长大。

    骆昀虬一直觉得自己不喜欢吃饭,是因为不想在食堂浪费时间,所以经常一个人到点吃饭,吃完就走,绝不拖延。

    他这独来独往的做派,吓退了一众想要亲近和结交的人,正巧他也不愿在这些事上浪费时间,一举两得,他有更多的时间用于修炼、外出做任务和追查父亲旧事。

    可当他放下筷子,习惯性地偏头望向窗外天色,忽然察觉自己忘记了时间。

    对面坐着殷云蔚,她谈起吃食来滔滔不绝,饭才动了一半,话却说了不少。

    她同样敏锐细心,见他移开目光,上一句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煲仔饭,下一句却戛然而止:“啊,你吃好了可以先走,抱歉,耽误了你的时间。”

    他才终于明白,自己不喜欢吃饭,是因为没了在饭桌上一起谈天说地的人。

    久远的记忆被血污和黑夜掩埋在识海深处,那是四岁还是五岁?总之是母亲在世时,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母亲总是变着法儿地做出世界上最好吃的菜肴,父亲赞不绝口,直说每道菜都有先贤典故,骆昀虬深信不疑,直到开蒙入学,才知道父亲那些典故都是他自己杜撰,只为了哄母亲高兴。

    母亲虽然早年颠沛流离,却也是知书达理,常带着骆昀虬在父亲的书房,一边陪着骆独舟处理公务,一边教骆昀虬读书识字。

    她怎会不知道故事的真假?只是看破不说破,陪着一起犯傻罢了。

    后来父子二人在饭桌上,总是沉默叹息,欲言又止,渐渐地都习惯风卷残云,好让自己习惯身旁另一个座位空无一人。

    再后来,只剩他一个人。

    等他意识到殷云蔚在他毫无防备时,借由一种莫名的熟悉唤醒这份尘封已久的温暖,已经太迟了。

    倘若她心怀不轨,自己只怕早就中招了。

    可恰恰相反,是他另有所图,有意接近,而他确认她对此一无所知。

    他问心有愧,自觉无颜相对,想借她出于善意铺好的台阶告辞,脱口而出的却是:“没事,我等你一起。”

    一起?

    她是青寒的弟子,去的是东篱小筑。

    他是青竹的门徒,寻的是血海深仇。

    如何“一起”。

    云蔚却没他想得那么长远,只迅速解决残余,和他一起把餐盘送到回收处,再一同走出“香雪海”,与他道别。

    转过身后,她微扬的嘴角缓慢放平,两颊肌肉似乎都笑僵了。

    她并不擅长和人打交道,习惯沉默寡言,但当殷旬、白琼和青瑚都接连预告她会遇见新的伙伴时,她也想过该如何相处。

    同桌吃饭时不能一眼不发,偶尔要提些好吃的饭菜做推荐,当然也不能说得太多,让人误会她是在炫耀青山的饭有多好吃就不好了。

    但早晨和“浮香”的另外五人一起吃的第一顿饭,光听周楚然和阳瑞雪带头挑刺,孙致徽附和。她一个青山出身的人呆在席间,气都气饱了,也不愿浪费唇舌。

    她相信“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青山的饭菜每年都在江湖流传的“弟子食堂最好吃的门派”中高居前三,岂是她们三言两语便能贬低的?

    短时间内,她大抵是不愿主动和她们分享美食的。

    当云蔚看到他只听她提起一句,便真的买了从未吃过的两道菜,即便不喜欢那份锅贴,也没有抱怨,而是勉强自己默默吃完,她很难不触动。

    他应该是对字面上的三种食物都不排斥,才会选择尝试,所以她猜测他或许是不喜欢烹牛肉时的香料味。

    和他说起“沁心”特色的半只鸡米线,他毫无反应。或许是因为“沁心”靠近外门女寝,所以他在外门时不曾去过?

    云蔚一连点了几个“莘泽”和“雅楸”里广受好评的菜,他只闷头吃饭,偶尔抬眸专注地盯着自己,却也是一言不发。

    他该不会是嫌自己太聒噪了吧。

    果然,他放下筷子,侧脸去瞧窗外。

    云蔚心里一沉。

    以往日常办差事和做任务,都有固定的场景,她知道那些场面话应该怎么说、怎么做才合情合理,不失礼数。

    但私下里,除了殷旬和白琼,这么多年,她从未主动和谁说过这么多话。

    她早忘了该如何与人做朋友。

    看见山中女孩子们亲密地挽着手,结伴而行,擦肩而过时,她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她并非孤身一人,在外门时,也曾和一同下山完成任务的伙伴趁机玩耍,像普通人一样逛街,吃零嘴,品茶焚香。

    但她通常是坐在一旁静默听话的那类人,没有见闻,不会聊天,就像在寝室里一样,那道无形的墙,隔开了她与所有人。

    她习惯一个人吃饭,因为这样就不用在意要和别人说什么,也不必在意,自己是不是看起来特别像一座冰山,平白让他人好不容易打热的气氛又显得阴寒。

    可是,原来,无论自己是否沉默,席间的冷寂是不变的。

    她戛然而止:“啊,你吃好了可以先走。”

    垂下眼眸,好像这样就可以压抑内心外溢的失落和哀伤:“抱歉,耽误了你的时间。”

    他的回答饱含礼貌与善意:“没事,我等你一起。”

    她连忙加速吃完,离开时脚下步伐不自觉加快,在“香雪海”外的岔路口道别后,转身终于松了口气的同时,懊悔得差点走在路上就抬手敲自己的脑袋。

    在他看来自己大概就是个好吃懒做,话多长舌,惹人厌烦的蠢货。

    云蔚垂头丧气地沮丧着走向东篱小筑,猛然觉得右前方有一道锐利而毒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止步戒备,却见半张艳丽精致的妆面从小坡之后冒出,来势汹汹。

    待那人更近两步,云蔚才看清那是裹着白鹭蓑的周楚然。

    云蔚惊魂未定,默默沉气静心,一双眼却对着周楚然的视线不退怯。

    周楚然竟也在路中间站定不动,好像在玩山下孩童的“木头人”游戏。

    时辰将近,云蔚着急赴约,周楚然挡在去路不走,云蔚便抬脚登上身旁的小土坡,坡上稀疏地留着数丛枯枝,是早开的夏秋菊凋零后的残余,高度及膝,却不妨碍穿行。

    此处已是东篱小筑的外围菊圃,上半年栽种新苗时,白琼带云蔚来帮着移栽。

    云蔚轻车熟路,却闻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回头一看,竟是周楚然提着裙摆跟来。

    周楚然余光瞥见云蔚停下,正心疼自己新做的青云靴,张口便骂道:“你看看你带的什么路!”

    啊?

    云蔚好气又好笑,合着是周楚然自己不认路,好不容易碰见云蔚却又不好意思说,知道云蔚走的必然是通向“盘金阁”的路,所以又不得不跟来?

    早晨不是教过该如何使用玉牌引路么?她当时说的什么来着?

    再或者,她先前将山边小路让开一条道,不就免了这份苦么?

    云蔚却是不会当面说出来的。反正有些话她说与不说,又有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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