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往前倒退一个时辰。

    迎新典礼结束后,骆昀虬正要下山,却听闻师尊传讯:“你还希望成为青山暗探吗?”

    他同样出身青山外门,玉牌通过寒气与自身相连,而寒气始终流转于体内,因此,玉牌传音,直接响在他的识海里。

    身旁走过的陌生人不明所以,只见他突然转身,改道向青山正殿西北侧的宁折堂走去。

    宁折堂是一处两进院落,院后竹海避寒,从青山之巅一直蔓延到后山雪线,占据青山雪域的四分之一。

    宁折堂主体和整片竹海由长老青竹管辖,青竹日常坐镇宁折堂外间,每日有四名弟子当值,分别协助管理宁折堂竹海的预约修炼时辰、山外任务的派发和完成归档,以及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项。

    骆昀虬虽然同样在外门历练数年后才正式拜青竹为师,但青竹念着旧时情谊,私下教授了他青山十二招中“竹”字三招与“疏影横斜”。

    他知晓青竹的用意:入青山者,唯有内门弟子方可学习青山十二招,但内门弟子必得精心培养,日后继承诸位师尊衣钵,守青山险要,传承招式与秘辛。青竹此举,是想让他留在青山,寻个闲职,有所依靠,一生平安。

    可他志不在此。

    他的父亲骆独舟,在南安郡任文书时遭人暗害,年仅三十便撒手离世,临行前告诉骆昀虬,自己是青山长老青竹的同门小师弟,并将随身长剑悬挂着的六角雪花形玉佩塞在骆昀虬手里,说这是青山的信物,凭此玉牌,骆昀虬可去青山寻求避护,将来习武或考取功名,都由骆昀虬自己做主。

    七岁的骆昀虬在族中长辈的关照下,忙完骆独舟的身后事,在父母合墓前磕头承诺,自己一定要查明真相,替父报仇。

    他辗转来到青山,寒冰诀寒入骨髓,却没冻熄他心中炽焰。他在外门时经常领取任务下山,人间烟火气沾衣不染身,他越来越独立于人群之外,冷眼旁观着,洞察人心。

    母亲在世时,曾和他说过父亲经常彻夜未归是在外查案,他虽然是文书,却有一身武艺,顶天立地,是救人于水火之中的大英雄。

    骆昀虬曾以为那只是母亲的仰慕之词,因为母亲便是被父亲救下的孤女,后来以身相许,才有了他骆昀虬。

    可当他孤身行走在江湖之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得被救者由衷热切地感谢,才晓得父亲奔波于风口浪尖是为了什么。

    一年前,青竹欲收他为内门弟子,他却直拒。

    “请问师伯,家父遇害,是否是因为暴露了他身为青山暗探的秘密?”

    青竹一窒:“你为何如此问?”

    骆昀虬从怀中取出另一枚玉牌,注入寒气,牌面显示四行文字:

    骆独舟。

    师承:青竹(已故)。

    男,祖籍关山。诠新二年,入青山外门;五年,入内门;景阳三年,离山,任南安郡文书。

    隐藏身份:青山暗探。

    青竹没有用寒气御物,而是上前亲手接过。

    这块玉牌年代已久,又因骆独舟生前将其作为玉坠,悬于剑柄,所以六角皆有磨损,玉牌正面还有一道刀痕,从玉牌右上一直划到左下,将六角分作上四下二的两半,背面以薄粉、晴蓝二色玉髓琢出相合的阴文雪花模样,将两半玉牌嵌入其中,缺角补以避寒金,制成一块金镶玉牌。

    青竹抚过那道刀痕,似乎往事浮于眼前:“这是当年师弟下山时,被人缠斗,不慎露出空挡,幸得玉牌挡了一刀。后来回山找师尊修补,是你母亲将家传玉配赠予师弟,用来做修补的底盘。”

    青竹小心地朝玉牌渡入一缕寒气,玉牌没有阵法阻拦,反而从储物空间里飘出来一封遗书:

    “师兄:

    见字如晤。

    吾儿昀虬,尊师好学,聪颖笃信。然开蒙未久便陡遭巨变,为今之计,唯有托付师门,方能护佑昀儿平安长大。万望师兄多加照料,弟九泉之下,感激不尽。

    弟独舟

    临终绝笔”

    青竹痛心疾首,将玉牌放回骆昀虬掌心,推掌合实:“收好。师弟临终前耗尽寒气,解开玉牌的禁制,如今我已为你重新上了一道锁,普天之下,只有你的寒气可以打开它了。”

    青竹缓缓踱步,坐回宁折堂外间主位。此时只有他们二人,所以先前骆昀虬称他为“师伯”而非“长老”。

    青竹娓娓道来:“我与师弟,皆是前任青竹的弟子。青山长老号‘松’‘竹’‘梅’三字,冠以青姓,不论何人接任,都只能以此为名。自开山以来,青松驻‘松涛声’,负责山中戒律刑罚;青梅守藏书阁,掌管典籍档案;而历代青竹,辖宁折堂,专司外务。说白了,山外人的一切事宜,譬如求医问药、请求庇护或仲裁,都由青竹一门接管。

    “青山在外,颇有威望。往来者甚多,青山处事,为求公正,也不能只听上山者的一面之词,久而久之,青竹门下多了一批专门下山核查之人,被称为青山暗探。

    “师弟为人正直,满腔热血,誓要荡尽人间不平事,早年得罪了不少人,最危险的那次,是我把他从血海里捞出来的。”

    青竹说得轻描淡写,但他自个儿也被闪回的记忆晃了神,缓了缓才继续说:

    “师弟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在师门时间不长,却颇得师父青睐。师父不愿独舟人如其名,真的独木难支,于是替他主持婚事,为他在南安郡找了个文职,想让他安家立业,远离江湖事。可是师弟性子倔强,总是将周边事宜查探真切,整理清楚,传信回山,希望能帮上师父的忙。

    “师父临终前,将‘青竹’的名号和身份都传给了我,师弟毫无怨言,只是把从前给师父的信,转交给了我。其实南安郡离青山甚远,天下之大,又并非我青山一家可主持公道,所以师弟的消息,着实……是白费力气。我不愿他痴心错付,所以一一收下,不成想,他或许是在探查途中露了痕迹,又或者被从前的仇家找上门,这才……”

    青竹攥紧双拳,重重叹了一口气:“你是师弟唯一的血脉,他既然将你托付给我,我便不会再让你重蹈覆辙。你若想下山,可以,但卷入江湖纠纷,不行。”

    骆昀虬从前只听过母亲描述父亲救她的情形,骆独舟却从未与他说过江湖旧事,他只能通过记忆中的只言片语,和青山门档案中的寥寥数句来想象父亲的生平。

    青竹同他说了那么多,无非是想将他未说出口的请求堵回去。

    他却心潮澎湃,既为父自豪,又感慨和悲哀。

    他双膝下跪,躬身行大礼:“恳请师父,收弟子为门徒,弟子愿子承父愿,荡尽世间不平事!”

    青竹欲言又止,他可以推辞这一次,又如何能拒下一次呢?

    如今骆昀虬一心扑在旧事,成为青山暗探,是目前唯一让他觉得自己能和骆独舟靠近一点的方式。

    青竹难解,只得拖延道:“一年。一年之内,我教你青山十二招,若你能学成四招,我给你一个成为暗探的机会。”

    骆昀虬大喜:“谢师父!”

    骆昀虬先云蔚半年练成“疏影横斜”,此后苦练“及凌云”“石破天惊”。而竹字第三招“宁折”,正如其名,宁折不弯,玉石俱焚。

    此招太过凶险,青竹虽传授口诀和招式,但反复叮嘱他不可轻用。

    就像云蔚对“石破天惊”只学招式,不动寒气一样,骆昀虬对“宁折”也是如此。

    他与青竹约定的一年之期已到,小雪之日,他得青竹授意,去钟楼改弟子铭牌为内门,只待冬至祭典时接取留山考核任务,通过后便是正式的内门弟子。

    他以为青竹所说的机会是在除夕后,没想到迎新典礼刚结束,便听闻青竹传音。

    骆昀虬欣然赶去宁折堂,青竹第一次将他领进内间。

    内间除了青竹手中灯烛散发光晕,四周漆黑一片,骆昀虬试着外散一缕寒气,竟然像是空无一物,没有边界。

    青竹笑而不语,由他去。

    宁折堂分内外两间,内间的“门”只是空间入口,这处空间,才是“青竹”本人需要直接掌管的场所,里面包含百年之间,历代青山暗探探查的所有山外秘辛,以及最为隐秘的,青山暗探们的名册和档案。

    为防他人私入,内间设置阵法,若无青竹领入,则只能看见一间与外间陈设相似的普通屋子。若是被强行破开阵法,便如坠入虚空深渊,像骆昀虬感知到的那般,无边无际,稍不留神便会迷失在内。

    “到了。”

    青竹说着,小臂以肘为圆心,将灯烛由前向右一递。骆昀虬上前双手接过,透过烛光,终于看清眼前是一座一丈高的书架,布局和藏书阁“静远”间相似。

    青竹在书架中下部抽出一本薄册,交给骆昀虬:“这是师弟作为暗探的档案。我破例提前允你抄录一份,这里面或许能找出仇敌的线索,或许什么也没有。如何利用,由你自己做主,但你要寻仇之前,必须查到确凿证据,报给我看过之后再行动,听明白了吗?”

    骆昀虬喜出望外,双眼明亮,应道:“弟子明白!多谢师父!”

    青竹等他将册中最后一行文字录入玉牌中,将薄册放回原位,说道:“以往暗探的任务,都在此间派发和汇集,我领你来此,是要问你,你真心想成为一名青山暗探,往后余生都以寻求真相为己任吗?”

    “是!”

    “除此之外,你可有其他愿望?”

    骆昀虬有些迷惑,但随即置之脑后,沉声答道:“没有。”

    青竹继续引导:“是真的没有,还是不曾想过?”

    骆昀虬诚然:“弟子不曾想过。”

    果然。青竹不动声色,似是随意地问道:“方才典礼之上,你可知你身旁的女子是何人?”

    他不假思索:“殷云蔚,青寒长老门下弟子。”

    青竹略一挑眉:“你们是熟识?”

    “她应该不认识我。只是昨日去钟楼登记时,她恰好排在我前面。”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青竹负手在书架前来回踱步,思索片刻,忽然问道:“记得为师曾答允,给你一个成为暗探的机会吗?”

    骆昀虬目光炯炯跟随青竹的身影:“记得。”

    青竹停下脚步,回身道:“殷云蔚,八岁入青山,蒙医师殷旬收养,十二岁入外门,十五岁被青寒收为弟子,今年应考内门。”

    骆昀虬等着他的下文。

    “此人犹为孤僻,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往和来历,但凡是她领取的任务,无论山内山外,都完成得漂亮。我们注意她有些时候了,即便不被青寒收徒,我或者青初也是会亲自见一见她的。”

    骆昀虬问:“师父希望弟子查清她是否可以引为暗探?”

    青竹微微点头:“是。”

    “请问师父,何为标准?”

    “家世清白,为人正直,当然,也要有足够的实力,身处危险足以自保。”

    青竹特意补了一句:“倘若实在无法查清过往,你只需注意,与其相处时,她的为人、品性和实力。若她成为暗探,大概会与你结伴完成任务,你要凭自己判断,她是否可以成为你的伙伴。”

    骆昀虬应道:“弟子领命。”

    青竹摆摆手,骆昀虬捧着烛台行礼告退,有烛光引路,他顺利走出内间,烛火见光熄灭,他按照记忆将烛台放回外间桌面。

    骆独舟的档案被抄录在那枚遗物玉牌里,嵌着玉牌的玉髓原本留有系绳的穿孔,他早前寻了根结实的挂绳,日日贴身佩戴。

    自从进入青山,他便四处打听父亲的旧事,却是一年前才听青竹完整说起,今日又揣着父亲的过往,还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他忽然觉得人生豁然开朗。

    在冬至之前,修炼之余,他要做的便是研读薄册,寻找蛛丝马迹;同时,查一查那位名叫殷云蔚的同门。

    他满怀希望地到山下竹海去练“石破天惊”,殊不知宁折堂内间,除了他与青竹之外,还有别人在听墙角。

    眼瞧着骆昀虬离开,一位黑衣少年从书架后转出来。

    他瞧着比骆昀虬的年纪大不了几岁,青绸束发,抱着一把再普通不过的木鞘长剑,带笑朝青竹行了个礼,直起身来,却和青竹没大没小地打趣道:“师尊,暗探什么时候竟有双人任务了?只怕您和师祖一样,是想给小师弟寻门亲事吧?”

    青竹叹了一声,直觉得方才那番话编得极为辛苦:“昀虬和独舟,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我见他一头撞向南墙的劲儿,活脱脱就是当年连师父都拉不回来的样子。可是独舟二十岁才遇见小婉,二十二岁成婚,没几年弟妹便留下他们父子二人……唉。”

    黑衣少年跟着感慨道:“若他们还在,只怕也不愿看到小师弟活成这般,眼里心中,除了报仇便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却忘了他来世上一遭,也该要看一看繁华与美好。”

    青竹侧目瞧了他几眼,有些分不清他是在说骆昀虬,还是在说他自己。

    青竹问道:“独舟的事,你查得如何了?”

    黑衣少年收敛心神,认真回禀:“弟子依据骆师叔的档案,与早些年师叔传回青山的信件,查访当年师叔在明察暗访之时的仇家与敌人,发现师叔遇害那段时日,在南安郡有作案时间的有三人。”

    青竹收紧右手,指节被攥得发白:“继续查,务必查清是何人、何时、如何、为何动手。”

    “是!”

    “疏影凌云”林,云蔚算了算时间,从此处回到“林禾”,饭后再转道去东篱小筑,差不多正好是青寒约定的时间。

    于是应下:“好啊,去‘林禾’,我想吃那儿的鱼香肉丝和萝卜牛肉锅贴。”

    骆昀虬心想,以往迎新旬时,外门弟子大多疲于避寒和锻体,而内门弟子汇聚在见南台,一般花钱打发杂役替自己跑腿买饭,少数人即便亲自去食堂,也会就近去山腰的照影园。

    “林禾”位置较高,又是在内门弟子活动区内,想来这会儿人最少,排队买饭快,离宁折堂不远,方便他下午找个地方读档案。

    两人出了林子,路过非雪亭,沿着北面的依山廊亭并肩向上走。

    沿途静默,云蔚在脑海中模拟应当如何自己抛出那枚垫脚石,而骆昀虬正复盘他与云蔚的对话,忽然跑偏去想,鱼香肉丝和萝卜牛肉锅贴,好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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