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赋
往复的梦魇被惊雷撕碎。
眼前素白的床帷被电光照得发青，又在狂风中鼓动，如同梦中前来索命的伥鬼。
她掀被起身，关紧窗户，摸黑打开门。
“轰隆——”
一声惊雷，万物在闪电中纤毫毕现。
小楼前的两株也桃在风雨里飘摇，全然败落的那株愈发苦楚，而另一株容光焕发，好似青春永驻。
眨眼间，全都融入黑暗。
远处数十盏灯火升腾起来，一一散开，又慢慢聚拢——是那些在宗门要地巡逻的弟子。
也是明日将出席华烨测赋仪式的观客。
但华烨已沉眠三年了。
阿也坐在门槛上，盯着其中一盏灯发呆。
三年前，她从梦中醒来，一睁眼，什么都还没看清，就被人一把抱住。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面对那人鬓边白发，那句“我不是华烨”就说不出口了——
一直到现在，也没能说出口。
“看你这么愁，不如做个交易咯?”
霎那间，雨丝在空气中拖曳出透明长尾，枝叶在风中迟滞如老者步履。
一团火焰现形，边缘火红，中心漆黑，仿佛洗笔砚里浑浊的墨汁。
“喂我一点残魂，我就帮你搞定测赋。”
阿也眨了下眼。
“怎么？你还不信我?早就跟你说过华烨丹田有缺，是个废物，你不信，早起贪黑修炼了三年，结果呢？毫、无、长、进！”
黑焰剧烈跳动，在周边空间扭曲出虚幻的影子。它逼上前，
“事到如今，你还不信我？”
阿也往后一缩：“信信信！”
“要知道，明日所有驻守在宗门的长老和弟子都会来看你测赋。”黑焰道，“你也不想让华谏看你笑话吧？”
阿也打了个哈欠，“输给他不是正常?”
“但你不想让华重楼失望吧？”
阿也一顿。
“这三年里，他在你身上花费的心血，可是有目共睹。”
“你刚入门就能独居一楼，随意进出藏经阁秘区，特免晨练与晚修，月俸在所有弟子中最高，甚至逼近长老。外头都传你是下一任宗主呢——也难怪华谏会针对你。”
“倘若明日测赋……”黑焰幽幽道，“华重楼发现你与凡根无异，自己的苦心栽培皆付诸东流，你说他该有多难过？”
“要知道，与你同批入门的弟子，最差的那个也早已筑基。”末了，又补上一刀。
阿也垂下眼。
“别灰心，我还在这呢。”黑焰话锋一转，“喂我一点残魂，只要指头那么大一点，别说是丹田有缺，保管连华谏......”
“这么大?”阿也打断它，竖起中指。
“你！”黑焰跳高一尺，又寸寸降下，“自然，我说到做到。”
“那要是全都给你呢？”她低声道。
狂风之中，黑焰静止了，似乎在认真思考答案。
“逗你的。”
阿也忽然笑了。少女仍显稚嫩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近乎冷酷的讥诮，“你嫌弃这副身体，又贪图她的灵魂？”
“那你留着这没用的东西又能干什么？”
雨水沿着飞檐滚落，斜连成线，拍在石砖上，啪嗒作响，仿佛被风拨动的珠帘。
她挑起半边眉，“你猜。”
黑焰骤然铺开，将大雨烹成白雾，怒音盖过雷声：“简直是天方夜谭！有我在，你就休想……啊！”
一掌拍散黑焰。阿也捻了捻手指，哼起不成章曲的小谣。眉心之间，一点红光透出来，微微闪烁，仿佛在迎合她的节奏。
雾气散去了，风声照旧，凉意渐浓。
将视线从主峰上最亮的那盏灯上移开，阿也起身，拍去衣上的灰尘，回房补觉。
日上三竿，本该热闹的殿中一片寂静。
殿门一侧，亲传弟子按入门时间列阵，统一的黑衣短打。四名长者分居两行，后三位眼观鼻，鼻观心，上首的老者正闭目养神，一粒粒地拨动手中的七宝佩珠。
殿前供奉着一尊笼形神龛，由整根金丝楠木打造，侧面雕刻整幅寻路问仙图，金线在云端闪闪发光。
老者起身，点燃一支香，插在神龛前的三足香炉里，拜了三拜。
青烟袅袅升起，被龛中异石吞没。
“去看看烨儿那可有遇到什么麻烦。”
老者终于开口。他声音微低，头发已然全白了。
“是，阿父。”
随着这一声，所有视线，豁然移向出列之人。
身着蟹壳青长袍，腰束二指宽丝绦，佩一枚螭龙玉玦，手执窄扇，象牙白骨，青金扇面，与衣摆处的泼墨竹纹相得益彰，自成一派风流。
迎着众人目光，华谏撩开额发，露出精致眉眼，嘴角含笑，迤迤然迈出殿门。
“诸位久等了。”
清亮的女声穿透阳光，拦下他。
华谏收起折扇，审视来人。
一袭白袍，独额间悬坠一颗鎏金海扇贝珠，波光粼粼，令这素净的一身也明亮几分。
“好久不见......”华谏脸上的笑意淡去，盯紧她，“别来无恙啊。”
“有兄长在，自然是一切安好。”阿也咬紧最后二字。
“哪里安好？分明今日是你测赋，凭白无故害我久等。”华谏移步拦住去路，“若不是长老做保，还以为是有人心虚胆怯不敢前来呢。”
无意纠缠，阿也清过嗓子，放声道：“今日如此重要之事，华烨迟来一步，害诸位久等，甘愿受罚。”
声音传进殿内，荡起阵阵回音。
“进来吧。”殿内立刻传出回应。
“快进去。”华谏不情愿地让路，又低声埋怨一句，“阿父等你好久了。”
快步迈进堂中，阿也一一拱手致歉，“是弟子的过错，害大家久等，自愿请罪。”
“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华重楼注视她，显出一种年长者面对小辈的宽厚。他抚摸佩珠中最为鲜艳的血珊瑚主珠——作为阿也眉间那颗鎏金海扇贝珠的替补，串起这条云间派赠予他的寿礼。
主珠赠人，赐予福泽。
这是连华谏也不曾享有的待遇，足见华烨的受宠。
“昨夜风大雨急，受了凉，久不得睡，这才误了时辰，还请宗主惩罚。”阿也作揖。
“可有病痛？”华重楼关切道。
“已无碍了。”阿也回答，余光瞥见华谏绷紧了面皮。
“甚好。”又寒暄几句，在测赋仪式上迟到这事便轻飘飘地揭过了。华重楼起身，“仪式开始前，各位长老可有交代？”
凡华宗弟子，入门三年皆修行基础功法，待测赋后再寻良师。
但对于天才，长老们会在测赋前争相许诺各种好处，以此换得青睐，不过也有例外，前年有长老愿以亲传秘法换华谏入堂，遭拒。
华谏之天赋，即便放眼四州，也堪称百年一遇，而隐居山林的华烨更是吊足胃口，故华重楼话音刚落，殿中如水入滚油，沸腾起来。
“姑娘可是受凉了？”下首居中的紫衣妇人端起热茶，招呼阿也过去，“快来喝了这茶，由我亲手炮制，九蒸九晒，驱寒发汗。姑娘还年轻，不知这寒气入体，落下病根可是大事！”
“茶能治个什么？”下首靠左的长胡子老头瞪起眼，“我那还有生热丹，待会让子瑞给少主送去。”
“依靠外物，如何治根？”妇人连忙摇头，像只拨浪鼓，“我这茶上能引阳气入体，下能调动灵力流转，暖体不过是附加功效。”
“得了吧。”老头抚须，翻了个白眼，“万物相生相克，丹方千百，数你这种最为末流。”
眼看火星四射，一场争论无可避免，最右侧的长老摸着肚腩，笑眯眯地劝和：“两位长老各司其道，岂有优劣之分？不过今日既是测赋，该以少主为主才是。”
见大肚长老出面，老头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妇人讪讪一笑，也不再开口。
“多谢余长老赠丹。”阿也上前对老头行礼，又接过妇人手中热茶，一口饮尽，忍下满嘴苦涩，叮嘱道：“多谢芳长老熬茶。天凉了，长老要注意身体，不可过多劳累。”
最后向大肚长老拱手，不敢怠慢。
这三位长老，秉性各异。
大肚长老石磊，人称笑面虎，据传是长老中战力之最，曾挥舞一柄龙纹大板斧，孤身杀进兽群，硬生生砍死了成年的混元蝎王。
紫衣妇人芳芪，面如观音，心肠如是，可惜早年受过伤，修炼再难精进，平日喜欢研读偏方，侍弄花草，信奉天然养生之道，不做饰味——阿也深受其害。
至于长胡子老头余寰，是个奇葩。本是为芳芪请来治伤的游医，束手无策又不肯罢休，硬留下来当了座上长老，因为不喜杂事，特意收了席子瑞作关门弟子，自己当个甩手掌柜，成天逍遥自在，没个正形。
“烨儿，上前来。”华重楼唤道。
“是，宗主。”阿也正要上前，手却被人一把抓住。
触及满手冷汗，阿也疑惑地转过头。
“姑娘莫怕。”芳芪的神色是少有的严肃，“实在不行来我堂下，决计不会亏待你。”
阿也一怔，忽地抿唇。她记得刚醒来那段时间，身体孱弱，甚至难以下榻，是芳芪贴身照料，事事经手。
莫非丹田一事……
眼一涩，阿也点点头，用力回握一下后松开，径直走到神龛前，与所谓的异石面对面。
说是天降之物，阿也却觉得普通至极。
石头通体发灰，边角圆润，背阴处还生出些许青苔，被细腻金纹一衬，生出怪异的违和感，像是有人随手在路边捡了颗石头丢在此处，却被后来人奉为圭璧，以香火拜谒。
“静心调息，双手交叠，感受天地内灵气流动，引入丹田，吸收、炼化，运转一周天......握住异石。”
阿也依言照做。
无形无色的灵气顺着吐息进入五脏六腑，在经脉中汇成灵流，暖洋洋的，可一入丹田，就像进了破洞的木桶，止不住地往外涌，散在血肉之中。
几次尝试无果，察觉四周突然频繁的灵力波动，阿也暗叹一声，慢慢伸手，握住石头。
冰冷，坚硬。这是她的第一感觉。
一瞬间，无数画面喷涌而出。她下意识闭眼，也无法阻止这些东西冲入识海，搅得天翻地覆。
雪，皑皑白雪，从天空飞向大地，翻越巍峨山峦，席卷寂静森林，笼罩广袤海洋。
火，熊熊烈火，冲破海洋与陆地的边界，掀起滚滚黑烟，焚烧无边绿意。
浓烟之中，光影纵横，金铁争鸣。有人在哭喊，撕心裂肺；有人在狂笑，志得意满；有人在嘶吼，怒不可遏。
呼唤声从远方传来，似乎有人在叫她。
是谁？阿也茫然地睁眼，眼前色彩如滴墨晕开，线条挣脱束缚，在半空扭曲打结。
这就是测赋的过程？阿也深吸一口气，忽然间，听见那些隐秘的传音。
“异石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难道是凡根?”
“怎么可能......”
没有反应？那这些……难道是幻觉？阿也轻轻晃头，眼前色块随之颤动。她下意识合拢五指，坚硬破碎了，犹如细沙从指缝间流走。
怎么回事？
她环顾四周，那些面孔在黑烟和大堂之中闪动，窃窃私语混在哭笑声和咆哮声里，犹如万千尖刀在脑中反复穿刺，疼得快要裂开。
在看不见的地方，那些钻进识海的画面融化了，在灵台上汇聚成一洼漆黑粘稠的液体。
液体张牙舞爪地伸出触手，牢牢攀住灵台表面，奋力向前爬行，拖曳出黏糊糊的黑痕。
灵台空空如也，因此它一路畅通无阻，直至遇上盘踞在最深处的那朵火焰，试探性地伸出一根触手缠住对面。
像是被羽毛搔过，黑焰一抖，发现未能挣脱，这才认真起来，自言自语道:“什么东西？”
见对面挣不开，液体聚拢成一点，迸射出更多尖细的触手，将火焰团团包围。
黑焰放声大笑，火焰向四周铺展，顷刻间笼罩整座灵台。
如血火光里，触手在炙热中扭曲、抽动，仿佛在厉声尖叫。液体很快溃散成一缕薄气，四处钻逃，也逃不过被焰浪席卷的下场。
一粒小石子投入深潭，水波微微荡漾，又复归平静。
“嗝——”黑焰恢复成原来大小，而边缘又清晰几分，红黑驳杂，“啧，真难吃。”
视野忽地破碎，阿也落入岁月的长河。
顺着水流沉浮，凌乱的记忆仿佛落叶，从身边接二连三地飘过，令她一时分不清是华烨的，还是自己的。
异石的碧绿光芒里，华谏被簇拥着，仿佛获胜归来的英雄。她站在人群之外，听那些人捧高踩低，看黑焰被气得暴跳如雷。
做作、清高……她从人群中走过，听弟子们议论，假装看不见他们眼里的嫉妒或厌恶。
日复一日，她漫无目的地在山间行走，赏初春的野花，吹夏末的晚风，拾深秋的落叶，扫寒冬的积雪。山林四时如画，一年又一年。
“烨儿。”如此熟悉的声音。
仿佛从噩梦中惊醒，阿也抬头，对上华重楼的目光，如此陌生的目光。
“你可愿与谏儿一同前往阴山历练?”
殿中落针可闻，但阿也耳旁，议论声轰然炸响，连识海里的黑焰也冒出头。
“去阴山历练?!”芳芪震惊，“这万万不可，姑娘去不得！去不得！还请宗主三思！”
“看样子华老头很看重你啊。”
“为啥去不得？”余寰驳斥，“就算那里破败了也不知还有多少天材地宝，甚至有能修魂补魄......”
“可惜他不知道你是个废物。”
“初始极境……”石磊推测，“宗主......”
“真要答应的话，你估计会死在那吧？”
好吵，吵得头痛，他们在吵什么？
阴山？修魂补魄？初始极境？阿也忍不住捂住额头，起初还能理出一些，到最后什么都听不清了，理智在燃烧。
等等，修魂补魄……她张开口，“……”
耳根子重回清净，于是她满意地笑起来，掠过脚下的异石齑粉，微微颔首。
“我愿同去。”
眼前素白的床帷被电光照得发青，又在狂风中鼓动，如同梦中前来索命的伥鬼。
她掀被起身，关紧窗户，摸黑打开门。
“轰隆——”
一声惊雷，万物在闪电中纤毫毕现。
小楼前的两株也桃在风雨里飘摇，全然败落的那株愈发苦楚，而另一株容光焕发，好似青春永驻。
眨眼间，全都融入黑暗。
远处数十盏灯火升腾起来，一一散开，又慢慢聚拢——是那些在宗门要地巡逻的弟子。
也是明日将出席华烨测赋仪式的观客。
但华烨已沉眠三年了。
阿也坐在门槛上，盯着其中一盏灯发呆。
三年前，她从梦中醒来，一睁眼，什么都还没看清，就被人一把抱住。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面对那人鬓边白发，那句“我不是华烨”就说不出口了——
一直到现在，也没能说出口。
“看你这么愁，不如做个交易咯?”
霎那间，雨丝在空气中拖曳出透明长尾，枝叶在风中迟滞如老者步履。
一团火焰现形，边缘火红，中心漆黑，仿佛洗笔砚里浑浊的墨汁。
“喂我一点残魂，我就帮你搞定测赋。”
阿也眨了下眼。
“怎么？你还不信我?早就跟你说过华烨丹田有缺，是个废物，你不信，早起贪黑修炼了三年，结果呢？毫、无、长、进！”
黑焰剧烈跳动，在周边空间扭曲出虚幻的影子。它逼上前，
“事到如今，你还不信我？”
阿也往后一缩：“信信信！”
“要知道，明日所有驻守在宗门的长老和弟子都会来看你测赋。”黑焰道，“你也不想让华谏看你笑话吧？”
阿也打了个哈欠，“输给他不是正常?”
“但你不想让华重楼失望吧？”
阿也一顿。
“这三年里，他在你身上花费的心血，可是有目共睹。”
“你刚入门就能独居一楼，随意进出藏经阁秘区，特免晨练与晚修，月俸在所有弟子中最高，甚至逼近长老。外头都传你是下一任宗主呢——也难怪华谏会针对你。”
“倘若明日测赋……”黑焰幽幽道，“华重楼发现你与凡根无异，自己的苦心栽培皆付诸东流，你说他该有多难过？”
“要知道，与你同批入门的弟子，最差的那个也早已筑基。”末了，又补上一刀。
阿也垂下眼。
“别灰心，我还在这呢。”黑焰话锋一转，“喂我一点残魂，只要指头那么大一点，别说是丹田有缺，保管连华谏......”
“这么大?”阿也打断它，竖起中指。
“你！”黑焰跳高一尺，又寸寸降下，“自然，我说到做到。”
“那要是全都给你呢？”她低声道。
狂风之中，黑焰静止了，似乎在认真思考答案。
“逗你的。”
阿也忽然笑了。少女仍显稚嫩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近乎冷酷的讥诮，“你嫌弃这副身体，又贪图她的灵魂？”
“那你留着这没用的东西又能干什么？”
雨水沿着飞檐滚落，斜连成线，拍在石砖上，啪嗒作响，仿佛被风拨动的珠帘。
她挑起半边眉，“你猜。”
黑焰骤然铺开，将大雨烹成白雾，怒音盖过雷声：“简直是天方夜谭！有我在，你就休想……啊！”
一掌拍散黑焰。阿也捻了捻手指，哼起不成章曲的小谣。眉心之间，一点红光透出来，微微闪烁，仿佛在迎合她的节奏。
雾气散去了，风声照旧，凉意渐浓。
将视线从主峰上最亮的那盏灯上移开，阿也起身，拍去衣上的灰尘，回房补觉。
日上三竿，本该热闹的殿中一片寂静。
殿门一侧，亲传弟子按入门时间列阵，统一的黑衣短打。四名长者分居两行，后三位眼观鼻，鼻观心，上首的老者正闭目养神，一粒粒地拨动手中的七宝佩珠。
殿前供奉着一尊笼形神龛，由整根金丝楠木打造，侧面雕刻整幅寻路问仙图，金线在云端闪闪发光。
老者起身，点燃一支香，插在神龛前的三足香炉里，拜了三拜。
青烟袅袅升起，被龛中异石吞没。
“去看看烨儿那可有遇到什么麻烦。”
老者终于开口。他声音微低，头发已然全白了。
“是，阿父。”
随着这一声，所有视线，豁然移向出列之人。
身着蟹壳青长袍，腰束二指宽丝绦，佩一枚螭龙玉玦，手执窄扇，象牙白骨，青金扇面，与衣摆处的泼墨竹纹相得益彰，自成一派风流。
迎着众人目光，华谏撩开额发，露出精致眉眼，嘴角含笑，迤迤然迈出殿门。
“诸位久等了。”
清亮的女声穿透阳光，拦下他。
华谏收起折扇，审视来人。
一袭白袍，独额间悬坠一颗鎏金海扇贝珠，波光粼粼，令这素净的一身也明亮几分。
“好久不见......”华谏脸上的笑意淡去，盯紧她，“别来无恙啊。”
“有兄长在，自然是一切安好。”阿也咬紧最后二字。
“哪里安好？分明今日是你测赋，凭白无故害我久等。”华谏移步拦住去路，“若不是长老做保，还以为是有人心虚胆怯不敢前来呢。”
无意纠缠，阿也清过嗓子，放声道：“今日如此重要之事，华烨迟来一步，害诸位久等，甘愿受罚。”
声音传进殿内，荡起阵阵回音。
“进来吧。”殿内立刻传出回应。
“快进去。”华谏不情愿地让路，又低声埋怨一句，“阿父等你好久了。”
快步迈进堂中，阿也一一拱手致歉，“是弟子的过错，害大家久等，自愿请罪。”
“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华重楼注视她，显出一种年长者面对小辈的宽厚。他抚摸佩珠中最为鲜艳的血珊瑚主珠——作为阿也眉间那颗鎏金海扇贝珠的替补，串起这条云间派赠予他的寿礼。
主珠赠人，赐予福泽。
这是连华谏也不曾享有的待遇，足见华烨的受宠。
“昨夜风大雨急，受了凉，久不得睡，这才误了时辰，还请宗主惩罚。”阿也作揖。
“可有病痛？”华重楼关切道。
“已无碍了。”阿也回答，余光瞥见华谏绷紧了面皮。
“甚好。”又寒暄几句，在测赋仪式上迟到这事便轻飘飘地揭过了。华重楼起身，“仪式开始前，各位长老可有交代？”
凡华宗弟子，入门三年皆修行基础功法，待测赋后再寻良师。
但对于天才，长老们会在测赋前争相许诺各种好处，以此换得青睐，不过也有例外，前年有长老愿以亲传秘法换华谏入堂，遭拒。
华谏之天赋，即便放眼四州，也堪称百年一遇，而隐居山林的华烨更是吊足胃口，故华重楼话音刚落，殿中如水入滚油，沸腾起来。
“姑娘可是受凉了？”下首居中的紫衣妇人端起热茶，招呼阿也过去，“快来喝了这茶，由我亲手炮制，九蒸九晒，驱寒发汗。姑娘还年轻，不知这寒气入体，落下病根可是大事！”
“茶能治个什么？”下首靠左的长胡子老头瞪起眼，“我那还有生热丹，待会让子瑞给少主送去。”
“依靠外物，如何治根？”妇人连忙摇头，像只拨浪鼓，“我这茶上能引阳气入体，下能调动灵力流转，暖体不过是附加功效。”
“得了吧。”老头抚须，翻了个白眼，“万物相生相克，丹方千百，数你这种最为末流。”
眼看火星四射，一场争论无可避免，最右侧的长老摸着肚腩，笑眯眯地劝和：“两位长老各司其道，岂有优劣之分？不过今日既是测赋，该以少主为主才是。”
见大肚长老出面，老头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妇人讪讪一笑，也不再开口。
“多谢余长老赠丹。”阿也上前对老头行礼，又接过妇人手中热茶，一口饮尽，忍下满嘴苦涩，叮嘱道：“多谢芳长老熬茶。天凉了，长老要注意身体，不可过多劳累。”
最后向大肚长老拱手，不敢怠慢。
这三位长老，秉性各异。
大肚长老石磊，人称笑面虎，据传是长老中战力之最，曾挥舞一柄龙纹大板斧，孤身杀进兽群，硬生生砍死了成年的混元蝎王。
紫衣妇人芳芪，面如观音，心肠如是，可惜早年受过伤，修炼再难精进，平日喜欢研读偏方，侍弄花草，信奉天然养生之道，不做饰味——阿也深受其害。
至于长胡子老头余寰，是个奇葩。本是为芳芪请来治伤的游医，束手无策又不肯罢休，硬留下来当了座上长老，因为不喜杂事，特意收了席子瑞作关门弟子，自己当个甩手掌柜，成天逍遥自在，没个正形。
“烨儿，上前来。”华重楼唤道。
“是，宗主。”阿也正要上前，手却被人一把抓住。
触及满手冷汗，阿也疑惑地转过头。
“姑娘莫怕。”芳芪的神色是少有的严肃，“实在不行来我堂下，决计不会亏待你。”
阿也一怔，忽地抿唇。她记得刚醒来那段时间，身体孱弱，甚至难以下榻，是芳芪贴身照料，事事经手。
莫非丹田一事……
眼一涩，阿也点点头，用力回握一下后松开，径直走到神龛前，与所谓的异石面对面。
说是天降之物，阿也却觉得普通至极。
石头通体发灰，边角圆润，背阴处还生出些许青苔，被细腻金纹一衬，生出怪异的违和感，像是有人随手在路边捡了颗石头丢在此处，却被后来人奉为圭璧，以香火拜谒。
“静心调息，双手交叠，感受天地内灵气流动，引入丹田，吸收、炼化，运转一周天......握住异石。”
阿也依言照做。
无形无色的灵气顺着吐息进入五脏六腑，在经脉中汇成灵流，暖洋洋的，可一入丹田，就像进了破洞的木桶，止不住地往外涌，散在血肉之中。
几次尝试无果，察觉四周突然频繁的灵力波动，阿也暗叹一声，慢慢伸手，握住石头。
冰冷，坚硬。这是她的第一感觉。
一瞬间，无数画面喷涌而出。她下意识闭眼，也无法阻止这些东西冲入识海，搅得天翻地覆。
雪，皑皑白雪，从天空飞向大地，翻越巍峨山峦，席卷寂静森林，笼罩广袤海洋。
火，熊熊烈火，冲破海洋与陆地的边界，掀起滚滚黑烟，焚烧无边绿意。
浓烟之中，光影纵横，金铁争鸣。有人在哭喊，撕心裂肺；有人在狂笑，志得意满；有人在嘶吼，怒不可遏。
呼唤声从远方传来，似乎有人在叫她。
是谁？阿也茫然地睁眼，眼前色彩如滴墨晕开，线条挣脱束缚，在半空扭曲打结。
这就是测赋的过程？阿也深吸一口气，忽然间，听见那些隐秘的传音。
“异石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难道是凡根?”
“怎么可能......”
没有反应？那这些……难道是幻觉？阿也轻轻晃头，眼前色块随之颤动。她下意识合拢五指，坚硬破碎了，犹如细沙从指缝间流走。
怎么回事？
她环顾四周，那些面孔在黑烟和大堂之中闪动，窃窃私语混在哭笑声和咆哮声里，犹如万千尖刀在脑中反复穿刺，疼得快要裂开。
在看不见的地方，那些钻进识海的画面融化了，在灵台上汇聚成一洼漆黑粘稠的液体。
液体张牙舞爪地伸出触手，牢牢攀住灵台表面，奋力向前爬行，拖曳出黏糊糊的黑痕。
灵台空空如也，因此它一路畅通无阻，直至遇上盘踞在最深处的那朵火焰，试探性地伸出一根触手缠住对面。
像是被羽毛搔过，黑焰一抖，发现未能挣脱，这才认真起来，自言自语道:“什么东西？”
见对面挣不开，液体聚拢成一点，迸射出更多尖细的触手，将火焰团团包围。
黑焰放声大笑，火焰向四周铺展，顷刻间笼罩整座灵台。
如血火光里，触手在炙热中扭曲、抽动，仿佛在厉声尖叫。液体很快溃散成一缕薄气，四处钻逃，也逃不过被焰浪席卷的下场。
一粒小石子投入深潭，水波微微荡漾，又复归平静。
“嗝——”黑焰恢复成原来大小，而边缘又清晰几分，红黑驳杂，“啧，真难吃。”
视野忽地破碎，阿也落入岁月的长河。
顺着水流沉浮，凌乱的记忆仿佛落叶，从身边接二连三地飘过，令她一时分不清是华烨的，还是自己的。
异石的碧绿光芒里，华谏被簇拥着，仿佛获胜归来的英雄。她站在人群之外，听那些人捧高踩低，看黑焰被气得暴跳如雷。
做作、清高……她从人群中走过，听弟子们议论，假装看不见他们眼里的嫉妒或厌恶。
日复一日，她漫无目的地在山间行走，赏初春的野花，吹夏末的晚风，拾深秋的落叶，扫寒冬的积雪。山林四时如画，一年又一年。
“烨儿。”如此熟悉的声音。
仿佛从噩梦中惊醒，阿也抬头，对上华重楼的目光，如此陌生的目光。
“你可愿与谏儿一同前往阴山历练?”
殿中落针可闻，但阿也耳旁，议论声轰然炸响，连识海里的黑焰也冒出头。
“去阴山历练?!”芳芪震惊，“这万万不可，姑娘去不得！去不得！还请宗主三思！”
“看样子华老头很看重你啊。”
“为啥去不得？”余寰驳斥，“就算那里破败了也不知还有多少天材地宝，甚至有能修魂补魄......”
“可惜他不知道你是个废物。”
“初始极境……”石磊推测，“宗主......”
“真要答应的话，你估计会死在那吧？”
好吵，吵得头痛，他们在吵什么？
阴山？修魂补魄？初始极境？阿也忍不住捂住额头，起初还能理出一些，到最后什么都听不清了，理智在燃烧。
等等，修魂补魄……她张开口，“……”
耳根子重回清净，于是她满意地笑起来，掠过脚下的异石齑粉，微微颔首。
“我愿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