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州四面沿海,与各州往来贸易频繁,其中都城浮梁坐拥最大的港口,船只络绎不绝,人声鼎沸。

    “瞧一瞧来看一看——”摊主奋力挥舞手臂,“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哎!两位请——”

    “这里这里!”云欢拉着阿也挤进人群。

    摊主是个光头大汉,正向周边人展示手中一颗石头,“十个铜子!还有没有要出价的?”

    见有新人,他特意在两人身前多晃了几圈,“十个铜子!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好便宜,才十个铜子诶。”云欢传音道,“我想试试!至于价格……十一个铜子?”

    阿也眯起眼,“等等。”

    “再考虑考虑?”见新人没竞价,大汉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大嗓门喊道,“那瞧好了!”

    他猛地挥下铡刀。“咔嚓”一声,石头开裂,黑不溜秋的切面里,赫然几粒圆形白斑。

    “玑珠!”有人叫起来。

    “老王今儿个运气不错呀。”大汉笑呵呵地捧起石头,全方位展现出有白斑的一面。

    “多谢多谢!”老王点头哈腰,上前抢出两瓣石头,抱进怀里,“下次再来!下次再来!”

    “十个铜子,真是赚大发了。”

    “少说也能卖个几百铜子吧。”

    议论愈演愈烈,大汉咧开嘴,举起一块更大的石头,“下一块,起步价,十二铜子!”

    “十二!”

    “十五!”

    “十八!”

    “二……”云欢刚出声,被人一把拉住。

    “假的。”凌栾不动声色地比了个口型。

    悻悻然退出人群,云欢忍不住道,“你怎么知道是假的?万一是真的……”

    “赤州产矿,那些都是开采元晶剩下的边角料。刚才的石头是早就准备好的,开价的人是托,有些竞价的人也是,为的就是提价。”

    “这样……”云欢难掩失落,“原来是骗术。”

    凌栾一顿,补充道:“我上过当,开出来什么都没有。”

    “多谢师姐指点。”云欢又笑起来,“我叫云欢。”

    “凌栾。”凌栾简明扼要,“准备进城。”

    中心城区的街道是淮城的两倍宽,楼阁以长廊相连,高低错落。进了集市,人来人往,沸反盈天,比港口还热闹。

    “这里有专人监察,公平公正,不比港口鱼龙混杂。”凌栾叮嘱,“你们在这逛一逛,我去采买东西。”

    “师姐不和我们一起吗?”云欢眨巴着眼。

    “不了,我还有其他事。你们在集市里逛逛,不要走出去,申时一刻在正门汇合。”凌栾转向华谏,“你是师兄。照顾好她们。”

    “行。”华谏干脆应下,待凌栾远去,他长袖一挥,作出手势,“两位小姐,请。”

    “免礼!”云欢兴高采烈地揽上阿也臂弯。

    集市以手工艺品为主,簪镯钗环,产地众多,甚至有淮城出产的佩饰,木石金玉,各式各样,一律明码标价。

    奈何华谏眼界高,阿也无心打扮,云欢对吃的更感兴趣,三人逛完饰品,拐向食肆。

    “好香!”云欢猛吸鼻子,直往人堆里钻。

    阿也被人挤得晕晕乎乎,“哪里……香?”

    “这里!”云欢拉着阿也突破重围,读出摊前招牌上的字,“蜜什香露?二十铜子一坛。”

    摊主奶奶笑眯眯地点头,用滚水烫过杯盏,揭开陶罐的红封,斟出大半,水液微红清亮,被余温激出柔和果香,蜜一样甜。

    “都是好材料。有槐花蜜、夜息香和紫芝……”云欢仔细嗅过,“还有几味是什么?”

    她伸手要接,被一柄折扇拦截。

    “等等。”华谏挑眉,“二位小姐,似乎还没到品酒的年龄。”

    听了这话,摊主奶奶忙比划一阵,嘴里“嗬嗬”几声,意指香露属饮子一类,算不得酒。

    “奶奶年纪大了,出门在外好辛苦的。”云欢眼巴巴道,“公子能不能替我们尝一尝?”

    捱不过云欢,华谏轻抿一口,入口清甜,回味微苦,带一点酒气,慢慢道:“清酒。”

    “好吧。”云欢迅速蔫了,向摊主奶奶抱拳,放下十枚桐子,又迅速振作起来,转向下一个摊位,“看看这家的点心!”

    糕点有四形七彩,花叶鱼鸟,虹彩配色。阿也看得眼睛都花了,但价格也不便宜,一枚三个铜子,四枚一盒,优惠价十个铜子。

    “可以试尝。”大婶热络道,“我这都是纯手工制作,花草染色,没有额外添加东西……”

    这话听着好耳熟……阿也想起芳芪就是这样哄骗她喝下或酸或苦或辛或辣的药,一时间悚然,眼前精致小巧的点心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云欢捻起一小块叶状点心,送进口中,片刻后面露惊喜,“这个好好吃!小烨快尝尝!”

    点心送到嘴边,阿也只得就着云欢的手吃下,口感软绵,浓郁的青草香爆开,仿佛炎炎夏日啜饮带冰的薄荷饮子。

    “不错。”阿也挑了一块花状点心送入口中,馅料扎实,入口微涩,化开后慢慢回甘。

    “小烨喜欢这个呀。”云欢打趣道,“这是也桃做的哦,吃了会走桃花运的。”

    “慎言。”华谏及时遏制这股歪风邪气。

    “公子真古板。”云欢吐了吐舌头,转头一一点数,“婶子,这几样都各来一个,劳烦替我装两盒。”

    她刚掏出钱袋,一枚金叶子先一步飘落。

    “出来玩,哪有让女儿家出钱的道理。”华谏摇扇,对着云欢似笑非笑道,“可还古板?”

    “不不不,公子一点都不古板,简直是天神下凡,俊美无双……”云欢吹捧着,眼滴溜一转,“不如再来一盒?我给凌姐姐留一份。”

    日头西落,暮色在街巷间倾倒出大片阴影。三人买了四份解渴的梅子饮,抵达正门。

    华谏在与凌栾传音。阿也百无聊赖,开始浏览墙上的展板。云欢三两下喝光了梅子饮,凑了过来。

    展板上告示一层糊着一层,多是交易,什么出租集市摊位、替摊位招工,还有推销自家东西的。待看到最底下,阿也目光一凝。

    “寻人启事……”阿也念出声。

    “家有小女,年方二八,于癸卯月走失,至今下落不明,若有贤士提供线索,必有重金酬谢。”云欢有一搭没一搭地咬着空心麦秆,含混不清地替她念完。

    “这么快就喝完了?”阿也见她手中木罐空空,麦秆被咬得不成样子,耗子啃过似的。

    “以前没喝过这样的……”云欢把木罐藏到身后,越说越小声,“这有什么好看的……”

    “给你喝吧。”阿也把未开封的木罐递给她,“我不爱喝甜的。”

    云欢接过木罐,摁下机括,麦秸弹出来。她一口咬住,“骗人,你明明就很喜欢吃那个点心……”

    很快,嘀咕声被吸溜声盖过。

    阿也假装什么也没听见,继续盯着寻人启事里的画像。

    “就当你请我喝梅子饮,我请你吃点心。”云欢拍拍胸脯,反正花的不是咱们的钱。

    “你们在看什么?”华谏走过来。

    “没,没什么。”云欢重重咳了一声,“这上面写有人走失了。”

    “走失?”华谏指着画像,“这个女子?”

    “有什么问题吗?”云欢不明所以。

    画像上的少女躲在花丛中,回眸一笑。柳眉杏眸,颊边露出两个小梨涡,娇俏可人。

    “此女簪金带玉,服饰华贵,必定出身不凡,且神态天真烂漫,自是家中宠爱有加,更何况这画师工笔,瞧这花鸟草山,不是一般人能请得起的。”

    好装。阿也心道。

    “这样的人家非富即贵。”华谏边说边皱眉,“奇怪。若是绑票,多是为了勒索钱财,又怎会失踪多月,杳无音讯?”

    “的确奇怪。”

    阿也回头,凌栾单手拎着一大包物件,从不远处走来。落日在她背后仿佛巨大的轮盘,而她身姿挺拔,如同一根永不偏移的指针。

    “凌栾师姐!”

    云欢蹦蹦跳跳地跑过去要接包裹,被她摆摆手拒绝了。

    “我来。”华谏认命地收起折扇,插在腰间,递给她木罐,空出双手。

    凌栾把包裹甩给他,擦了擦额头汗水,一拳砸开木罐机括,三两下喝了个干净。

    云欢献宝似地捧出点心盒子,“这是我们给师姐买的,很好吃!”

    凌栾迟疑一下,还是收起盒子,“多谢云姑娘。”她转向阿也,指向寻人启事旁的另一则告示,“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很奇怪?”

    相比寻人启事,这则告示的内容更简短:招募金丹以上修士,人数不限,报酬丰厚。

    但两则告示的印戳出自同一家,一枚朱红钱币上印着一个飘逸的卓字。

    被人点名,阿也如实回答:“看落款,招募是近期之事,且寻人启事并未被揭下,可能是此女受困,家中人想施救?”

    “不错。”凌栾目露赞赏,“癸卯月,商会总管卓力的女儿,也就是画像中人,卓清歌离家出走。失踪前,有人声称在港口见过她。”

    “卓力为此把浮梁翻了个遍,发现这并非个案。这一年间有少女陆续在港口失踪,但都是穷苦出身,因此无人追查,不了了之,直到这次轮到卓清歌,才把事情闹大了。”

    “怎么能这样?”云欢瞪圆了眼,“穷人家的孩子也是命啊!”

    “世人愚昧。”华谏淡淡道。

    “如华谏所言,卓清歌是家中独女,自小受尽宠爱,有诸多保命手段,但至今仍无消息。卓力万不得已找上我们,许以万金相求。”

    “最后我们在阴山外围找到了卓清歌的发钗碎片。”凌栾一顿,“师姐因此深入极境调查,至今未归。”

    好一阵沉默,阿也喉头一动,咽下“节哀”二字。

    “那我们什么时候进去?”云欢斗志昂扬,“师姐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凌栾眉间阴郁消散,雨过天晴。她对云欢露出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既已来此,待看完今夜的承水环烟再做打算。”

    登上西楼观景台,风景一览无遗。

    “承水环烟是百姓为感恩海神设下的庆典,共有十日。今日是最后一日,也是最隆重的一日。”

    正前方的堤坝上架起八尊兽皮大鼓,一圈铜钉闪闪发亮,鼓手男女各半,甲衣闪光,头戴红巾,挺胸抬头,手握鼓槌。

    人群包围露三面堤坝,密不透风,更有甚者爬上了附近树梢和屋顶,抻长脖子往里探。

    由于庆典的缘故,水路受到严格管制,湖上无舟,湖水平滑如镜,在日光里呈现出一种介于蓝与绿之间的透明色泽。

    “真好看啊。”云欢喃喃道,“像一大块养在水里的玉。”

    “这是浮梁最大的湖,蓼蓝湖。待会匠师会乘船绕湖而行,在湖心举行仪式,祈祷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康。”凌栾看了眼天色,“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

    云欢赶紧放下糕点,严正以待。

    三息后,领队敲响第一道鼓声,震彻云霄。仿佛某种讯号,精铁铸成的闸门抬起,十二座三层楼高的画舫沿着支流缓缓驶入蓼蓝湖,人群爆发出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每个人都在笑,无论男女老少,都高举双手,迎合鼓声的节奏击掌,向画舫招手呐喊,对新的一年满怀期待与希望。

    “想不到世外竟是如此热闹。”云欢情不自禁地跟着鼓起掌来,“小烨,你看那里……”

    阿也应声抬头,撞上华谏视线。

    “请教师妹,”华谏双手环胸,靠在椅背上,下巴微昂,“我们之后是什么安排。”

    阿也轻咳一声,转向凌栾,“全凭师姐调遣。”

    凌栾不知飞舟上阿也狐假虎威的损招,摆出一枚玉牌和铁牌,“西楼生意太好,只抢到两间,华谏你单独一件下房。先歇息一晚,明早辰时出发回据点,休整一日,再进极境。”

    “下房?”华谏敏锐抓住关键词,皱眉。

    “不然我们三人一间下房?”凌栾压住玉牌,“若你嫌弃,也可先回据点,明日再来接我们。”

    华谏却不恼,伸出小指勾走铁牌,拿腔弄调道,“是,凌大小姐。”

    “若时间足够……”阿也犹豫道,“我明日想去拍卖行看看。”

    “我也想去!”云欢立刻接话,眼巴巴地望着凌栾,“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拍卖行呢。”

    “那明早我与华谏先行回去准备。”凌栾使了个眼色,止住华谏的不满,“你二人自行安排,注意安全。明日申时,浮梁校场见。”

    “至于拍卖行,可以去那里。”凌栾指向东北角的高楼,通体朱红,在暮景里格外招摇,“那是雅契阁,浮梁最大的拍卖行,每日午时举行一场拍卖。”

    “还有,他们对修士有优待。出示你们的弟子令牌,他们会安排好相应包间。”

    “这么厉害?”云欢低头看向腰间令牌。

    “这是顶级宗门的权力。”华谏勾唇,“我们奔波忙碌,总得享受点好处。”

    “这几日正是人多的时候。”凌栾支起下颌,笑道,“祝你们淘到好东西。”

    云欢和阿也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夜幕降临,画舫驶入湖心,迎来声浪顶峰。

    每一座画舫上,十名匠师鱼贯而出,三位抱琴背筝,奏响丝竹乐曲;五位以轻纱遮面,金臂钏,红霓裳,抬手间洒落香粉与花瓣。

    万千烟花齐放,花火从天而降,漫天华彩,遍地生金。

    真漂亮啊。阿也移不开眼,心神与乐声同震。

    下一个瞬间,眼前活人骤然化作枯骨,垂柳凋敝,堤坝坍塌,画舫的残骸泡在湖中,独木支帆,血染红水面,倒映出天上一轮残日。

    耳边又响起那些呓语声,忽远忽近,仿佛在深夜里飘荡的魑魅魍魉,要拽着她回到过去的梦魇。

    “小烨!”

    仿佛一道光刺破混沌,阿也抬眼,撞进云欢明媚的笑容,“你看你看,他们在放灯!”

    画舫的甲板上,匠师捧出一盏又一盏莲灯,点燃油烛,轻轻置于水面,素手一推。莲灯在湖面上飘散,芯火闪烁,正如夜幕中星光点点,青烟环绕湖面,仿佛清晨如丝水雾。

    乐声盈耳,波光潋滟,千灯流远。

    何等壮观的场景,何等难遇的时刻。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起伏的人潮反而安静下来。观景台上也是如此,看客们紧闭双眼,双手合十,放在胸前。

    “他们在干什么?”云欢小声问。

    “许愿。”凌栾压低声音回答。

    “那我也许一个!”云欢兴致大发。

    “他们在向我们许愿。”凌栾传音问,“那你又要向谁许愿呢?”

    “这样啊。”云欢苦恼一阵,忽然明悟。她双手合十,虔诚地捧在心口,闭上眼睛。

    “那我向神祈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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