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四年冬月初九,距潜逃出宫余十二日。

    今日宫里格外热闹,东钱园的戏台上,青衣与小生演绎着郎情妾意的恩爱戏目,为十日后的圣上大婚辛勤排演。

    春煦大殿前,无数木匠正在搭建封后大典的宴台,虽还是个雏形,却已窥见建成后的奢华壮丽。

    此番隆重,远远胜过两年前那场无疾而终的结亲之礼。

    两年前的结亲之礼...

    青月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不过是只有她一人记得的黄粱痴梦。

    她远远瞧着,面上神色平淡,瞧不出喜怒。一根粗木落下,巨大的响声拉回了神思,她连忙绕过抄手回廊,赶往泰和殿。

    殿内飘着苦涩的药味,青月赶到时,宋燚将宫女递来的药一饮而尽。许是药味过苦,他面颊苍白,剑眉紧紧蹙起。

    “圣上,头疾可有好转?”

    立于一侧的吴德海连忙上前关切,宋燚并未回言,淡漠地摇了摇头。

    “江太医,圣上罹患头疾已有两载,你这药却一点儿效用皆无。不知江太医以及偌大的太医署,对圣上的头疾到底有没有上心?”

    “微臣该死。”

    殿内的太医们纷纷跪下,垂着头不敢瞧面前威严的帝王。

    吴德海作为内侍总管,本无训诫朝廷大臣之权,可众人皆知,宋燚对其宠信有加,故而太医们无人敢违抗,皆俯趴在地上,听其斥责。

    “罢了,都下去吧。”

    宋燚头疼过重,厌恶满室的吵闹,抬手喝退了众人。吴德海这才收起盛气凌人的架势,先一步退离。

    青月候于门口,见众人过来,特意侧着身子避开,却还是被撞得连退几步。罪魁祸首面色轻蔑,眼角翘得老高,

    “青月,算你命大逃过一劫,下次可别再说什么十年前与圣上相识的言论。否则,就算你能缓解圣上的头疾,在这宫中也活不长。”

    “我与圣上本就相识十载。”青月不卑不亢,抬首望进吴德海阴冷的双目。那人满目不屑,嗤笑一声,

    “可圣上只相信我,不是吗?”

    此言蚀骨诛心,刺得青月无力辩驳,那人眉眼间的笑更为猖狂,贴在她耳侧嘲讽,

    “别再痴心妄想了,圣上早就不记得你是谁,他而今念着想着的只有江美人一人。还有...”

    “你知道方子安死相多么凄惨吗?圣上可真英明神武,那穿刺之刑,将方子安全身血肉都钉在了刑具上。"

    见青月面色痛苦,他语带笑意,十分自得,“别想着让圣上记起你,你一个卑贱的宫女斗不过我的。”

    说罢,吴德海摆了摆手上的佛尘,大摇大摆离去。只余青月伫立在地,身子不住颤抖。

    穿刺之刑,将子安全身的血肉都钉在了刑具之上...

    那时的他,该多痛多绝望!

    “青月呢,还没来?!”

    宋燚充满怒气的嗓音拉回青月的神思,她闭了闭眼,彤红的双目再度睁开时,已无苦痛,只余坚定。

    “圣上,请恕罪。”

    青月疾走几步赶至宋燚身前,欲要下跪却被身形高大之人扶起。

    屋内冰冷的气息变得舒缓,宋燚瞥了眼她的膝盖,眸光闪烁,“既然有旧疾,便不跪了。”

    诧异抬眸,青月只瞧见眼前人冷峻的侧颜。那日在刑部大牢,他明明否定了二人的过往,为何今日又免了她的跪拜之礼。

    她姗姗来迟,他该怒不可遏,罚她长跪殿中,而不是施以恩惠...

    “月儿,你膝盖有疾,日后同任何人相见都不必行跪拜之礼,包括我。”

    过往的柔情与今日的温柔重合,青月心中刺痛,深深吸了口气。

    “过来给我按按吧,这头疾已折磨我多日。”

    宋燚褪去了外袍,身着绛紫中衣躺在龙榻上。青月绕到一侧,用枕头垫起他的头颅,开始一轻一重地按压。

    疾痛似有舒缓,眼前人紧蹙的眉头慢慢展开。

    “坐这儿。”

    宋燚指了指龙榻,青月目中挣扎,犹豫一会儿后还是听令坐下。她方坐好,宋燚便将脑袋枕在她腿上。

    “这样舒服些。”

    宋燚无过多解释,淡淡说了句便闭上双目。青月敛去面上的慌措,开始移动自己僵硬的手指。

    殿内点着知松香,是青月最喜欢的味道。

    两年前她与宋燚偷偷溜出宫外,在市集上闲逛时,一家香铺正熏着此香,闻着舒心,二人买了许多带回宫中。

    那日他们兴头十足逛了许多地方,回宫后乏累不已,命人点上香后便入榻歇息。

    同样的明黄寝被,同样的金丝纱幔,宋燚以同样的姿势枕在她双腿上,晶亮的双眸一瞬不瞬瞧着她,满目喜悦,

    “月儿,我们终于摆脱扶高了。以后我们定要长长久久,谁人都不可将我们分开。”

    阿燚,无人将我们分开,是你自己舍弃了我。

    望着熟悉的眉眼,青月眸中的泪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她颤着手,小心翼翼伸出,想要碰触他的睫翼,下一瞬泪水便滴落在上。

    双目倏地张开,宋燚凛冽的眸色紧紧扣住青月。其中的疏离冷漠,令她瞬间清醒...

    眼前人,可是杀死子安的罪魁祸首。

    她慌忙从榻中起身,跪在地上,等待榻上之人滔天的怒意。可预想之中的恼怒久久未至,只传来缓重的脚步声。

    “不是说了,不必跪吗?”

    似是未闻,青月并未抬头亦未应答。宋燚随即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瞧向自己。

    “为何要哭?”

    “你呆在我身边这两载,似乎常常哭,有时瞧着我,瞧着瞧着便泪流满面。我...”

    说到最后,宋燚似是知晓了原由,顿了顿才继续,“我从未见你笑过。”

    “圣上。”

    青月满目彤红,顿了许久,才从袖中掏出一块裹得方方正正的霜糖。

    宋燚拆开糖纸,满目困惑,“何物?”

    “过往岁月日子艰苦,我同圣上四处流亡,为了保护我圣上常常受伤。治伤时,又因药苦,拒绝服药。自从我备了霜糖,圣上便好好服药了。”

    “你...”

    宋燚的手一抖,霜糖随即滚落在地,黏上脏污。

    “我时常落泪,不过是思及过往。思及那日我在刑部大牢,同圣上说过的桩桩件件。”

    “够了...”

    青月抱着豁出一切的决心,不顾眼前人的阻止,痛声疾呼:“圣上不是问我为何哭吗?”

    “因为此情此景,两年前亦发生过,那时的圣上说我们终于摆脱了扶高,会长长久久。”

    “而今,圣上不仅忘了这一切,还亲手杀死了你我的救命恩人!”

    “够了!”

    刑部大牢那日,宋燚只觉她提及的过往不过是无稽之谈,心中并无多少波澜。而今...

    他的确厌恶吃药,他常常趁宫女离开,偷偷将药倒掉。他的确想过,若有人在服药前给他备一块霜糖,他定能将那涩苦之物服下。

    可他是威武的帝王,是九五至尊,不能让旁人知晓自己同一个孩童般幼稚可笑,需吃糖才能将药咽下。

    宋燚神思恍惚,满目挣扎,青月并不打算放过,冷着嗓子质问:

    “就算一切都是谎言,圣上就从未想过,为何瞧见我,头疾便能舒缓吗?”

    “住嘴!”

    宋燚恼羞成怒,大步走至窗前,待回眸,只见青月冷硬的眸光。

    “你恨我?”

    虽是疑问,却十分肯定,“恨我杀了方子安?”

    “我是大齐的帝王,自是能掌控大齐子民的生死!”

    此言铿锵有力,可他的目光却不敢瞧向青月。那瘦弱的小人儿平日眉目温柔,从不似今日这般冰冷。

    “圣上自是可掌控他人生死。”

    青月冷笑一声,双眸斥满恨意,“在圣上眼中,恐怕只有江美人宝贵无比,其他人贱如草芥,随意杀戮取个乐而已。”

    提及江悦离,宋燚霎时被点燃,恶狠狠掐住了青月的脖颈。

    “青月,你想死是吗?!”

    青月并未应答,亦无挣扎,只冷漠地瞧着他。宋燚瞥见掉落在地的那块霜糖,匆忙放开了手。

    “我本无意杀方子安。”

    他长呼一口气,行至窗前。

    那日,他问方子安为何要带江悦离潜逃出宫。方子安说是对江悦离心存爱慕,起了带人私奔的念头,而青月只是受到胁迫不得已出手相助。

    他对江悦离爱慕至极,无法忍受其他男子对她的肖想,一怒之下下了杀令。

    听及此,青月失去所有气力,怔怔地瘫坐在地。

    原来,方子安是为了保护她而死。他被捕入狱,根本不知晓她已被宋燚赦免。为了救她,一人抗下带江悦离出宫的所有罪责。

    “圣上,您就那么爱江悦离?爱到不给子安一丝一毫的活路?”

    青月神情悲怆,问得绝望。宋燚心头恍过一丝不忍,蹙着眉解释:

    “我…”

    恰在此时,守门的太监慌忙跑入,

    “圣上不好了!江美人…江美人她要寻死!”

    闻言,宋燚即刻抽身离开,一如这两载间每次的义无反顾。

    再次被抛下,再次眼睁睁瞧着宋燚奔向其他女子,青月已然麻木,只是浅浅地勾了勾唇。

    宋燚,既然你这么爱江悦离,为了她不惜对子安施以穿刺之刑,那我偏偏要你痛苦,要你永远都得不到她!

    青月拭干眼泪,跟着他的脚步离开了泰和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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