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三年,济州地界闹饥荒闹得厉害,或冻馁而毙,或远遁异乡,沦为流徙之民,若为胆魄者,则是落草为寇。

    听土匪头子讲着他们过去走投无路,无奈进山为匪的经历,桑榆只觉着讽刺。

    家中赶路所有的值钱物件全被他们抢了去,马背上驮着大包小包,几乎是满载而归,临走前打伤了家中小厮,还踹了她爹胸口一脚,跟其它作恶多端的土匪有什么区别?

    他们将她的双手绑着,拉了特别长的一根绳子,就像是放牛一样,拉着她在土路上走。

    桑榆看了眼自己脚上的鞋子,鞋头已经磨破了一点。

    “喂!喝不喝水?”拉她的一个土匪冲她喊道。

    桑榆一路没说话,且仍在病中,现在脸色属实不佳。

    “不愧是京城娇养出来的官家小姐,这么几步路就不行了,你还是喂她两口水,可别没等卖的时候,人就死了。”

    骑马的大胡子男人将她牵至湖边,“蹲下自己喝。”

    “我要如厕。”桑榆冷不丁甩出来一句。

    男人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只好翻身下马,边解她手上的绳子,边恐吓道:“可别想着逃,要是不听话,小心把你的腿打断。”

    湖边水草丰茂,几近人高,确实能逃。

    她来时记着方向,只要腿脚快,躲开这些土匪不是问题。

    桑榆望了眼四周,“你再退后些。”

    土匪嫌麻烦,狠声道:“我又不会吃了你,要上就快点儿,别磨磨唧唧的。”

    桑榆面无表情,仍旧站在原地一眼盯着那土匪,土匪哂了一下,牵着马又退了两步,退到树荫底下。

    天气闷热,都急着赶路,没人想在烈日下晒。

    桑榆将衣裙挽至高处,俯下身穿过茂密的水草,不过几步之后,赶紧站起身奋力在水草中跑了起来。

    “诶!娘们儿跑了!”

    土匪的一道喊声传来,马蹄声也接踵而来。

    桑榆一路穿过水草,面前是个山坡,也顾不得东南西北,只好往山坡的林子里跑,谁知脚下一闪,直接人仰马翻滚了下去,脑袋狠狠撞在了石头上……

    正上药着,却打了一个喷嚏,扯得身上伤口生疼。

    裴沅移开头,继续看向桌上的地形图。

    自李煦走后,他们余下的人首次迎捷,虽然获胜,但也痛失了一半人员。裴沅身上也多了彩头。

    “再过两日,济州方向还会赶来五千精锐,若是仍旧像这次般霸王硬上弓,恐怕是行不通了。”李煦亲信马原说。

    这位也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他说出的与其余人的想法一致。

    马原叹息,“若是能提前派出一支队伍,拦住那支精锐,便好说了。”

    这样能拖延时间,他们现在成与败只是时间问题。

    李铮安:“这次伤亡惨重,怕是凑不出应战的队伍来。”

    裴沅摇头,“我看未必。”说着,他指向了地图“挺险峡”。

    “他们若想赶到此地,这里便是必经之路,若我们能提前伏击在峡谷两侧,未必会输。”裴沅说,“至于队伍也不用太过庞大,三千人足矣,只需挑出未负伤之人就好,我来领队。”

    “不可。”李铮安瞧他身上的伤口,“你身上有伤,就算要去也该是我去。”

    事情哪有裴沅说得那般轻巧,辞去凶险,本就五足够的兵力作保,若是输了,很可能都撑不到主力军队赶来,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裴沅坚持,“这些都是皮肉伤,没伤及筋骨,不妨碍应战。”

    他孑然一身,无父母兄妹牵挂,就算遇上危险也无妨。

    正是明白他心中所想,李铮安才不想叫他去犯险,“淮之……”

    “我不去谁去?我去是最合适的,明日一早我便动身,劳烦马千户给我挑出三千人马来。”

    思索一番,没有更好的办法,马原只好应下。

    情况紧急,若是在这时候还挑人,到最后那就是谁也活不了。

    人逐渐散去,裴沅和李铮安回了自己的营帐。

    李铮安叹了口气,“淮之,届时万不可拼命。”

    “我晓得。”裴沅端起碗喝了几口水,伤口刚上了药,还是疼。

    “你胳膊上有伤,如何挥刀?明日就该我去。”李铮安道。

    裴沅摆手,“您可别说了,事情就这样定了,我去。”

    “若是事成,咱们便再汇合,等到那时,王爷的救兵也应该来了。”只要此仗顺利度过,下一步就是京畿地区。

    胜利可望。

    再数数日子,应该是快到了扬州。

    *

    失足滚下山坡,脑袋撞在了石头上,再醒来的时候,她正躺在一片酸臭之中。

    放眼望去,几乎全都是她这般年龄的女子。

    她动了动身子,脑袋还是疼,手脚都被指头粗的麻绳缠绑,只能挪着坐起来。

    “这儿是哪里?”她开口问旁边的女子,女子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不说话。

    桑榆:“我说……”

    “她是聋哑人,听不见你说话。”旁边的一个圆脸女子道,“你是昨天晚上被卖进来的,现在他们要拉着我们去京城。”

    桑榆皱了皱眉,“现在到哪儿了?”

    圆脸女子摇了摇头,“不知,待会儿等到休息的时候,他们也许会说。”

    桑榆心中一片焦急,有那一瞬想哭,可是又流不出眼泪。到了如今这步,就算想逃也是插翅难飞。

    “我瞧你穿得料子极好,可是富贵人家出来的?”

    桑榆愣了愣,点头。

    圆脸女子笑了笑,“你模样好,出身也好,说不定能卖到一个好去处,方才那伙人把你卖了十两银子呢。”

    才十两银子?她平时随便一匹布料就有五十两……

    越是思及此,越是体会到了桑骏念叨过十几年前,夜不闭户的好光景。

    正是现在的皇帝和齐氏为非作歹,心中无民,才叫她落得如今的下场。

    朝廷命官在返乡的官道上被劫,真是骇人听闻。

    “能让我爹娘来赎我吗?”

    圆脸女子叹气,“京城地界那么大,去哪儿告诉你爹娘?我现在只盼着有个好去处,卖给有钱人家做丫鬟也是可以的,千万别是卖进青楼就好,不然我宁愿死。”

    桑榆心中气愤,若是她也流落肮脏之地,那也只能一死。

    叫她卖身伺候,她宁愿一头撞死。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外面的人朝他们扔进来几个馒头,没等桑榆反应过来,就被周围人一抢而光。

    她明白了,馒头是定数的,而人是多的,要靠抢才能不饿肚子。

    例如刚才的圆脸女子,她就抢了两个馒头。

    五日前,燕王就已攻下居庸关,若是顺利,现在就应该攻到京城附近了,赶在她到的京城的时候,正是打仗的时候,如何进城买卖?

    没成想最后是她多虑了,没等人贩子将较为貌美的女子挑出来,就听到了京城打仗的消息。

    头子不想把她们这些人栽在手里,只好响了办法绕路到北面。

    她们被赶下了马车,拿着麻绳前后绑成一串,被骑马的人贩子牵着,仿佛游街般,展示给众人看。

    只要有人看中,商量价格,便可卖出去。

    那个圆脸女子就被一个中年男人买走了。

    按相貌来说,桑榆才是其中最为漂亮的,她就是怕因此招来祸端,才在自己脸上涂了锅底黑,然后挠乱了自己的头发,加上额前被撞后未散掉的淤青,一眼看去,就是蓬头垢面的样子。

    人贩子渴了,在路边的茶铺歇脚,她们则是坐在路边的树荫下。

    她已经被卖了三天,按现在路上遇上的情况,裴沅大概已经到了城下。

    前后不过十天多,燕王真是兵贵神速,可见皇帝李晗手下的朝政和军队有多不堪一击。

    桑榆正思索着,屁股下传来隆隆地震动。

    抬眼望去,黑压压的人马似乎朝这边驶来。

    为首之人,身形眼熟,死了几天的心瞬间揪了起来。

    那人越来越近,她可以确定,就是裴沅!

    一阵风驰电掣,她抬眼巴巴望着他,“裴……”

    喊声刚出来,脸上就实实挨了一巴掌,“临近关头了,还不好好收拾一下自己,开始见你长得不丑,数你给的钱最多,给老子砸在手里如何?”

    余光看见马队驶过,她急忙拼尽全力喊了一声:“裴沅!”

    可惜声音被马蹄声压下,一点水花也没被激起,犹如石沉大海,只换来了下手更重的痛打。

    “你给老子叫什么叫?过两天要是再卖不出去,小心直接叫你进窑子。”

    似有熟悉的声音响起,马速未减,裴沅只是堪堪朝后望了一眼,只见路边男人踢打女人的场景。

    不必多说,人贩子常有。

    “你回去把那人贩子收拾了,把那些妇孺放了。”裴沅吵旁边的侍卫吩咐。

    侍卫领了命,也不多说,上前将打人的人贩子一刀了结,其他人看见头子死了,赶紧跪下求饶。

    “军爷别生气,我们也是被逼无奈,饶了我们吧,这些人您想要直接拿去,可千万别杀我们呀……”他们搬出了一家老小,却丝毫没想过他们拐卖的这些人,又是谁的一家老小。

    桑榆得以喘息,重新抬起头,裴沅的踪迹早就无影无踪,只剩下了赶在后头的一辆马车。

    “敢问军爷,马车里的是何人?”

    士兵想着胜势定了多半,直言道:“燕王幺女,玉柔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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