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堂暗室不大,说是暗室,其实不过是用来储存食材的地下菜窖,只要抽掉梯子关上出入口,不会武功的人寻常是上不去的。

    菜窖就算定期清理也难免有蔬菜发酵气味,何况还储存了一些晒好的水产,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鱼腥味。

    薛二公子一向颇为谨慎,且延请名师习得一身好武艺,还不曾经历过被人暗算,下毒连孙神医亲自做的解毒丸也解不了,未曾经历过被人绑票囚禁,特别是跟一些味道很重的菜和水产关在一起这般窘迫的情形。

    骆任固愧疚道:“二公子,对不住,此次没保护好你。”

    薛如磋冷冷道:“是不能还是不愿。”

    舒灵越点破他将行踪透露给了有意太子陵宝藏的白裘公,也点醒了他。丢了舒灵越的踪迹之后,他命人四处查探,查到她往沂州方向后的消息,才急赴沂州,到沂州地界也不过一两日,且并不张扬。哪怕此地波涛堂势大,如果不是有人泄密,波涛堂的人怎么能这么快知道他的消息,还提前安排人上船伺机下毒。

    骆任固知道瞒不住,悔道:“水上龙王于我有恩,前日刚到沂州,我便让趟子手托波涛堂给他带了拜礼。想来是波涛堂早知晓我接了薛氏的生意,我送去拜礼时他们就筹谋此事,我实不知他们与薛氏有此过节,愧对公子的信任。”上船时,作为老江湖,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仿佛暗中有人窥伺,几个船工水手都是薛氏从本地的大船行随意找的,他试探之下发现包括烧火丫头都不会武功后,还以为是自己过分谨慎。“公子要另找他人护送,让我威远镖局赔偿也绝无二话。”

    “事已至此,此话不要再提,先出去再说。”薛如磋叹一口气,发现被人包围还下了毒时,骆镖头异常的沉默,那时他已经有所察觉。

    钟晴今天绑他关他,计划漏洞百出,若不是毒娘子的毒实在厉害,根本不可能成功。波涛堂这些年收容了不少无依无靠的跑船人,帮忙接生意,替他们维修安身立命的船只,靠侠义在江湖上风评颇佳,不应是这个行事作风。任何一个门派与薛氏作对都要掂量掂量,更不必说水上龙王麾下跑货运做生意的波涛堂。钟晴定是瞒着家中长辈擅自所为,只要钟大当家回来,他性命无虞。

    只是如今舒灵越已不再信任他,恐怕真要打道回府,赵王爷承诺的东西只能另想办法了。

    薛如磋有些头疼,早上吃了朝食出门,行至快中午粒米未进,被掳进波涛堂,然后又被投进这这地窖之中。此地一片漆黑,令他对时间的感知有了些异常,外面应该已经天黑了,黑暗之中人的五感会尤其灵敏,他腹中饥饿,但是周围的鱼腥味和腐烂发酵的味道令人作呕,他又饥饿又反胃,手上被绑的久了也有些麻木。

    更要命的是,他想小解,早上在船上的薛氏新茗他喝的太多了。

    若是有功夫在身,喝了水可以运功排汗。但他此刻和不会武的普通人一样,人有三急。

    他觉得自己今年不会再想做茶叶生意。

    不,想到茶甚至又会想到泡茶的水,从紫砂壶中缓缓流入茶杯之中,想也不能想。

    他已经有点耐不住……

    他在地上坐立难安几近崩溃,感觉再被关下去要放弃一些成年人的修养和操守。

    砰!有响声,地窖口子被人打开了。

    在黑暗中待了太久,顺着外界的一点遥遥烛火。他看到有人站在地窖口背对着灯光,低头望着他。

    他看不清脸的,却清楚知道这人长得什么样子。

    *

    舒灵越往下看了几眼,漆黑一片的地窖里传来不太好闻的气味,底下只能隐约见到有人。

    “就是这里。”

    许不隐闻言已经跳下了地窖,用剑替他们俩人松了绳索。

    地窖口窄小,只供一人出入。许不隐施展轻功直接跳上来。

    不知道他们将梯子放在了何处,舒灵越就地取材,顺手从洞口扔下来一条用渔网卷成的绳子。

    两人上来后,骆任固忙着道谢,薛如磋脸色发青一言不发。

    舒灵越察觉不对:“二公子怎么了。”

    薛如磋却望向许不隐:“带我去茅房。”目光带着祈求,“快!”

    解决完人生急事之后,薛如磋跟在许不隐身后,悄悄进了钟家给舒灵越安排的客房。

    他看了一眼舒灵越,见她脸上一派正常并无揶揄之色,也就沉下心来。

    四人对坐,和昨天一样又不一样。桌上点着灯,还放了一碟干果糕点。

    舒灵越推了推碟子:“吃点吧,我去厨房问了,只有这些。”

    没人动。

    “舒掌门为什么救我这种卑鄙狡诈之人?”薛如磋声音有些低沉,有几分。

    许不隐也微微抬眸目光锁定在唯一的女子身上,昨天听她跟钟晴说得一番话,还以为她要走,不愿再跟薛氏一起去见赵王爷,但是她竟转头选择救人。

    骆任固同样不解。

    面对三道灼灼目光,舒灵越拈起一颗干桂圆掰开,喂进嘴里:“首先,我已经答应了你同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况且,你出银子给安云镇捐了一座绣楼,让如娇娘这样的女子有了条活路。你虽是个不择手段的狡诈之辈,却还算个好人。”

    竟是为此。

    骆任固恍然大悟:"原来舒掌门那天没有立刻离开安云镇?"

    那日许不隐还远远跟在舒灵越身后,她怕薛氏找李婉兰一家的麻烦,在城中逗留了一阵方才离开。正好看见薛如磋给县衙捐了一笔钱建绣楼,唯一要求是建成后安排薛氏的掌柜来经营,还特意交代招揽些寡妇小媳妇做工。

    薛如磋心情有点复杂,他的确故布疑阵,放出行踪给关中王,以关中王的性格肯定会强行派人带走舒灵越,他只需要联合骆镖头出手相救,让舒灵越懂得这一路危机重重定然不太平,好乖乖识相点随他去见赵王爷。没想到她早看透这一切,此番被人暗算,也没选择落井下石,反而拉了他一把。

    薛如磋打量灯下的白衣女子。

    许不隐突然开口:“舒掌门这般以德报怨的品行,在下为之叹服,薛公子以为如何?”

    薛如磋本为他指路茅厕时没有开口打趣觉得此人人品过硬,现在又原形毕露语带讥讽,只想翻白眼。

    舒灵越吐出桂圆核:“不知薛氏跟波涛堂有什么纠葛,但是绑了你要挟薛氏这事应该只是钟晴一人的想法。”

    “我也猜到了。方才你们打晕了守卫找到的暗室?”

    “不,暗室门口并没有人看守。”许不隐倒了杯茶,递给舒灵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你没发觉甚至这客房外面,也无一人看守吗?”

    他接着道:“这应当表明,下命令的人可能也不是真心要关你。”

    下命令的人,小鱼总管?薛如磋暗忖。这波涛堂三当家昏过去之事也离奇地很,看那几个丫鬟仆妇的动作十分熟练,好似她每天会这么昏上一遭。

    见骆镖头似有话说,许不隐知晓他定然是关心手下:“方才我在堂里转了转,已经找到关押其他人的地方,去给他们松了绑,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暂且待着。”

    骆任固听了安下心,赞同道:“不可打草惊蛇。”

    舒灵越:“此地谜团颇多,不知什么路数。我方才去探了后堂的房间,但此地太大了房间众多,说不定还有机关暗门,不知‘醉花阴’的解药究竟藏在哪里。这种毒药,江湖上都极为罕有,既是毒娘子为还人情送来的,应该不会放得人尽皆知。可能需要问那位小鱼总管。”

    又是那个小鱼总管。

    几人谈话间,许不隐警觉道:“有人来了。”

    他马上一左一右扶着两人,一跃躲到了房梁之上。

    外面人敲了敲门:“舒掌门,我家小姐有事相商,现下方便吗?”

    说曹操曹操到,正是小鱼总管。

    “请进。”舒灵越起身开门。

    门口站着两个人,小鱼总管和钟晴,不,这不是钟晴。眼前的女子和钟晴长得一模一样,杏目桃腮,却着一身素色衣裙,满头乌发只带了一根鱼形的簪子,未带耳饰。目光如水沉静,淡淡微笑着,气质十分婉约。

    少年介绍:“这是我们二当家。”

    女子的声音也和钟晴很像,但说话很慢:“见过舒掌门,我叫钟意。深夜打扰,着实抱歉。”

    舒灵越让两人进了屋。“二当家和三当家是双胞姐妹吗?”

    钟意答:“正是。家妹自小就生了怪病,我和父亲就纵着她了一点,她行事任性,还请舒掌门见谅。”

    “无妨。”钟晴绑的是薛氏的二公子,她见谅也没什么用。

    二当家接着道:“于琅方才都跟我说了,我们与薛氏之事应是一场误会,是家妹反应过度。舒掌门此行和薛氏一起定有要事,夜里赶路不便,明日一早舒掌门和薛公子便可离去,我已命人替你们准备了一些盘缠,还望勿怪波涛堂招待不周。”

    原来小鱼总管叫于琅,舒灵越看向眼前的女子,这位二当家确实不简单,三言两语间,把波涛堂绑了薛氏的事情说成了在此投宿一般,而且不提去地窖放出薛如磋,看样子已经知道她们救出了薛如磋。

    不知怎么的,她觉得在二当家旁边的于琅都比白天沉稳一些。

    “旁边几间干净的客房我都收拾了出来,备了点酒菜,给薛公子还有同行的几位休息。我原是准备亲自给薛二公子赔罪的,不过父亲不在,到时我跟父亲定会登门谢罪。”姿态摆的十分低,表面上像是一心让舒灵越替她美言几句,实际上她感觉钟意甚至猜出了薛如磋就藏身在房间。

    “二当家办事妥帖,话我一定带到。”

    “夜深了,舒掌门先休息吧。”说着起身要走,又才想起来似的一抚掌。“我这脑子,于琅,将盘缠都送上来。”

    舒灵越目光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于琅看了舒灵越一眼,拍拍手,屋外走进三个托盘的丫鬟。

    左边的是一盘银子,右边是一盘珠宝,最右边的是一个盒子。

    舒灵越早间也见到了这么一个盒子,她知道,是‘醉花阴’的解药。

    二当家已经出了门。

    于琅让丫鬟们将托盘放下先出去,自己上前一步,像是有话要说。

    少年的声音十分冷静,完全不似在船上和钟晴身边的活泼模样:“舒掌门,明日出行我与小姐就不再给你们辞行了,还望见谅。记得千万赶早,若是晚了说不定走不掉了。”

章节目录

她剑霜寒十四州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最堪隐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最堪隐并收藏她剑霜寒十四州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