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树很久没听人说起“一起回家”,带他回家的人已身处各处,等着他回家的人不知还能将灯点亮多久。

    倒是常常看见蹲守在他家门口的人,只是今早一打开门,看见一件时髦的绿衬衣时,脑袋是恍惚的。

    “怎么在这儿?”陈嘉树起的过早,匆忙洗漱,声音还没褪去昨晚睡梦里的沙哑。

    辛瑜却精神,见到人,一下子从地板上蹦起,拍拍裤子上沾上的灰。

    “等你呗。”

    “今天不是没约学习时间吗,”陈嘉树弯腰提起门栓,往打开的一侧大门推出单车,“我要去打工,不能陪你闲逛。”

    辛瑜在他的正前方,贴心的想要给他扶住车头,奈何没有力气也没有技巧,半匍着身子姿势别扭,指头误碰到单车铃,清脆的铃声一阵响,惊起了电线杆上打盹儿的麻雀。

    下一秒单车摇摇晃晃,被眼疾手快的陈嘉树一手捞住。

    辛瑜抬头,从对方眼神中读出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句大话。

    “这个后座硌屁股欸。”

    大气度地没计较,她转身拉上门,陈嘉树长腿一撂坐上了车,她看一眼前座宽阔的背,想起昨天坐了半个小时的单车后座板,屁股有点隐隐作痛。

    在地上蹬了一脚的陈嘉树听见这话捏住刹车,扭头,认真道歉:“昨晚委屈你了。”说给她打车,偏偏要坐后座,上下其手不安分,几次险些让陈嘉树栽到省道旁的窄沟里。

    “不过以后也不吃这种苦了。”这种落后简陋的出行工具,估计不是到后海这样的穷乡僻壤,辛瑜也没可能体验到。

    “什么嘛,你让我走路去?”

    突兀的问句,换陈嘉树一脸莫名:“去哪?”

    “和你去摘橘子呀,”台阶上的人一蹦一跳走下来,双马尾跟着晃动出好看的弧度,“孔茜茜说你这几天都在橘子地,我还特意起早,就怕耽误。”

    “怎么样,惊不惊喜?”

    陈嘉树没回是惊还是喜,单车往前一蹬,避开了正准备跨坐上来的辛瑜。

    辛瑜大叫:“我还没上车呢!”

    陈嘉树却装作没听见,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踏板,慢慢悠悠歪歪扭扭地往前滑行,晨曦洒落在去年村子里新铺的那条水泥路上,熠熠生辉。

    单车不停,却也不赶人走,陈嘉树逗小狗似的逗了人一段路,终于让辛瑜逮到机会,拉住车后座,把人叫停。

    怕人再一溜烟跑了,还死死扣住手下的肩膀,调整好坐姿后,拍拍前方。

    “走吧,走吧,要绕着碎石子走哦。”

    小镇没有工作日也没有周末,在破晓时人们自觉开始为生计奔波,早点摊在迎来一个高峰期后,又逐渐随着太阳的升高而疲软。

    陈嘉树今早走的大路,沿着柏油道穿过小镇,辛瑜转着脑袋左望右望,在目光捕捉到一家门口摆放着色彩斑斓的民族服饰小店时,一个刹车,单车停了下来。

    陈嘉树扭头看她:“下来吧。”

    她又往另一边转头,只见到一家早点摊。

    “到了?”她疑惑。

    陈嘉树停好单车,推了站在原地的人一把,视线从扎的高高的双马尾掠过,在发尾的两个可爱发绳上停留又收回,心想换了发型怎么人也变得呆呆愣愣。

    店里烫面的老板先探出头来打招呼:“好久不见你来啊。”

    这家早点店在小镇里开了十多年,陈嘉树从小学吃到高中,高三的时候学校强制家离三公里外的学生住校,也就渐渐来的少了。

    墙上的菜单还是那张,他常点最上面的细面,这次也是加牛肉的:“要小碗。”

    又问旁边的人:“你看你吃什么?”

    辛瑜眼睛胡乱扫过菜单,说要一样的。

    “下顿饭得到两点后了,你确定只要小碗?”

    辛瑜没说她垫了点肚子来的,两块面包片和半杯热牛奶,皮笑肉不笑地蹬人一眼:“你这也太看得起我了。”

    陈嘉树于是俯下身和后厨忙碌的老板点餐,目光扫过后面的单价,步子一顿,又突然转身换了单:“麻烦一碗改成加猪肉的吧,谢谢。”

    店面不算大,一左一右并排摆下六张小方桌,店门外还摆着一张,应该是之前人多的时候老板提溜出去的。

    正好太阳也照不到,辛瑜便选了那桌,坐下后,陈嘉树用纸巾将桌面擦了两遍,老板便吆喝着去端面。

    辛瑜后脚跟着进去,陈嘉树已经把钱付了。

    取餐台上摆着不少调料,味精花椒芝麻花生,还有一些辛瑜之前没见过的。

    陈嘉树指着一小缸黑的像墨汁一样的调料水说:“这调制的酱油比较辣,你可以加瓶子里的。”

    辛瑜凑过脑袋去看,见里面泡着不少切成段的红辣椒。她对这些调料不太有研究,随便放了几种,又紧随陈嘉树的脚步去座位处了。

    面煮的很筋道,也很入味,混着骨汤的鲜香,辛瑜不饿,也忍不住多吃了几口,中途抬起头时,见陈嘉树已经捞完了碗的面。

    “这么快?”

    陈嘉树递过纸巾,让她慢慢吃。

    辛瑜于是又吃了几口,放下筷子的时候碗里还剩下差不多一半的面。

    对面的陈嘉树挑了挑眉:“这就不吃了?”

    随后又再次重复:“午饭得到两点后,只吃这么点怎么饿的到?”

    说这话的时候陈嘉树正端坐在木头的小板凳上,一本正经。辛瑜想起自己的身后是一片掀了正准备重建的空地,目前空无一物,这样看来,朝自己望来的陈嘉树,满心满眼也只能望进自己。

    她便笑了一下,双手杵住下巴,开心地说:“这么关心我?心疼我,怕我饿到啊?”

    这样的话让陈嘉树愣了一下,心空荡几秒后又恢复自然,伸出手端过那碗剩下的面:“我是怕你一会儿饿了在地上撒泼打滚要吃的,要是饿晕了还得我又把你背回来。并且啊,剩这么多,浪费粮食是可耻的。”

    说完,在辛瑜没来得及制止时,把面往嘴里放了。

    “欸,我吃过的嘛,”辛瑜看了眼旁边那个空面碗,汤也早已被一扫而空,问,“你没饱?”

    陈嘉树摇头,这早点他本来就可吃可不吃,只是今天跟了个娇滴滴的大小姐,才临时改变主意过来的。在这之前,他都是空着肚子到收工回家,照样精神百倍。

    橘子地在离小镇不远的半山腰上,这一片种的都是经济作物,产业扶持下拨资金把泥巴路修成了水泥道。

    坡也不算陡,只是有些长,陈嘉树下单车的时候微喘了几声,落了点汗,辛瑜见到就要给他抹脸侧的汗珠。

    他躲了一下,听见辛瑜的取笑:“就说我自己下来走路,还逞能,怎么样,撑不住了吧。”

    陈嘉树回怼:“不知道是谁走两步就哼哼唧唧的,我可不想上来了又得折回去接人。”

    两人一边拌嘴一边往里走,雇主盯着手机屏幕站在门口,望了眼走到跟前的陈嘉树,脸色不太好的说他晚了两分钟。

    听见陈嘉树说他会在后多干十分钟再走,才恢复着神色递过工具,看见后面的辛瑜,又犯起了嘀咕。

    辛瑜跟人跟的不紧,没听见雇主的那句叨叨,只是见陈嘉树保证道:“不会耽误干活的,我今天按量算,和昨天一样我再走。”

    雇主这才满意地背着手转身出去,向着橘子地的方向,偷偷摸摸,巡视自己领地走出了做贼的感觉。

    陈嘉树在戴手套,白色的帆布,手掌心的那一面染成了泥土的颜色,不知道被多少人用过,他动作慢吞吞的,等雇主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突然起身,向着一旁的楼梯脚走去。

    这个在半山腰的老屋破旧不堪,看起来也不能遮风挡雨,平日里不住人,堆放着一些杂物。楼梯底下有个小隔间,门扣上了一把生锈的锁,但显然主人忘了扣上。

    陈嘉树熟门熟路的,猫着腰摸进隔间,窸窸窣窣一阵后,摸出一顶草帽递给辛瑜。

    这帽子倒是新的,辛瑜掏出手机,把没亮起的黑色屏幕当作镜子,左看看右看看,评价道:“也太丑了,和我的衬衫一点儿都不搭。”

    “这时候还关心漂不漂亮,一会儿太阳把你晒的半边黑半边黄,你才知道厉害。”陈嘉树把锁归置原位,领着人往屋外走。

    不过,这话陈嘉树没说对,因为辛瑜全程都躲在一把完全可以罩住她的太阳伞下,另一只没撑伞的手则是用来指挥他。

    边指挥还边要抱怨:“怎么这么晒啊,陈嘉树你为什么要找这么一份工作?”

    陈嘉树剪下橘子,认真对人解释:“因为我失业了,没活儿可干了,不能挑剔了。”

    网吧老板的大儿子大学放假回来了,家里的免费劳动力挤走了陈嘉树这个苦力;开庭越来越近,陈力生的事儿十里八乡传了个遍,好事的人都会过路进超市买个泡泡糖看陈嘉树一眼,老板娘便委婉将他劝退。

    “可我看这里招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老板是怎么看上你这个青壮劳动力的?”

    这是陈嘉树能在这里的另一个原因。

    “因为我便宜。”用同样的价钱招一个能做出两倍活的大小伙子,这笔生意稳赚不赔。

    不知道辛瑜能不能明白自己当下的困境,不过再开口时陈嘉树倒觉得人没先前那么暴躁了,不擅长但温柔的说了几句安慰人的话,随后又被太阳晒的原形毕露。

    “这后面还有个橘子呢,就在你刚刚摘前一个橘子的地方,那几片树叶子后面,手扒拉几下就能看到了,欸,陈嘉树你是不是眼神不太好。”

    站在人字梯上方的陈嘉树叹了口气,低下头望她:“我眼神不好你第一天知道啊,没见过我戴眼镜啊。”

    辛瑜于是愣了一下,从陈嘉树的视角看过去呆呆的,像是在释放天性和照顾自己的情绪中来回拉扯,而后良心获胜,撇了个笑,放软了嗓音:“哎呀,我说话声音大了一点点,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你真的干的挺好的,老板一定对你很满意,给你加工资。”

    这话带了点哄人的意味,陈嘉树也笑了一下,真心实意的,仰着头望他的辛瑜也被晃了神,再一眨眼,人稳稳当当落在了她面前。

    陈嘉树跳下梯子,顺手把刚摘的那个最好看的橘子抛进了辛瑜怀里。

    用难听的话做着关心人的动作:“说了这么久的话是我早渴死了。”

    橘子红彤彤的,想必是吸收了充足的阳光,陈嘉树也红彤彤的,在太阳下晒了这么久,白色短袖都湿了大半。

    辛瑜把手里的伞撑过去了一些,陈嘉树却会错了意,接过伞,往辛瑜走近了一步。

    伞又完完全全严严实实把她遮个彻底。

    大献殷勤,辛瑜努努嘴,觉得橘子烫手,升温后让她的心跳再次加速,像又回到了说喜欢陈嘉树的那天,血液变得麻酥,流窜进她的神经末梢,把她定在原地。

    直到陈嘉树又叫了她一声:“快剥啊,不是被晒傻了吧。”她才又有了真实的感觉。

    于是瞪给她撑伞的人:“你才傻,方圆十里就你最傻。”

    橘子后来被分成了两半,在陈嘉树婉拒时强硬地塞进了他嘴里。

    粘腻的汁水顺着指尖往下,辛瑜习惯性蹲下,伸直手臂,以避免弄脏衣服。

    汁水很足,甜里带着酸,陈嘉树咬到其中一瓣或许是没能照到光的,他的牙麻了一下,盯着辛瑜的发旋,想起第一次在别墅见到她的场景。

    爱干净又嘴馋,也是这样,小心翼翼蹲着吃橘子。

    又恍然意识到,原来辛瑜的模样在他脑海里一直如此清晰的存在。

    不过汁水还是顺着滑到了辛瑜的手臂上,她嫌弃的用纸巾擦了擦,又问陈嘉树哪里有水。

    刚站上梯子的陈嘉树便又准备下来,辛瑜听见他最后和雇主说的话,知道活干不到位,谁也走不了,就只让人指了个方向。

    “找不到就给我打电话。”

    就这屁大点地,辛瑜瞪了他一眼:“我是白痴嘛。”

    辛瑜找水管找的挺顺利,因为她往前走时,听见了水声,这声音还不小。

    走近,发现那几个“老弱病残”正围坐在旁边,找了个树荫处,看见来的人是辛瑜,止住了起身的假动作,心安理得坐了回去。

    看起来是偷了一会儿懒。

    同工不同酬,辛瑜心疼陈嘉树。

    水龙头被拧开,辛瑜弯下腰清洗手臂,一旁的大姨大婶聊到了某一家的女儿二婚还收了八万八的彩礼,听起来在座各位都不是一个村子,但八卦无国界,更不会有村界。

    水流哗啦啦的响着,蛐蛐人的声音突然停住,再响起时显然小了不少,辛瑜察觉有几道目光打在她的侧身上,即使声音压的很低,但年轻耳朵好使,她还是听到了几人这次议论的对象。

    “故意推下楼的......”

    “还不是因为钱,肯定一早就想了......”

    “那小儿子一看就随爹,心坏的很......”

    或许是来得晚,几人还不知道辛瑜是陈嘉树带来的,而后有好事者实在忍不住凑到她跟前,是想拉一个人来加入她们这丝毫不体面的闲言长语,来人压着嗓子说:“姑娘你不知道吧......”

    辛瑜关上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她说:“我知道,那小儿子可比长舌妇的心好多了,还有,你们老板正在对面看着你们呢。”

    几人随即一哄而散,起身不像做工时的年老体弱,还假装是刚坐下,抹了抹额头上根本不存在的汗。

    辛瑜从另一头走,转身时听见老板气势汹汹的过来,“看你们好久了,今天要减工钱!”

    回程的路上不再面向阳光,一侧的道路果树茂盛投下浓密阴影,正好是他们下坡的右道,七拐八拐后坡道变的平直且长,陈嘉树稍微带着点刹车,单车迎着风自由而下。

    辛瑜坐在后座,两侧被汗水浸湿的发梢被吹干,变得清爽,她微微眯着眼睛,景色模糊,感官清晰。

    在又一个长坡时,她张开了双手,陈嘉树的白色上衣微微鼓动,擦过她的手臂,和她拥抱。

    她仰头,看着阳光,看着风,伸手拍了拍面前的人,“你说运动是不是真的会分泌多巴胺使人愉悦?”

    陈嘉树捏住刹车停了下来,扭头看她,“你心情不好?”

    辛瑜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指挥陈嘉树一遍一遍上坡又下坡,再又一次的急速往下时,大声地问:“陈嘉树你快乐吗?”

    陈嘉树满头都是汗,一张口风呼呼呼灌进他嘴里,他回:“我要快乐死了。”

    驶进集镇,陈嘉树本想买点东西先给辛瑜垫垫肚子,可对方一心想着李秀良炖在家里的鸡汤,在路过拐角处的小卖铺时,跳下单车,拿了一根棒棒冰回来。

    “你要头还是要尾巴?”辛瑜拆开包装,将棒棒冰掰成两截。

    动作熟练,陈嘉树吃了一惊:“想不到你还知道这东西?”

    辛瑜无语:“我没有童年的吗,棒棒冰怎么会不知道?”

    而后也不等陈嘉树回答,把尾巴那一头塞进了他手里,对他说:“吃了棒棒冰,今天就不能有烦恼了,明天也会变成今天,每一天都是今天,那每一天都不能有烦恼。”

    幼稚鬼。

    陈嘉树没搭理人,但认真品尝了手里的烦恼清除剂。

    苹果味的,挺好吃。

    陈嘉树推着单车,辛瑜走在他的左手边,两人慢慢悠悠往村子里走,疲倦像是被一扫而空,他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好像也不是特别不堪。

    辛瑜已经计划着午饭要多吃半碗,喝鸡汤时还要备上阿婆腌的小萝卜丁,陈嘉树打击她胃口小,但心思不小,被她一一举证反驳了回去。

    阳光又变得刺眼,最后一口碎冰融化在舌尖上,额头两侧的碎发又湿了,辛瑜仰了仰头,一只黑鸟飞过天际,她的目光将其捕捉,眼前突然被遮挡住。

    “什么?”

    她没反应过来,陈嘉树本来是背对着她,像是在做什么对峙,又立马转过身来。

    “不好意思,这饭可能是吃不了了,下次再约你。”

    “怎么了?”辛瑜疑惑,踮起脚尖想去看,却被陈嘉树遮个严严实实。

    “没什么。”

    也不说实话,辛瑜更觉奇怪,扒拉着前方人的肩膀更想看清楚,却被一把拦住。

    “什么嘛,也不说清楚。”

    辛瑜抱怨,陈嘉树双手揽在她的肩上,将她禁锢着。

    “先回去,可以吗?”

    是一种听上去命令却又无限接近恳求的语气,在陈嘉树俯下身,和她注视的空挡,她看见熟悉的小院门口停着一辆没见过的面包车,银灰色,轮子上是泥巴,像是跋山涉水而来。

    院门敞开着,脚步声夹杂说话声,辛瑜没能听清,肩膀忽然疼了一下。

    她回过视线,对上了陈嘉树的眼睛,坚韧又脆弱。

    辛瑜的心脏突然就疼了一下,在张嘴说话前,点了点头,转身,听话地无意识地往前走,一步一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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