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树奔进院子里时,几个男人正从屋子里出来,后方的长木方桌上摆着几杯茶水,但没人动过。

    为首的男人脸颊凹陷,见到陈嘉树时瞪了瞪本就眼球突出的双眼,像是没料到会遇上,想打招呼又张不开口的尴尬着。

    陈嘉树瞅他一眼,拳头紧握,还是先开口叫了一声“二表伯”,不等回应,径直略过几人,朝里屋跑去。

    “阿婆,阿婆。”陈嘉树嚷。

    “回来了?”李秀良听见声音,坐直了身子,回过头对上慌忙跑着进来的陈嘉树。

    “怎么跑的这么慌?”

    李秀良笑,脸色有些苍白,陈嘉树假装没看见她急忙推上的抽屉,见人安安稳稳的在着,提起的心也松下了一口气。

    “他们又来要钱?”陈嘉树把床头的白瓷杯递给李秀良,给人拍拍背顺了顺气,话问出口又觉得多余。

    他那二表伯带着人来还能干嘛呢,无非就是要钱来的。

    想了想,又气不过。

    “不是定好了时间吗,上次拿钱给他还不到一个月,怎么又来。”并且刚刚见自己进来像见了鬼似的,想必是特意趁着李秀良独自在家才找来的。

    于是问:“阿婆,你这次又拿了多少给他?”

    李秀良回:“没多少。”可没多少那些人又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接着拍了拍陈嘉树的手,嘱咐他:“钱的事你不用担心,阿婆可以解决的,对了,我昨天还听隔壁的周阿婆说他孙子去上海了,做什么......什么毕业旅行来着,还拍了照片和视频发过来,说什么现在的娃娃就喜欢这个,我想了想好像没听我家小树说过要去哪里来着。”

    “喜欢哪里?得抓紧去了,不然啊都要开学了,咱下周就去,说是机票要提前买的,不知道卖完了没,阿婆给你钱,咱去痛痛快快玩个几天。”

    “玩什么呀,”陈嘉树笑,再张口时只觉得喉咙被堵住了发不出声,他清了清嗓子,说,“我呀哪都不喜欢,就喜欢后海,就想留在这儿,留在阿婆身边。”

    “哟,真是我的小乖,阿婆爱听这话,爱听......”

    李秀良被哄得眉开眼笑,眯着老花的眼细细的望着面前的大男孩,都这么大了啊,能撑起半边天了,她抬起手背抹了抹眼睛,扶着腰站了起来。

    “正好啊,我炖的鸡够多,不知道你二表伯他们吃过饭了没......”

    陈嘉树扶着人起来,提起这人没个好脸色:“管他们吃没吃,阿婆你不是还要留他们吃饭吧?”

    “待客之道嘛。”

    陈嘉树没心情和这些人做一桌吃饭,但也知道李秀良向来最注重规矩,没再多说,提起步子要走时,注意到床边垃圾桶里的纸盒子。

    盒子的样式他熟悉,是李秀良常吃的那款降血压药。

    上次买回来也过了好几个星期了,不知道药还剩多少,陈嘉树想着,便拉开抽屉,在老位子看见了还剩一盒的药。又往里翻了翻,没再找到多余的。

    其实也不是刻意去留意的,但几乎是立马,陈嘉树意识到那个装着李秀良金镯子的红绒丝布袋不见了。

    第一反应是家里进了小偷,因为他清楚李秀良的习惯,年纪大了怕不记事,重要的东西从不会换地方。

    可环顾四周,包括刚刚一路过来,屋子里都没被人闯入过的痕迹。

    陈嘉树手撑在桌子上,又把抽屉往外拉了些,弯下腰好清楚的往更里面看,翻翻找找依旧不见红布袋的踪迹。

    还是问问李秀良,他稳了稳心思,正要收回的手一顿,眼睛往下,看见抽屉最里面的角落里放着一张折成了几折的信笺纸。

    被一个铁盒子压住,边角有些泛黄,陈嘉树看的熟悉,想起前段日子去结账回来后,李秀良要过去的那张账单。

    他翻开来,看见最后消掉的一笔账日期从六月份变成了七月份,七月二十三号,正好是今天。

    下面写着一行字:今收金镯子一对,抵消欠款三万元。

    再出屋子,陈嘉树只装作无事,二表伯一行人已经走了,院子恢复了往日的清净,厨房里响起锅碗瓢盆的声音,李秀良在灶台前,正好背对着他,大声问:“瑜瑜呢?”

    陈嘉树扯谎:“有事,回去了,不来吃饭了。”

    李秀良也没怀疑,只是自言自语惋惜了句:“这鸡汤熬了大半天呢,还说让她好好补补,真是不凑巧了。”

    陈嘉树没接话,低头打扫着院子脚飘散着的树叶子,半人高的发财树,陈力生过年的时候从集市搬回来的,养了大半年不见长,倒是风一吹就落下一地的烂叶子等着在这院子里的人收拾。

    像那页账单一样,让本就贫瘠的生活雪上加霜。

    陈力生在十里八乡人缘和口碑都不错,年轻的时候就靠着做工程赚了一些,只是后来因为李月的病把钱散的差不多,最后人财两空消沉了大半年。

    之后重拾老本行,人脉和能力都还在,借着房地产行业的风口,没多时便回到了昔日的风光,生意也越做越大。

    孙正忠这条线他本来是不想搭上的,对方产业大,盘根错节的,陈力生怕自己这点家业禁不起折腾,可一起合伙干的亲朋好友都想攀上这棵大树,便每日约在一起前来游说,以“也体谅体谅我们”的名义。

    后来孙正忠拖欠工钱和材料款,双方起了隔阂,当时的亲朋好友又找上了陈力生,说的还是那句“也体谅体谅我们吧”,于是陈力生签下了欠条,承担了这份本该是孙正忠的债务。

    进了看守所这么久没见问过一句,来要钱倒是要的挺勤,陈嘉树嗤笑一声,感叹人性凉薄,把铲满的还未枯黄的落叶倒进了垃圾袋。

    父债子偿,他是陈力生的儿子他没办法选择,可是李秀良为什么呢,她本该颐养天年,又怎么要提心吊胆吃这么多苦。

    当天晚上,陈嘉树联系了陈宇天,辗转无眠一夜后,在天灰灰亮时出了门。

    小镇里唯一的一家酒吧门口,陈宇天正等着,见街另一头的人远远过来,站直身子挥了挥手。

    “小树哥,这里。”

    陈嘉树把单车停在楼梯后方,走时还不忘落下一个锁。

    “怎么约在早上?”

    陈宇天把人往里带,一边走一边解释:“这不是明天就考试了吗,机器这些都还没试,那个男学生催催催,催的烦死了。”

    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凑近陈嘉树:“定金在这儿,你数数,考完试后再把剩下的八千结你。”

    陈嘉树接过信封,两千块的人民币在手里都感受不到厚度,却能将他压垮,他没打开来看,直接放进了斜挎在右肩的书包里。

    酒吧营业到凌晨两点,现在这个点服务员都已经打扫卫生,清洁消毒完毕,不过越往里走,烟酒味也越浓郁,估计是入了味了,这几百平米的密闭空间,即使被推倒夷平,也早已刻入水泥渣里。

    这酒吧离小镇上唯一的一所高中不远,陈嘉树记得老板就是从那儿毕业的,外出务工几年发了笔财,回来后开了这个酒吧,门口贴着“未成年禁止进入”,即使是成年了的高中学生也不让进。

    于是学校蹲守网吧但从不来这里抓人,没想到背后也是一套一套的,干的更不是人事。

    陈宇天倒是见怪不怪:“小树哥你以为呢,真正干坏事的谁会摆到明面来,那些个捐钱捐物的慈善大企业家不也是披着张人皮,实际上骨肉发霉发臭,我和你说啊......”

    通道里开了灯,但昏暗,陈宇天说话时对面走来了个人,穿着黑色的西装,盯着两个人望了会儿,等这个领班似的人错身走远后,陈宇天又才接着开口,声音也压低了一些。

    “这摊子生意也是搞起没多久的,纯暴力行业,人不知鬼不觉的赚大钱,外表是个正经酒吧,里面倒是别有洞天。”

    什么别有洞天,明明是藏污纳垢,陈嘉树腹诽。不过自己拿钱不办人事,也没资格说别人。

    酒吧一楼的最靠边有一间小屋子,有窗但窗帘拉的严严实实,头顶上一盏明晃晃的灯,正对门口陈列着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放着台电脑,像是新买不久。

    陈宇天指了指一旁的耳机:“考试的时候对方把题目照下,会自动传到电脑上,你算出答案从耳机上的麦念给对方就行。”

    陈嘉树点头,走近桌子看了眼耳机,又伸出手,手指勾了勾窗帘,光刺过来,他不适应闭起了眼。

    过了会儿,再睁开,从掀起的窗帘一角看见外面的一大片空地,地像荒了一段时间,杂草丛生,再远一点,视线被围墙堵住了。

    陈嘉树认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后海一中的围墙,砌的很高墙头又栽着玻璃,他读初中时候逃课翻墙都会自动避开这一处,没想到离的这么近,真是应了那句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

    陈宇天也凑过来看,像是早就知道了这位置,还笑了一下:“这距离好呀,再远就接收不到信号了。”

    然后掏出手机,拨通电话,给了对面的人一个信号。

    大概几分钟后,陈嘉树面前的电脑上出现了试题,只是为了测试,题目不难,他有印象不知道什么时候做过,三两眼看出答案,拨了拨下巴处的麦给对面的人念去。

    大约四五个题后,不知道电话那边的人说了什么,陈宇天洋洋得意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这题目对我哥来说都是小意思了,不早就说过了吗,他的成绩在这里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怎么样,这人换的不亏吧。”

    陈嘉树在解题,但不怎么专心,后面的陈宇天挂了电话,又半言半语的和他说话,这次期末考本来是三个学生一起出钱找的人,但考试前找上陈嘉树的这人反水了,觉得之前找的那枪手靠不住,要自己另找一个。

    “本来他在另一头只需要出五千的,现在单独找价钱要翻倍,不过人家眼睛都没眨一下,听说家里有钱的很,这次期末考能考好了,他爹就奖励他一辆赛摩。”

    “六位数的!”陈宇天知道陈嘉树后脑勺没长眼睛,于是特意将手指伸到对方面前,强调似的晃了晃。

    陈嘉树瞟了一眼,不太在意,但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辛瑜。

    听辛瑜说起过的她爸如出一辙的激励方式,小比赛小奖,大比赛大奖,比不好了还有安慰奖。陈嘉树想,辛瑜在比赛时肯定不屑于用作弊或者搞小动作这类的腌臜手段,更何况她对那些奖励也毫不在意。

    想到辛瑜,他便开始心猿意马,不知道人昨天走了后有没有乖乖吃饭,是不是又在小本子上恨恨记了他一笔,会不会因为生气一整天的不出现,今天可以见到她吗,那明天呢?

    直到耳机的另一面响起动静,陈嘉树如梦初醒,思绪重新聚集回电脑上:“根号5。”

    他念了个答案,在看着下一个题时,陈宇天手机响起,听了几句后,没挂电话,皱着眉凑到陈嘉树耳边。

    “小......说是刚刚那个题答案不对。”

    陈嘉树目光随即往上,重新读了遍题目,确定他之前给的答案是错的。

    “我知道,”他不慌不忙地改口,“正确答案是2倍根5,不是说正确率控制在百分之七十五左右吗?”

    “啊......是!”陈宇天没怀疑,底气十足把这话转述给了对方。

    这天夜里陈嘉树做了一晚上的试卷,写题写的大汗淋漓,临近交卷,却发现被他写满了sincostan的卷子其实是一张英语试卷。

    从落笔开始就是错误的,像他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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