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素大船不是一艘船,只是假名为船,实际上是一家餐馆,位于蔓京市华夏路中段;高素大船也不大,只是假名为大,正是晚饭高峰期,小小的地方就乌泱泱地挤满了人,仿佛全世界的饿鬼都奔这来了;高素大船也不是吃素的,只是假名为素,这餐厅里唯一看着有点素的地方大概是它的装修色调,几乎全白配浅蓝;高素大船也不高,只是假名为高,它就在路边,为了省点租金把稍高的二楼出给百年婚纱影楼了,百年婚纱影楼也不真的建楼百年,只是假名百年……

    情况就这么个情况,给人的感觉是楼上的新娘还没定妆,楼下的宾客就急不可耐地吃起了酒席。现实就这么现实,各各人一旦聚首就闹荒唐,各各路一旦交织就出事故。

    餐厅角落仅能容纳两张双人桌,那两张双人桌都孤零零地坐着一位食客。

    那一男一女互不相识,但静默得很一致,点好的菜都上完了,那俩却不曾动筷,仿佛那一桌热菜是什么国色天香,就是用来看的。

    符要妙给自己22岁的生日花了不少吊诡的心思。

    她提前一周到楼上租婚纱头纱,偏要黑色的,店里嫌这笔生意标的太小,不想伺候了,建议她到网上找,但她坚决要在店里消费,“我跟初恋分手了,非上你这个百年影楼讨点吉利不行!”

    左右权衡,她为了那点玄妙的吉利而放弃了对黑纱的坚持。这不,她头戴鲜花白纱,穿白T恤白牛仔小白鞋,头重脚轻地出席了自己的生日晚宴,又简单又隆重,又热闹又孤单,把周遭的陌生人当作是自费出席的晚宴宾客。

    对了,鲜花是她自己配的,插花是这几天学会的。

    过去三年,总是初恋冯嘉上第一个卡点道贺,今个凌晨他什么都没有发来,恋爱三年,把她忘得真快。

    手机响了一声,她那不争气的期待催促着她立马拿起了手机。胞妹符要真发来生日祝福,配图是冯嘉上和职场丽人的合照,合照里的两人发乎情止乎礼,西装革履地站在会议桌的两端含情脉脉,隐情昭昭。

    她马上给冯嘉上打电话。他的号码她早就删了,时至今日分手两个月有余,她依然可以闭眼输入。

    熟悉的男声在那头响起,凭着几分难忘的亲切反而显得残忍,“生日快乐,你最近怎么样?”

    冲动的电话已经冲过去了,她竭力稳住情绪,“你有谈新的吗?”

    “在谈。”

    她沉住气问,“这么快找到新的,是还没跟我分手就开始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冯嘉上从容得像在说阿猫阿狗的事,“我早就发现我们感情淡了,怕会节外生枝,当机立断就跟你分手了,我怎么也要保住我们爱情的晚节。”

    听听,非但无过,还立功了。

    符要妙小心不让手机从冒汗的掌心里滑落,一双眼睛闭得紧紧,努力地把不甘关进心脏里。

    “你很圣洁。我会把你的圣洁和你珍贵的爱情晚节都一起钉在爱情的耻辱柱上。”她卑鄙地挂断了电话。

    果然,冯嘉上迅速回拨,这送上门的便宜她占定了,霸气再给他挂一个,然后一顿拉黑操作,全面切断了联络的通道。

    这小小的卑鄙足以让他憋出内伤,今儿依旧是个生日快乐。

    骑手的电话来得很是时候,她已经重新振作,前去认领了生日蛋糕,也是她一周前为自己设计的。

    糖浆在两层楼的杏白蛋糕上写满了色彩斑斓的开心,顶部嵌立的“囍”字腰斩一半,裁成一个双生的“吉”,微妙玄喜。

    头顶上的空调风一溜烟儿钻进她的脑袋,飕飕的寒意扎得她昏昏作疼。问店里要来了打火机,她把数字蜡烛按进蛋糕顶层。

    空调风正劲,火苗一蹿到蜡烛上就熄了,辗转几个回合,蜡烛还没点着,她的脾气就先着了,她跟那支蜡烛,不知道谁点谁。

    一怒之下,她索性把打火机捅进生日蛋糕里,埋了。

    一道斜影乍然出现在蛋糕上,她抬眼望去,瞧见一张白得遮不住病态的脸庞,定睛审视,病的不是那张脸,而是那人那双眼,眼圈黑得比他那身黑衣还黑。

    四月天的蔓京,热得可以穿短袖了,他竟还穿着外套。

    不等她发问,黑衣人拿起餐桌上的筷子戳进她的蛋糕刑场里,精准地把那打火机钳夹出来,随后不紧不慢地打开餐巾盒,用取出的纸巾把打火机擦拭干净,每个举措都安静得像他的沉默。

    把蛋糕推到一边,避开顶上劲头十足的空调风,他帮她点燃了生日蜡烛。

    “不要生气,可以生日应该要开心。”他说着把蛋糕推回去。

    符要妙凑上去吹蜡烛,头顶的冷风又一次喧宾夺主,抢先一步把蜡烛吹熄了……

    霎时间,她和那黑衣人都错愕地怔住了。

    原以为功遂身退,不料竟出师未捷,他想要回到座位,眼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尴尬在她和他的对视间暗涌,谁也不愿冒领这个过失,打火机还握在他的手心里,她以为他会礼节性地再坚持一下,可他就此松开了手,把打火机轻轻放上餐桌,开口时那腔调甚至抹上了点神秘的色彩:“这样,你不说,我不说,谁也不知道是空调把蜡烛吹熄的。”

    说完他若无其事地回去了……

    她一直知道对桌有人,可刚刚她一直深陷在自己的阴天里,便视而不见,而今恍过神,好奇心也跟着活络了起来。

    他高高瘦瘦,面容憔悴,精神状态比她更遭,尤其那身黑衣,又为他的愁容落下不祥的着色。

    察觉到她在打量他,他不当回事,自顾自把凉掉的晚饭填进腹里。

    她动手把蛋糕拦腰切去,那执刀的眼神和挥刀的架势活脱脱是个恐怖分子,对桌那位正吃着呢,架不住也抖了抖细长乌黑的睫毛。

    她端着蛋糕纸盘刚站起来,他就向她瞥去谢绝的眼神,“不用。”

    她坚持把蛋糕的顶层送到他面前,他看了眼那上头的“双生吉”,又说:“我不饿。”

    她笑:“蛋糕是饿了才可以吃的吗?”

    “不是。”他看了看涂在蛋糕上的“开心”,“你的开心要留给你自己。”

    “开心是再生资源,不会因为分享给你就变少了。”她从头纱上摘下一朵鲜花嵌入蛋糕表层,“送你一份我变的鲜花蛋糕,刚刚谢谢你,我的生日你也可以开心,不打扰你吃饭。”

    她回到自己那桌。

    他没有道谢也没再拒绝,拿起勺子时陡然又走了神,旁若无人地寂寂长坐,如同一面镜子,让符要妙照见了刚才的自己。四周人声鼎沸一派嚣然,而他的沉寂是那么空旷幽远。

    原来今夜,不止她一个困坐愁城,她是失去所爱,他呢?

    意识到自己正管不住心思地窥看对方,她赶紧停止了打妄想,发呆的人不该打扰另一个发呆的人,这是基本礼貌。

    店里的食客越来越少,店员抄起了家伙,擦桌的擦桌,拖地的拖地,收拾餐桌的手势餐桌,整个店里响起一片劳碌的聒噪。

    一想到三年多的感情,她不知不觉又掉进沉默里,直到那黑衣人猝然离去。

    那蛋糕他只吃了几口,她也一样。

    生日这个夜晚,是他投来的善意让她短暂地开心了一下。他和她,抬头即是一面之缘,转身即是天各一方,匆匆过客而已。

    然而匆匆过客还没走远,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符要妙飞身去扶,抓起他的胳膊时骤然一惊,他比看起来更单薄,被命运玩弄得只剩皮包骨了。

    餐厅服务员撂下拖把赶过来,却不急着把人扶起,先用鞋底蹭了蹭地面,“也不滑啊”。

    符要妙感觉此刻的自己就是那支忽灭忽起的生日蜡烛,又在愤怒中燃烧了。她拨开了服务员迟来的援助之手,把那黑衣人扛到肩上。

    他在昏眩中艰难地站稳了脚跟,发现自己整条胳膊耷拉在她的身上,作势抽手,被她威严并怒地警告了一句:“你很虚弱,老实点吧。”

    那位很虚弱地说:“我就是要老实点……”

    怕他泥鳅似的又滑下去了,她紧扣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兜住他的腰,一双怒目朝服务员睨去,他及时劝谕:“生日不要跟人吵,辛苦你扶我出去。”

    那声音低得轻柔。

    “行。”她一手拽掉了头纱,几片花瓣落在地上。在心里骂了好长一串垃圾话,才勉强解了点气。

    他走时留心脚下,注意不去踩她的花瓣,任她扛着他走到吵不了架的位置,才从她肩上抽回胳膊。

    晚上九点的蔓京,红绿灯依旧忙个不停,路上的车屁股比人屁股多得多,一辆赛一辆地朝斑马线冲,谁也容不得谁在前头独领风骚。

    她跟着他走到路边,摸出手机问:“你要不要上医院检查一下,我送你。”

    她正在打车软件里输入医院名称,他稍一低头就看见了她的手机屏幕,忙说:“不用,只是缺觉,回家歇一下就好。”

    她瞧了瞧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子,拿出一身护犊子的气势说:“你家在哪,多近都送你。”

    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又说:“远也无妨,你这个状态,身边需要一个能帮忙送医院的。”

    晚风摇叶,惊鸟顿飞,她对他的感谢变成了护航,乍然惊动了这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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