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双眼睛里似空无一物,飞花落到他的脚边他没有发现,符要妙坐到他的身边他也没有发现。

    她没急着打扰他,任他放飞思绪醒着沉睡。

    时间流逝,晚霞消逝,夜幕取代黄昏黑压压地爬上头顶,符要妙快坐不住了,转头看看来时的路,那里早已没了妹妹的身影。

    等了又等,她终于握拳叩了叩两人之间的空隙,用噹噹的两声将他唤醒。

    他的眼皮动了动,缓缓抬起了头,他一眼就认出了符要妙,可连表示意外的力气都使不上来。

    她微微一笑,硬着头皮问他,“晚饭吃了吗?”

    他说中午吃过了,说完又低下头去,丝毫不觉得自己荒唐。

    “那个……”她不敢认定他精神失常,但基本确定他精神异常,她怀疑他的身体正闹着她当初闹过的毛病,但决定先排除极端因素,“我想问你三个问题,我无意冒犯,如果得罪了我道歉。”

    “要问什么?”

    “你有生什么大病吗?导致身体的保质期严重压缩的那种。”

    “我只是累。”

    排除掉第一个,她继续搜索枯肠一番,终于拾得了迂回婉转,“你看这个湖是不是又大又深,想不想扑通一下就跳下去,畅泳?”

    他说不想,他不会游泳。

    “那……”她暗松口气,但她的枯肠真的已经被掏空了,最后的婉转便显得曲意逢迎,“你有什么兴趣爱好吗?健康的不健康的都可以畅所欲言。”

    那位免不了侧转脸看她,“你为什么要问我的事。”

    “你很可疑。”婉转额度已经用完,她干脆直截了当:“我但愿不要在新闻上看到你的不幸。”

    这句话竟触动了他,使他的眼睛在恍惚间突然恢复了神采,“我也不要成为新闻上的不幸。”

    他的答复注满了能量,使人可以相信他的情况没有看起来那么糟糕,可他又太憔悴,仿佛悲剧和不幸会随时光临。

    她问:“你是不是摊上事了?需要帮忙吗?你那有没有我的用武之地?”

    他好像听到了她的话,又好像没听到,好像想拒绝,又好像不晓得该怎么求助,便一时无话。

    她捡起踢来的木棉花放到他和她的中间,“木棉花又叫英雄花,你见到这个,就当是要走好运了。”

    他表情苦涩地听着她的鼓励,把木棉花放进手里,“我好像没有这条路可以走。再坏的运气也不能把我怎样了,再好的运气又能把我怎么样。”

    “好的运气可以让糟糕的事变得没那么糟糕。”

    她试着安慰,他也试着听进去,思索后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真的没有这条路。”

    “那就走别的路,走有希望的那条路,希望会领着你找到好运气。”

    “如果这条路也没有呢?”

    “那就不走了,先等等看,我们可以等,像等雨停那样等,先让自己安定下来,过些时候再说。”

    他似是为了说服自己而重复她的话,“可以等,像等雨停那样等。”

    “对,像等雨停那样等,不用勉强什么东西变好。”

    “好。”他像是答应她,又像是答应他自己。

    符要妙久病成良医,一场谈话下来,她有了足够的时间把他端详了个仔细真切,对他的毛病已胸有成竹,仿佛他就在她的身上发病,每个临床表现她都有肌肉记忆。

    “你严重缺觉?”她记得生日那晚他对她说过,便问,“多长时间了?”

    他说不知道。

    而卓越的医者是可以帮助病患接近答案的,她像个问诊多年的郎中,淡定问:“能想起来上一回睡着是什么时候吗?”

    他无力地摇头,“想不起来了。”

    “有够久的!身上疼吗?”

    一丝惊诧从他的眼里闪过,“你怎么知道?你是医生吗?”

    “是你的御医,行了吧。你必须好好睡!吃好睡好,没有烦恼。”

    “我在努力。”好像真当她是医生了,他对她的态度多了一丁半点对医者父母的敬畏。

    符要妙打开了外卖软件,苦口婆心地说:“实在睡不着也不用硬努力,怕你越努力越睡不着。补血安神丸,5块一瓶,20起送,一口气给你买4瓶,管够。”

    “好吧。”

    他没有挣扎就答应了,这让她感到意外。一边开好了药一边又替病患付了买药钱,“好了,药送到小区门口,你等下到保安那取来,留的是我的名字,我姓符,符号的符。”

    他又走神了,她叹口气,没把握他能记住她的名字,“算了,我送你回家顺便给你取来。”

    “不用,符号的符,我能记住。”

    “记住我也得送你回去,奖励你记住。”

    又一朵橙红的木棉花从树上逃脱,像谁的心跳被偷走一拍,她对他的没有道理的格外关照,又一次惊动了夏天。

    “不用这么麻烦。”他局促地婉拒。

    而她只能又一次积极得像个私生,“不麻烦,我就住附近。”

    她打量他那张被误会是吸了什么的脸,“你除了缺觉还严重营养不良,谁知道你会不会走着走着又掉地上了?但我也不是非要送你,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等下要是碰见我,算你走运。”

    她先一步离开,自然也先一步到达太白湾。从保安亭那取来了药,她打定主意要等半个小时,没办法,身体弱,状态差,他腿脚估计不麻利,可等了十分钟他就出现了,每走一步都是沉重的归途。

    “好了,你又见到我了,你的运气正在变好。”她等他走近后打趣说。

    他有心无力地应了声好,从她手里接过药后掏出了手机,她以为他要加她,但他只是想扫一下她的收款码,“谢谢帮我买药。”

    她按下自己可笑的念头,叮嘱:“按照说明准时吃药,一天要吃四五顿的,一顿都别少。吃好睡好,没有烦恼。”

    “好。”

    她话锋一转,“你有抑郁症吗?”

    “以前没有,现在不知道。”

    “不看看吗?”

    “暂时不想看。”

    她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你是独居,还是和别人合住?”

    “独居。”

    “你这个情况,其实不太适合独居。”

    “这里我没有别人。”

    瞧他那样,她疑心生暗鬼,壮着胆子问:“你会自杀吗?”

    他竟被问住了,眼神里有种穷图匕现的恐怯,她一下子就急了,“你别啊,刚刚那是什么眼神?刚刚的问题就是有一秒的犹豫你都很危险!你知道吗!”

    被她的关切的声音吼回了神,他怔怔地看着她,眼神带着疲倦的坚定,“我不会那么做,我现在确定了,我真的不敢。”

    太可怕了这个人!

    符要妙紧张地抓住他的胳膊,“你真的假的?”

    她那怕他去死的模样竟把他逗笑了,“我真的不会。”

    她松开他,“行吧我送你上楼。”

    他咋舌,“不用做到这一步,注意你自己的安全。”

    “我很知道怎么保护自己,走吧。”她不由分说地朝保安亭招手,保安大叔特别关照地前来护航。

    他震惊,“你跟这里的保安也认识?”

    “因为你算是认识了。”她不忌讳地说:“我跟大叔说你可能会自寻短见,他马上就答应了我的请求。你要在这没个可以说话的人,就去找他,他说他工作无聊得很,欢迎你把保安亭变成聊天室。”

    “好吧。”他依旧是有气无力的。

    上楼后,保安按事先约好的在电梯间等她一起下楼。

    他输入开锁密码,没注意到放在门边的快递,符要妙帮忙捡起时,一眼瞥见了快递上的名字。

    “林染,是你的快递吗?”

    他背部一僵,回头看她是难掩惊惶,接过快递的手有些颤抖,随即失魂落魄地进屋,连道谢和防盗门都忘了。

    她替他把门关好。

    林染。名字像个女生。

    一路走回家,符要妙无故生出诸多念头,说是无故,细细想来又有源头。

    林染,一个仅仅有过两面之缘的陌生人,她似乎为他做得太多,她其实可以不管他的,就像那晚她的生日,那支跟她胶着的蜡烛,他也可以不管的。

    可他没有坐视不理,她也就没有袖手旁观,就让一报还一报吧。

    给他买的安神药,她亲身检验过,只要按时按量,准能睡个好觉。

    只要硬着心肠,分手就不会太痛苦,但是能折磨人。

    昼夜循环往复,而她在分手后的那些循环往复里始终没有想通,上海到底有什么,冯嘉上才到那就跟她分手。

    暗戳戳地骂过他好多回,分手就分手呗,干嘛让人睡不着觉。休息不好就精力不足,精力不足就脾气不好,脾气不好就心神不宁,心神不宁就意志消沉。

    那些天别说上进,上吊她都没力气。符要真说她那个状态好可怕,好像《釜山行》里的丧尸出没,不是世界毁灭就自己毁灭。当时妹妹描述她的那个心情,和今晚在公园里揣度他的那个心情如出一辙。

    一直睡不着也不是办法,身体因为缺觉而开始疼痛了,先是头疼耳疼,然后是四肢,最后眼睛手指脚趾连着一起疼,她必须要让自己睡着,吃了安神药的第一晚,她做到了。

    七八点的太阳宛若耀眼但不刺目的希望,把金色的曙光洒向她的床头。

    符要妙穿上T恤短牛仔就往外走,今儿是个周末,符要真不用上班,就跟着她到楼下便利店吃早饭。

    买好了两份玉米汁和车仔面,姊妹俩挤进两个空座用餐。

    没吃几口,符要真就对昨晚那位发起了关怀的善心,“公园那个小哥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但他跟我一样有长期失眠。”

    “你推荐他吃药了吗?”

    “他在吃了。”

    “嗯。”当妹妹的心有余悸,“多亏你好了,不然我真的要去上海打冯嘉上了。”

    符要妙看着落地玻璃外行色匆匆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走得慢的自然跟不上走得快的,步调不一致,生活不同频,要并肩很难,他做了符合当下的决定。”

    “呸!”符要真骂了一句脏话,“我从这看不出有什么正当性,无非就是他寂寞了,真那么忙,怎么还有时间跟别人谈。考验一个人长不长情太容易了,让他自己出趟远门,就知道他管不管得住下半身!”

    旁边戴耳机的小哥已经摘下了耳机,符要妙轻轻摇晃了下妹妹的手腕,“你声音小点,冯嘉上又没在,你凶给谁看。”

    “你不用对他这么宽容!”符要真一瞧她那样就来气。

    符要妙无奈地叹息一声,“我不是要放过他,是要放过我自己。你在这生气有什么用,他在上海照样声色犬马。你以为我不想打爆他的狗头吗,但他的肉身也不是法外之地啊。”

    她说着起身,她妹连忙问:“干嘛去?”

    “再买份早餐,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探病?”

    她要带她妹去探病,可她妹以为是去赈灾了,买了一大堆饼干泡面,她没好气说:“他在家里,也没什么场地限制,完全可以吃点更健康更有营养的。”

    “你不懂。”她妹有自己的一套,“懒得动的时候这种就是最便利的。”

    昨晚那个保安大叔是值夜班的,符要妙想着下回见面再答谢他,凭着记忆带着妹妹来到凛然家门口。

    其实她也没有把握,对于她这样的打扰,他能不能照单全收。将近十一点,还算礼貌的时间,符要妙于是按响门铃,无人回应,再按一下,可算有动静了。

    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符要妙惊觉自己有点紧张。

    她妹问她:“你怎么了?”

    她说:“我觉得自己像个私生,萍水相逢,又要给人送上楼又要给人送早饭,简直有病。”

    “你是不是喜欢他?对他有特别的好感?”

    “没有。只是看他不吃不睡,像吊着一口仙气活着,想干预一下他的厉害,怕他一个人把自己撑没有了。”

    话音未落,那谁就吊着一口仙气来应门了。

    符要妙劈头盖脸就问:“昨晚睡着了吗?”

    “睡着了。”他只开了里门,隔着防盗门从里头看她,她的探访使他意外,但并不使他惊喜。他的短发长得有些凌乱,在这样的情景下倒为他增添了几分随性,他的面色依旧苍白,黑眼圈依旧很重,但眼里恢复了神采。

    “对不起,不太方便请你到屋里坐。”他面露歉色,瞄了瞄她身旁的符要真。

    “我不进去。”她把买来的玉米汁和车仔面提到防盗门的金属隔栏前,“你把这个拿进去,给你带的早饭。”

    符要真不甘示弱地把手里的零食袋提得老高,“我也给你带了饼干和泡面,你要快些好起来,我是庙庙的双胞胎妹妹。”

    “别给他增加信息量了,他记不住。”

    “已经记住了。”他有点不知所措,连门都忘开了。

    符要真笑眯眯说:“我行行好帮你精确到位,她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那个庙。”

    “好。”他好脾气地应了一声,“你们不用破费,那些东西带回去吃吧。”

    符要妙直接把早餐和妹妹手里的零食袋挂到防盗门的把手上,“今天怪我唐突了,你这样我可太像个私生了,以后不来打扰你,但你记着,醒得早就得吃早饭,晚饭不能中午吃,药不用着急断,吃好睡好,没有烦恼,记住了吗林染?”

    她这一番话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他闪烁的目光中有哀伤在涌动,符要妙分明看见了他的眼泪,同时也看出了他的苦撑。

    她又一次壮起了胆子,“那谁,你知道……”

    她一开口,他就更努力地打起了精神,以便听清楚她的讲话。

    “人的心很小,别什么都往里装。”

    她下意识地朝电梯间看了眼,来不及了,她拉着亲妹躲进消防通道,给他腾出自由的空间,消失前她朝身后那谁直呼:“想哭就哭,我没看见。”

    只要她回头,就能看见他破涕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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