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阇彦心间红潮过后,面色再度恢复成青气隐隐之样,日过午时,他和魏郁春还没进过一粒午米,幸好他早上吃得多,不然早就遭不住了。当然,烦恼并非没有,除了解手太过频繁外其他一切都好说。

    魏郁春饿得胃中反酸,问了一路摊贩走卒,才好不容易打听到一个既厉害又住得不是特别远的大夫。沿着古溪村行进至小村集市的方向继续走,就会来到一座叫做禺山镇的镇子,相比于小村集市,禺山镇的民生百态则更加活跃多样。

    说起来,小村集市正是受禺山镇的经济影响,才得以延生这么多年。除了小村集市外,还有不少大大小小靠着禺山镇养活大的集市存在着。

    这种集市一般都是来自各个不同村落的村民自发组建而成的,后续又有一些被引来交易的外村人和商贩入驻其中,慢慢就演变成了南禺百姓集聚交易的集市。

    关阇彦身子虚弱,魏郁春饿得差点一对白眼上翻,就此晕过去。两人没有办法,索性蹲在小村集市外等日常来此送货的犊车,一人两只铜板钱买通了路过带着一袋自家刚收的绿豆运往禺山镇的大爷。

    大爷和魏郁春蹲进了简陋的木车上,关阇彦没地去只好把人架在了牛身上,一摇一摆地任由大爷指挥掌绳方向。

    犊车的木板吱吱呀呀地互相挤压摩擦着,正值壮年的大黄牛哞哞眸地呼唤着,山脚铺着层层草野,冒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无风的路上,它们一动也不动地石化在草间。

    路上几乎没什么人,但越是往禺山镇的方向奔去,行人的数量便愈来愈多。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茶山相间的小路上被一点点碾出清晰的车辙印记。

    山脚下被阳光燎过的草地好似散着灰扑扑的尘土味儿,久吸后憋得胸腹闷痛,天气变得越来越闷热,暴露在光下的关阇彦肤色都像被晒红了一个度,让他又变回了“红绿相间”的模样。

    到了禺山镇时,天色已经微黯,东南方飘来一阵阵不明浓云,暗色涂抹半边天海。同样来自于东南方的冷潮气也突然卷进来,好似直接从镇子上撕开了一条通道,把笼罩在周遭的热闷气赶跑老远,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一些雨水已经伴着潮湿的冷风斜斜打下来,把烘热的尘土气全部洇湿了去。

    长夏早至,梅雨季里这种说来就来的雨很是常见,除了闷热外几乎没什么特别的预兆。

    一阵风刮来,很快就能能飘雨,一飘就是一天或是一夜,运气不好的时候,连续下下停停个三四天都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魏郁春和关阇彦告别拉木犊车的大爷,学着镇子上推走摊车布幡的贩夫们,扯着袖子挡在面上,往有屋檐的地方落脚去。

    雨水斜打,像是一大片由水组成的巨大天幕朝整个人身上罩,雨水如同针角,又密又细,要是不拿东西挡着点脸,还真是一点路都看不清了。

    魏郁春焦急地算了算现在的时辰,少说也要未时二三刻了,这梅雨一刮就不知道要挂到什么时候,事情还没办好,她还要走这么远的路回去,时间根本就不够!即便她想要搭车回村,想必给关阇彦病看完病后,就根本负担不起这笔路费了。

    她胆大地从指缝间去望外面的景色,雨水很密,但不过都是虚晃招数,它下得并不算大,只是有要变大的趋势……她灵机一动,想着自己左右都被淋湿了,不如趁着雨还小的时候找到大夫,一边瞧病一边等雨停岂不好?

    于是,她二话不说掣肘出去,随意拦下身边几个过路人,三个大娘脾气火热,忙着躲雨去却被人挡住去路,岂不脑热?

    正当大娘们刚要骂街的时候,眼神眇到了魏郁春身侧长身玉立的俊俏男子,目光从迟钝变成了迷离,真是艳色迷人眼。

    魏郁春视其为关阇彦出卖色相的报酬,故意给关阇彦使了个眼色。

    关阇彦知晓其意,不由扯了扯嘴角,心不甘情不愿地问起三个被他迷得丢了魂儿的大娘:“夫人们可知这禺山镇的陆大夫,陆子礼住在何处?”

    没错,陆子礼这位中年大夫,就是魏郁春和他苦苦追来寻觅的人物。

    此人善于识草制药,因此他不仅喜欢用自己上山采摘的草药对症下药,还把自己的病所当作药房一样使,常常给人抓滋补身子的药剂。

    这大夫最有名的地方,还得是他在任何事情上都要亲力亲为,只要有人寻他看病,他先从望闻问切做起,严重者再开刀缝补,然后为病人配比药草,配比完毕后不似其他大夫一样直接叫病人领回家去自己熬制汤药,而是根据病人的需要亲手制作药汤,看着病人服下药汤后的反应,他才肯放心停诊。

    陆子礼年纪方过三十,就如此通药理病理之事,对待病人还耐心无比,所以名气极大,整个禺山镇无人不知这么一位神医的存在。离了禺山镇,问起方圆百里的好郎中,陆子礼神医的名号也必须是首当其冲的存在。

    陆子礼也确实是魏郁春目前能寻到的靠地最近的神医,她在打听这位陆大夫的时候,听过了很多关于他的传闻。

    她心里底气因此足了很多,夸张地说,她甚至觉得若是连陆大夫都医治不好关阇彦的内伤,怕得千里驱车去中晋请,请皇宫里的御医才管用呢。

    三位大娘也是为老不尊的典型范例,见了年轻男人主动和她们搭话,脸上居然还泛起了羞赧的红潮,哪里还想得起急着躲雨的要事!

    她们忙不迭地接道:“陆子礼啊!陆神医嘛!晓得晓得,就沿着你们面前不远处的这只大花门对应的路口直走,差不多过去三个巷子口,左拐下去,走过几个客栈和粮米铺子,会看到一个茅草屋搭着顶子的院落,院子其实还挺宽阔,就是简陋了点。”

    大娘挤挤攘攘地说着话,深怕自己没在关阇彦面前显露风姿:“那个就是陆大夫的家,也是他看诊的病所!”

    “害,不过最近陆大夫好像变得怪怪的啊,哥儿啊你是急着去找陆大夫看病么?”

    其中一个大娘眉头骤压下去,好似想到了什么东西,满脸都是不解和顾虑。

    魏郁春一下子就被大娘的话攥住了注意力,生怕自己好不容易寻来的神医又因为什么意外看不成关阇彦的内伤,如此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她攒眉蹙额,声线紧迫:“陆大夫是出了什么事情么?”

    魏郁春要是不喊出这一嗓子,三位大娘几乎就要忘了眼前还有她这么个存在。她们终于察觉到她和关阇彦不浅的关系,还发现她这小娘子生得不凡,不满的嫉妒情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三位大娘的态度一落千丈:“你们外地来的吧?”

    其中另一个大娘面目精明,想来记性也是极佳,一副市井中在钻牛角刁钻人上颇有建树的模样。

    她开腔快速说道:“呵呵呵,陆大夫的丫头好像刚过十岁生辰,每年一到这段时间,陆大夫都是这般精神不济。估摸着又要一两个月不出门诊病,所以啊,要去寻他问诊,不管是多大的架子,都得跟你们这群外乡人一样,千里跋涉过来求神医赏赏面子。”

    魏郁春和关阇彦听了,齐齐面色一凝。

    谁家给孩子过生辰不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这陆大夫倒是和别人不同,自家女儿长尾巴的年纪,他反而阴郁不欢。莫非是不喜女丫头?

    魏郁春眸色微暗,不解道:“陆大夫是不喜欢自己的女儿么?”

    这世道,就连达官贵人都将重男轻女这条规矩当作了铁令,更遑论这观念落后的南禺民间百姓呢?

    魏郁春想起前世,父亲魏仲傅并非受铁令固守观念之人,朔州府鼎鼎大名的魏家书院里,女子亦可读书识字,最多不可同男子一起念同样的书、亦不可坐在一处习字辨论罢了。

    父亲魏仲傅常常自诩他不是和常人一般,蔑视女子无用的凡夫俗子,总说自己明事理通人性,那一派人人平等的作风,好似被他严丝合缝地拓印到了自己身上。

    魏家书院在朔州府的名气多半靠此而成,渐渐的,魏家书院也就变成了全朔州府的名门女眷最为向往的学府——来此地可与同样出身名门贵族的少年儿郎相识结缘,也可饱读诗书拓宽视野,何乐而不为呢?

    即便魏家老爷魏仲傅常常遭到不少老迂腐们的抨击,整个朔州府何人敢真的动起手脚得罪他?得罪了他,和得罪了书院名门女眷的家族有何区别?

    所以魏仲傅也是个奇人,分明只有个当朝从五品的侍读学士的闲职,在朔州府的地界,哪怕是二品三品的官员,抑或是家财万贯的皇商贵胄,都无人不敬仰这么个腹有千卷、思想高前的老先生。

    但说起来可笑,外人不知魏仲傅的真面目,身为他女儿的魏郁春,难道不清楚他那些混账事么?

    魏仲傅如此改革魏家书院的初心,是因为他很爱护自己的嫡女,也就是她的嫡姐魏澜清。

    可他爱护魏澜清的原由,却通通源于魏家与岭阳关氏的一纸过了期候的皇亲,他不过从五品闲职之官,在朔州府德高望重,去了京城,还不是在朝中官卑言微?

    他魏家胆敢与本就是军府世家又代出都督之才的关氏结亲,绝对算得上是攀附上的攀附了——朝中大臣要不是顾及着皇帝和关氏老祖母的面子,准是要因为这场荒唐的亲事,给皇帝抬上百八十本弹劾折子。

    所以,魏仲傅之所以爱女,不过是妄想着有朝一日培养好女儿,再将其嫁入关家,好让他享受享受飞黄腾达的滋味罢了。所谓的明事理、通人性,呵呵,怕都是魏仲傅骗骗别人、哄哄自己的笑话罢了。要不然,他为何偏偏只让魏澜清入书院精进学业?

    而她魏郁春,魏仲傅唯二的女儿之一,魏府的庶女,却被千般打压、百般蔑视,以至于后来外人提及此事,说的都是这魏家的小女儿天生痴呆愚钝,除了一副好皮囊外什么都不剩了。因此,她才不配魏老爷亲自教诲,魏老爷怕她进了书院,多半是怕她砸了魏家书院的招牌呢!

    前世的记忆上涌,变成了杀不尽灭不完的蠹虫,而她的心就像是被蠹虫们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烂木,永远没办法停止恐惧.....也永远都没办法忽视和遗忘这些溃烂的伤口。

    那些吭洞……刻骨铭心,她的一辈子都得背负着这些恶心而肮脏的东西活着。

    魏郁春的目光越来暗,好像要堕入地狱去了,呼吸也变得越来越慢,好似就要消失了。

    所以,她听到陆子礼的事情后,第一反应就是,这个陆子礼也是和她父亲一般的存在。

    三位大娘莫名其妙地相视一眼,然后冷嗤一声,好似在嘲笑魏郁春是个天大的白痴一般:“陆大夫爱女心切,估摸着比他神医的名头还响亮呢!你们知道他是神医,却不知道这个?!”

    “还有,陆大夫心情郁结,还不是因为他那个亡妻?他和他夫人之间的情谊是绝顶的伉俪情缘,可惜夫人难产,陆大夫本要保母,结果天命不由人,不管怎么救人,却还是女儿活了,娘却死了。所以陆大夫才会这么珍惜女儿!”

    另外一个妇人对关阇彦的新鲜劲儿完全散了,立马就嫌弃魏郁春和关阇彦这两个外乡人耽误时间,不耐烦地甩袖道:“陆大夫女儿的生辰就是他夫人的忌日,换谁都郁闷吧!你们问话结束了没,我们还急着回家躲雨呢!”

    听到妇人的话后,魏郁春眸色忽亮了几分,胸腹顿顿地沉了下去,将凝滞在肺腑间的气息全部吐了出去,完完全全松了一口气。

    幸好陆子礼不是那样的人……她竟有些感慨,也为他的女儿感到开心。她不知不觉间已将要找陆子礼看病的主要目的抛在了脑后头,也没先顾着和妇人们打听清楚,陆子礼这段时间给人看诊的流程。

    结果这会儿等人都走光了,她才幡然梦醒,可都已经来不及了,她有些懊恼。

    一转头,结果瞥见关阇彦盯着她久久不肯松眉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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