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郁春语塞,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时,关阇彦忽然一改神色,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道:“怎么,有心事?”

    魏郁春忽然想起来眼前此人也姓关,联系她方才回想到的种种回忆,她总觉得天命如此安排他们二人的相遇,有些讽刺味的戏剧性。

    但这怎么可能呢?此人虽也姓关,却绝不可能和那传说中盛名在外的关氏嫡子有任何关系。

    魏郁春自嘲着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然后突然感觉没什么负担后,指着沐浴在雨幕下的雕着花纹的高石“花门”,示意关阇彦去看。

    “我只是在盘算待会要给陆大夫交付多少诊金。”

    关阇彦乜了她一眼,在心中喟叹道:“此女方才那般面色深重,分明心事重重,盘算诊金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让她这般精明的怪性子细究成这样?哼哈,有事瞒我,才急着拿这样的理由搪塞我呢。”

    “罢了,总有一天我得把她的心扒开来,好好看看里面藏着些什么事儿,不急于此时。”

    关阇彦收回迟疑,然后目光顺着魏郁春手指着的方向远凝过去。

    他好似已经适应了雨水的漂泊,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就应道:“现在就照着那几个妇人的话,先寻到陆大夫的家再说。”

    他们踏入花门,记着自己已经走过了几个巷子口,然后踏踏实实地踩着雨坑,雨波泛着涟漪,转转悠悠的朝四周荡过去,波动的水面上倒映着年轻男子和女子无暇肃正的面容和挺拔有力的身段。

    在第三个巷子口左拐了去,找到了几个客栈和一家很小的粮米铺子,继续前走,路子突然变得狭窄,葱郁青草肆意而生,将本就窄长的小路挤地要变成一条如同游走在草野中的长蛇。

    他们仿佛来到了另一片地界,分明前脚还置身于布满店铺和客栈的镇巷,后脚跨过几片长满杂草的圃,眼前就几乎没有砖瓦之色,反而盛满了被雨水衬托得愈发朦胧玉翠的绿野。

    绿野之间坐落着一片低矮的茅草屋,同样被绿油油的野草和几丛小树簇拥着,茅草屋围成的一片院子很大,里面圈养着一群躲在茅草作顶的棚子的鸡鸭,鸡棚鸭棚种着三四棵樱桃树,红彤彤的小果在摇晃的树叶中闪闪烁烁,像极了眨巴眼睛的某种红色星星。

    高高的樱桃树下甚至还有用丝瓜藤绕着木架子做成的乘凉小地,丝瓜未成熟,挂着幼过在木架上摆动。丝瓜架子下还有一只没来得及从雨幕下拖回屋子的凉椅。

    此处无行人,静谧到只有细雨拍打叶子的声响发出。茅屋外是一只大木门,结构和古溪村的屋子没什么不同。

    绿荫幽草胜花时,这里明明什么都很普通,却总让人觉得要美到窒息。由此足以看出,这陆子礼是一个极度爱好恬静生活的人。

    魏郁春敛衽走到木门外铺在被雨泡烂的泥水上的青石阶,颇为客气地敲着陆子礼的家门,喊道:“陆大夫在吗?我与远亲慕名前来拜访先生,可否启门一见?”

    周遭除了雨声外,久久没有其他动静。

    她怕是陆大夫没听见呼声,继续喊道:“陆大夫,我与本亲内伤在急,可否赏脸一二,为我们瞧瞧?”

    茅草院内依旧阒然一片,好似其中根本就没有人。

    “会不会根本不在家中?”

    关阇彦也等不下去了,毕竟他的情况比魏郁春还要差上几倍。

    “不可能,还记得三位妇人说过的么?陆子礼每到这段日子,就心情郁结不出门,寻他诊病的外乡人都得跋涉而来。话中之意很明显,陆子礼不会出门。加上现在外面落雨,他不在家中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魏郁春冒雨前来,石阶前又无任何遮雨之物,肚中反酸又起,她饿得已经顶不住小小的身板子,整张脸都要扭曲成苦瓜了。

    她现在就连说话都弱得要叫人听不见声音了。

    “这样吧。”关阇彦忽道。

    然后他就主动走到青石阶上,敲门几声,语气还算恭敬,但声音绝对算不上小:“陆大夫,若你在家,你方便后再开门,我们先等着,待会儿就回来。”

    魏郁春一惊:“你要去做什么?”

    关阇彦跨出被杂草围堵的窄路,随着他的身影一起移动的魏郁春瞥见一家蒸饼铺,蒸饼铺在茅草院对应的正前方的巷子中,连接那条巷子和脚下巷子的是一条用碎裂的青砖铺成的甬道,甬道绵延去去,俨然一个“十”字。

    那见还在连烟雨幕中飘着火气的蒸饼铺,刚巧不巧在甬道刚好连接四面墙壁的地方夹缝而生,所以只要转身好好定睛看,就一定能看到蒸饼铺安置在外头高高挂起的招牌幌子——“王二郎蒸饼铺”。

    关阇彦说道:“你我二人本就体力不济,需些吃食。那家蒸饼铺外头置了雨棚,不如在那里买些馒头垫肚子坐着等,看着陆家何时开门便可,犯不着在这里淋雨等人。”

    魏郁春微惊的眉头渐渐平缓下去,觉得他言之有理,就跟着关阇彦的步子朝甬道走去。

    甬道比被杂草包裹的巷路还要窄小,碎裂的青石砖块被风化地不成样子,上面甚至有被某种东西腐蚀后坑坑洼洼的小洞,落下来的水越堆越多,挤压在低洼的甬道不肯出来。二人只好提着衣摆,踏着早就湿透了的芒鞋蹚水而去。

    蒸饼铺子位置偏僻,估摸着平日里就没什么生意,现在又受天气的影响,铺前更是门可罗雀,魏郁春和关阇彦就是这两只雀。

    小小的铺子里仅有一个愁眉苦脸的小伙计坐在被支棍超前撑开的吊窗后,揉揉面剂子,揉了半晌也没见一团揉成的。小伙计眼见两个青年男女走来,愁云顿散,搓着满是白粉的手恭敬迎接:“二位客官要吃点什么?!”

    “瓠羹,肚胘羹,酥烙,酥枣,八宝烙,八宝羹,蒸饼,蒸肉馍,山药糕,玉米糕,如意烙,蒸芋头,糖梨花,糖桂花,红稻米粥,佛手酥,紫苏饮子!店中小米酿也有,自家酿制,六文一瓶,十文两瓶!”

    小伙计可没见过二位长得这般标志的人儿,他们虽然穿着质朴,却给人一种仪态大方的感觉,尤其是其中个儿高的男子,不过此人虽然模样不错却被一脸虚气折煞了太多气质。

    他以为眼前是两只大肥羊,把埋没了许久的报菜名本领全部掏出来溜了溜。

    谁知道,二位恹恹地问了一句:“两只没馅儿馒头要多少?”

    二位客官说话气弱游丝,听得人差点也要跟着断气。

    小伙计一下子挤起了眉眼,一边嘀嘀咕咕,一边不客气地道:“有~没馅儿的馒头一文一个,有馅儿的馒头两个两文!”

    关阇彦闻言额角一抽,现在本就脾气不好,偏偏还有人上赶着惹他。他腾的一下怒拍了一把桌子,突然大声地哼了一声:“没有便是没有,什么没馅儿的馒头一文一个,金子包的?!”

    他常常出走在外,民间之苦与战场之苦往往息息相关,他往往知悉颇多。在中晋,区区一个没馅儿的馒头半文钱都不值,他这南禺破犄角旮旯生的馒头倒是厉害了!他天性倨傲,现在纵使落得给穷困潦倒的地步,也不允许别人拿此短板与他叫嚣。

    一怒则怒,难以收场。

    小伙计刚要怼他,谁知眼见一飘就飘到了关阇彦那双似凝着鬼火的刀眼,顿时成了只被虎狮踩在脚下的堪堪小鼠。

    “客官不要生气!我送你两个肉馅馒头再多加一碗瓠羹!”遇上这么个大爷,吃霸王餐也比丢了小命好!小伙计心有余悸地赔笑道。

    一旁没插话的魏郁春眉头蹙了一边,好似要准备摆好隔岸观火的架势。

    本以为关阇彦还要靠此勒索店家一二,结果他这不按套路出牌的性子真就没让人失望过:“送?!瞧不起我么?”

    说罢,往桌上丢了只小钱板,孤零零地砸在桌上,显得寒颤,和关阇彦嘴中的怒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知怎的就要惹人发笑。

    “我要两个没馅儿的就拿两个没馅儿的,倒是瓠羹可换作藿羹,当作赔礼。”

    小伙计心惊胆战地应下,然后才恍然抬头,眨巴眨巴眼睛。

    这客官还真是奇怪,说送上好的肉馒瓠羹不要,偏偏要自己花钱买两白馒头,至于藿羹,分文不值、穷人都瞧不上眼的东西,他倒是喜欢得紧。

    魏郁春蹙着的眉头终于稳不住了,簌簌地抖动了起来,在心中轻嗤起来:“堂堂弱冠男儿,做事说话毒则伤人稚则连童子都不如。倒是反差极大。”

    小伙计退下去后,关阇彦也乏了,索性闭着眼,用手肘抵着桌案撑着下巴,闭眸浅眠下去,面色微有好转。长睫扫下,如同鸦羽。墨发洇水而湿漉,松散地贴在他这张稳健正气的脸上。

    魏郁春怔怔地看着这张脸,自从在茶山上捡到他后,她就一直没有仔细看过这副模样的他。若不是她亲眼见识过这男人嘴巴的可恶刁钻,恐怕也会被他藏在眼皮下凌厉的眸子,和现在不怒自威的形象慑到。

    她无事可做,在安静的等待时分,她只好随意捕捉些最近的事物——比如关阇彦,有感而发。

    伙计坐在吊窗后揉面的动静变得越来越大,突然小伙计尖利的嗓门就响了起来:“哪来的野丫头,给我滚开,不许打我家蒸饼的主意!”

    关阇彦不耐烦地动动眉心,睁开眸子后,眼中冷光似箭,一下就朝小伙计射去。

    魏郁春的注意力则全部放在那个浑身都被雨水浇透的小女孩身上,她一身缁衣芒鞋,破破烂烂,最简朴的芒鞋上还吊着三四个洞洞,黑不溜秋的脚丫子掐着洞口露在外头。小女孩的个头看着比妹妹巧儿还矮,可能不到八岁。

    这么小的年纪就流落街头乞讨要饭,实在是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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